少女白鹭昨晚睡得很不好，这几天她总是做着同样的梦，大概是在睡眼朦胧后的一炷香时间后，四肢像是被恶鬼缠住，酥酥麻麻的，头顶的那一片空间乌七八黑，只能试图控制自己越发急促的喘息，若要是这样抗拒了大半夜仍未有结果，那就会在梦里的那片山峰中迷失，稍一抬头，便可以见到那个“他”，站在不远处的巨石上，像极了丈八金人，眼睛却是活的，黑与白泾渭分明的珠子，仿佛有什么话刚刚想起，准备告诉白鹭的时候，山崩地裂，当然，不止一次出现这样的古怪情景，但是白鹭开始越发看清楚，那双摄人心魄的眼睛。整个谷中只有两个人，白鹭是被原先一个人住在谷里的那位先生抱过来的，那年先生只有满山白鹭作伴，于是就有了小白鹭这个名字。她是知道自己父母存在的，但从不敢在先生面前提起，因为先生从父亲手中接过自己的时候，身后躺下了无数阻挠之人，尸体从大门口一直延续到了持剑的父亲身前，很多人她都记得住样貌，前几个时辰还在陪着有特殊身份的自己玩闹，下一刻就死在了先生手中，但那时的先生，一身浩然正气——父亲教导她过，人只有在做自己觉得对的事时，才会充满浩然正气。她假装睡觉，从房中，到父亲怀中，再到先生背上，怎么也想不通，那个宠她爱他的父亲成了浩然正气的对立面。她什么都偷看到了，但是没听清楚，房子紧锁着，屋檐由上至下的传递着空气的嘶鸣，先生倒没对父亲出手，因为后者主动放下了洒满夕阳余晖的剑，“哐当”一声，击碎了自己儿时对父母，家园的印象，之后，在先生略宽的后背上醒来。“你父亲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唯一能够拯救他的人只有你，从今往后，暂且与我同行，直到你能够力挽狂澜。”孩提时代的事情就这样永远存在了白鹭的内心中，从那时起，她开始对事情有了记忆，而先生取代了父母这类角色。白鹭记得，那是先生至今唯一要求，不，强求她做到的事。白鹭认为自己天赋还不错，先生教她医术，两个月后，她便可以给溪涧边的白鹭包扎伤口；先生教她古今通史，她早在孩提时期就在睡前听父亲说过无数道；先生教她百家之术，她可以融会贯通……有时候她也不清楚先生像仇人多一些还是师傅多一些，但她忘不了那一天先生的浩然正气以及父亲的懦弱投剑。一切的一切，都使得她和那个记忆里那个大大的家疏远，和这满山白鹭亲近。
又是一个漫长的夜晚在迷茫不解中度过去了，山谷中有三间房，先生的房间最东，此刻应该早起了，山上的白鹭栖息在竹海里，稍早前已经结伴飞向山脚下的大泽，山雾腾起，缭绕，随着阳光来到少女的床前。白鹭简单梳洗之后，悄悄抹上了一抹花油，先生外出游历归来时给她捎上的民家少女最爱的小物件，尽管他只是微笑道“抹多了”，可是白鹭日益成熟起来的审美观依然坚持这样去做。“先生，蕨菜豆包！”山上的食物有限，好在跟着先生历练久了，原本哭哭啼啼嚷着要见自家厨子的白鹭转了性，老老实实自己动手春羹秋饭，反而照顾起先生的起居饮食。春天漫山遍野疯狂生长的蕨菜取顶部以下嫩茎腌好，可以变着花样烧出好几道不知名的菜样，先生一向深入简出，两三天不吃一顿饭都是常态，或者下山云游归来之后，才特地让忙了数天家务的她办上三菜一汤小点心——材料当然是带回来的。只有这个时候，白鹭才觉得那个高高在上，高深莫测的先生总算是食了一回人间烟火。
东边的房门吱嘎了一声，先生停下了继续着昨夜的古籍，踏步而出。就像被家里孩子传饭的中年书生，他不戴冠，不带佩，双手背后，脚上那双旧布鞋踩着光阴，笑脸如常的走来。“怎么，又是那件事？”先生看着做好早饭后就神情恍惚的白鹭，猜到了些许。“先生，您说世上有没有仙人，浑身光芒万丈的那种？”白鹭重复着儿时疑惑开始的傻问题，“有，大概千年以前，青牛老祖那个时代，不仅一心向道的苦修者可以羽化登仙，连臭名昭著的魔头都可以参悟天机，呼风唤雨。”这段历史白鹭倒是头一回听先生提到，以往问他，不是敷衍了事，就是将这当作让白鹭吃完饭就立刻去看古书的机会。“前些****又去了趟远山，”白鹭并没有流露出半点世人的惊讶，仿佛在她眼里，先生不仅对远山这个神话故事的圣地来去自如，甚至上天入地也是小事一桩。“见了
几个老前辈，杀了几个恶人。”不知为何，听到恶人这个词，原本被勾起兴趣的白鹭怔了怔，再次沉默。许久，“我爹也是恶人吗？”“至少我没有杀他，而是把你带了出来。”先生习惯性的只吃两个蕨菜包，喝一口清茶，向山顶走去。
世人眼里的远山，有着丰富的传奇色彩，道家的祖师爷郭青牛老仙人就是在此羽化登仙。那是个群魔乱纲的动荡年代，妖法邪术，怪力乱神充斥于江湖，为首的五大巨头把持着天下气运走势，甚至隐隐约约左右龙椅的归属，一时间无论是江湖还是庙堂，乌烟瘴气，这也间接成为了前朝由盛至衰的源头。远山本是邪教巨头远离世间的修行之地，无人知晓。不料短短数十年间，天下横空出世了惯骑青牛闯荡江湖之人，手持青锋，驱邪斩魔，受到无数青年游侠儿的誓死拥护。那一天青牛老祖忽开天眼，大喝一句“西去也！”便踏虹而至远山，只一个照面，结束了五巨头所祸乱的时代。据陇西郡郡史记载，那日大概有不下两百青牛老道的追随者躲在山脚下目睹了整个过程，的确是一个照面的功夫，凌空而立的五巨头就被斩落首级，身化黑烟。在随后的四十八天内，老祖天眼不闭，凭虚御风，演完一套“逍遥游”功法，又一天，交代二三身后事，化为百丈金人，踏过天门而入。闻讯赶来的或达官贵人，或屠贩走卒，大多承了青牛老祖的气运，后半生开始顺心如意，孩孙们也少有命煞者。当时在场的天资卓绝之人，受老祖的旨意，由此建立了道家这个人世间公认的正统传承，以后千年，邪不压正……
白鹭只知道这些了，先生也不像是道家之人，那么，至少自己的父亲，不会是邪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