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益于这屋子的前任主人,苏杭在虎息山过的是非常滋润,桌子下的那口大缸,五花八门的食物都被陆续发掘出来了,腌蒜头、油泼辣子、晒好的黑白芝麻…….大缸很深,上面只有三个小罐,但是把它们全部搬出来,又会看到五个小罐,最底下铺满了三尺厚的糠灰,隐隐约约还藏着几枚黑不溜秋的盐鸭蛋。
在这个遗留下来的容器里,真可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前任主人在食物方面挑剔万分,所选的原材料都是上好的,整整齐齐码放在各自的位置上,甚至在不知道过了多久,苏杭重新让它们重见天日后,依然都色泽光鲜,气味怡人,丝毫没有半点霉变、腐败的岔子。
床上的被褥也是先用一张大布遮挡过的,掀开后拿到外面曝晒过就能直接使用,不过这几天天气的确闷热,苏杭还是小心翼翼将其按照原来的样子重新折好。
书桌上的各种书籍也是由厚度,新旧,以及大小分量排成两列。
每本书的扉页上都用短毫正楷写上“谢正安”,没有任何张扬和脱离束缚的感觉,每个字都将棱角规规矩矩地藏在了两指宽的空间内,含蓄内敛,但又没有显得孤芳自赏,苏杭是相信“见字如面”这个东西,眼前立马浮现出一位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整日里将自己关在这间偏僻屋子里研读,不肯与外人打交道的,高人?也只有境界极高的修行者能够做到这些慢条斯理,并且事事精打细算的地步了。
就这样过了几日,屋子在东边,每天鸡鸣狗吠之时都能够将苏杭本来就算不上惬意的睡眠打断,然后他起床,看到远处不少虎息山的弟子们早已经开始了日常的修行,数百人结伴上山,在山顶的茶园深处的演武坪内晨练。
“云中虹那个级别的高手,每天究竟是怎样修行的?”
每天这样看着这些虎息山的年轻小道士道姑不辞辛劳地上山下山,一个上午就过去了,要是山上真是有什么高深莫测的门道也就算了,如果只是平淡无奇的强身健体之类的寻常操练,那也真的只是一个日积月累的过程,修行修行,关键还是个修炼道心的过程,自从那天和天人观的那位老前辈接触过以后,苏杭才前所未有的觉得在这些事方面,一个优于常人的天赋是多么的重要。所以,像云中虹,或者是其他的国教天才,定不会被这些陈规所束缚住,但是苏杭还是很难想象那七柄剑的主人,在他高傲无情的性格之下,是如何保持道心的坚定和纯粹。
“煮饭,看书,睡觉,等。”
观里堪比外面世界的一个小镇大小,生活物资,日常去处都有,除了在苏杭住的小屋外是杂草众生,无人问津。
将缸中的绿豆,大米洗净淘好,预留一个人多一点的分量——放在阴凉处藏着,能留到晚上吃。打开小灶,添柴生火,锅里加水,又是一天的吃喝玩乐,平淡无奇。
待到所有早晨该做的事情全部完工,随手将一本书拿起来,躺在床上慢慢打发时间。
门并没有关上,所以对于云中虹这个不速之客的到来,显然有点措手不及。
火炉上的粥烧开了,透过锅盖发出“滋滋”的沸腾声。
“来这几天了?”云中虹反客为主,径直坐在了桌子旁,倒起上面的凉白开,满满塞上一杯,再一饮而尽,语气平淡地问道。“两天半。”“可还住的习惯?”
“习惯,当然习惯,有吃有喝的,还难得清静。我倒是希望你们把我这个门外汉给忘了,让我在这规规矩矩待上一年,两不相欠,多好。”
苏杭转念一想,又生一个念头,“真的,你们可以这样,把我给‘放了’,让我一个人下山,去外面游历一番,一年后我再回帝都,就说我自己天资愚笨,在虎息山啥也没有学会,不关虎息山这些仙人的事……”
云中虹面色不改,但他也没料到苏杭能够开这样的荒诞玩笑。
“小哥,有句话叫作‘既来之则安之’,规矩是我虎息山订的,把你留下来是你父亲和我师父的意愿,这一点,你能违抗?”
“我真的不适合修行,这两天半,我除了吃吃喝喝,就是在这个屋子里看这屋子前任主人留下来的东西,可是我真的看不懂,尽管我知道它们都属于基础读物。”
“你是看书看傻了吧?谁告诉你这些书跟我们国教修行有关系?几个月前这屋子的主人刚离开,进京赶考。”
“什么?!”
敢情在虎息山内独居一室,生活井井有条,并且情趣高雅,并且对自我要求极高的那个“谢正安”竟然是个穷书生?
凉国崇武尊道,几百年来的繁荣昌盛让统治阶级彻底抛弃了文人治国的历代理念,自从天人观的谪仙支持国教世俗化后,一时间国教除了虎息山外,在天人观为首之下,全国各地的道观都有大量的青年人才被输送至帝都的权利中心,身居要职者更是比比皆是。
凉国唯一没有彻底抛弃书生的表现是,仍然保留着象征意义上的朝试。
苏杭还记得,曾经在苏勉之高升参知政事的时候问过他,古人靠什么入朝为官,靠什么去谋取功名利禄?
那便是读不知道有多少年的“圣贤书”,然后去参加朝廷的考试,这类考试,前朝是一年一次,后来凉国建立,改为四年一次,再后来,世间的读书人越来越少,直到报名去帝都朝试的人满了一千,才会进行新一轮的朝试。
与其依靠前人的智慧,在一本又一本的陈旧古籍中寻找晦涩难懂的知识,还不如凭借自我的天赋去争取成为一名国教的修行者,与书生的文绉绉和华而不实相比,国教培养出来的弟子们,自身实力是立身于世的资本,同样的,国教典籍中的三千道藏,其中的奥妙与深理,完全可以媲美书院夫子们都无法解释清楚的各式各样的文艺遗产。
都说书生误国,因为要想成为一名大儒所经历的过程实在是太漫长和枯燥了。
云中虹向苏杭解释道,“这个谢正安,来虎息山有些年头了,可能比我还早,是当时那一届的大师兄,不过很可惜,他在道行上没有走得更远,反过来倒是对国教以外的事物更有悟性。”“何为国教以外的事物?”
云中虹指了指苏杭手上捧着的,以及桌子上另外摆的整整齐齐的东西,说道,“文房四宝,经史子集。”
“他日益沉谜,也就搬到了这里,年初进京赶考,至今都没有音讯。”
“虎息山是国教圣地,能允许这样的怪胎在这里居住,哪怕他早已失去了对国教的钟爱?”
“他的师父是观主。”
虎息山上的虎头观,观主只有一位,那就是谪仙梁芳。
“小子你要知道,道心这个东西,你现在是不可能参悟的,观主说过,‘非魔即道’,在虎息山上,只要你被我们虎息山承认道心纯正,就可以在这常住,至于造化,可要看你自己的。”“我哪有什么道心?”
“那天你能够走到山顶,便是道心使然。”
苏杭把屋子主人谢正安的旧书丢到一旁,默不作声地料理起刚刚煮熟的绿豆粥,毕恭毕敬地先给云中虹呈上一大碗,大声道,“大师兄。”后者先愣住,再用迷住众师妹的磁性声音赞叹,“这也是悟性的一种啊”
两日前云中虹猛踹苏杭的那一脚,在两人都不拘小节的狼吞虎咽下消逝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