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城城郊,无名农舍。
再次确认自己不是刚脱虎口又入狼窝之后,程尹二人还悬着的那一半心总算落了地。
“多谢校尉搭救之恩,我等定将铭记思还。”程珉向癸巳二人深深一揖,尹壑也在一旁附和。
晕黄的烛光下,癸巳二人的面容终于呈现在她们眼前。这一细看,程珉不由疑虑:”那个…恕程某冒昧,不知可否请教校尉…我们是否…”她对于她那猜测也觉得荒诞,故而说得吞吞吐吐。尹壑闻言则诡异地看着她。
癸巳那明昧难测的眼神悠悠飘在程珉身周,令她浑身发冷汗毛直立。
倏地,癸巳扬起一个意味不明的,于她自己是尴尬,在程珉看来则是诡谲的微笑:”程御史果不堕探花之名,如此记性令我等常人钦羡不已。”
程珉嘴角一抽:”那么…你果真是…”
癸巳,也就是周宁知她顾虑,遂接口道:”在下确是周宁。”
程珉一时不知该说什么,看着周宁一脸僵硬。
尹壑的神色更异样了,见一室冷场,忙转移话题。她向周宁的同伴一拱手:”不知这位如何称呼?”
程珉也做出好奇但真诚的表情看着那人。
周宁抿了下唇,见同伴嗫嚅难语只好介绍:”说起来二位也应知晓,”意有所指一顿:”这位并非锦衣卫中人,乃榆城周氏幼仲君。”
“啊?”尹壑惊疑不定:”不知周少仲君与尊驾…”
程珉顿时忍不住用八卦的目光扫视二人,想当初她们好像是…情敌?好惊悚!说起来,当年程珉确实没和周容照过面。
周容面色煞白,旋即涨成红紫,低头蚊蚋:”正是家母。”
如此一来,似乎这个话题更难接续啊!
“那恕我等驽钝,竟不知周君姊此举,有何用义?”尹壑没程珉那么多杂七杂八的东西可想,一理清头绪,声音陡寒。
“我…”周容张口结舌,吱唔不出半句完整的话,她无助地睃向周宁,却没从那边得到半分提示。
“莫不是,”尹壑见此厉声质问:”周校尉顾念同姓之谊,而罔顾国法圣训!设此自演之局逼我等就范不成?”
周宁的眼刀当即飞了过去,漆黑的瞳仁深处,暖色的烛光煞时阴魅慑魂:”奉劝尹御史,慎言。”轻飘飘几个字通过她特意压低的声腺传入尹壑耳中,竟带起凄风鬼啸。
“这…这便是图穷匕现乎?”尹壑冒着汗,却仍不甘示弱回瞪过去。
周宁这回的笑就真的是诡谲狞刻了:”尹御史,国朝可不倡风闻之行。”有了前齐党争之乱,大秦臣工们或多或少对此有所忌惮。朝廷虽无明令禁止,可皇帝的态度却没少表示。
尹壑心中大凛,久闻锦衣卫有侦事之权,若对方把这种帽子扣到自己头上可够麻烦的!其实这种指控引申一下完全可上升到意图重起党争之乱以动摇国本这样的高度,只是尹壑资历还浅没想到罢了。”你亦无真凭实据!”她急声辨驳。
“何以见得?”周宁不紧不慢好整以暇。
尹壑语塞。
“这位周君姊是否有话要说?”程珉见状不妙打起圆场。
三双含义殊异的目光便约好一般对准周容。
周容双拳紧握,利用指甲嵌入肉里的疼痛迫使自己冷静,她也想像阿宁那样一说话就能让对方满头大汗啊!可事实是她没开口就已心神大乱了!深吸了不知多少口气,她咬牙:“是,我有话说!”好像该自称草民?不管了!“刚才那个庄子是周家送给我师傅,也就是薛玉的,她在周家暗助下收拢了一大批闲妇流人名义是开宗收徒,许多不方便的事都可以交给她们。当然这些我。。。草民之前不太清楚,周家那些广置良田拖欠税赋逼人为奴的事我也因为一直跟着师傅在庄子里习武也知之甚少。直到前些天少家主作寿我回了趟城,不意母亲却让我带一封信给师傅。她们平时有什么事都是瞒着我面谈的,我也在家里隐约听见什么陈君姊来了之类,一时好奇就拆信看了。”她面露惊恐,声音也抖起来,目光四移不敢看两位御史:“她们竟要。。。要借草蟒之力。。。威胁朝廷命官!还说如果不成。。。不成就要。。。我虽读书不多,不明白什么大道理,可也知道这杀。。。杀官是和造反连一起的啊!”她终于崩溃地软在地上:“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她们有那么大胆子。。。不不不,是我不敢相信她们竟是如此不忠不训之人啊!”一边语无伦次地辩解,一边瑟瑟发抖涕泪泗流。
“阿宁。。。不,周校尉?”程珉有些茫然看着周宁。
周宁暗叹一声:“我是浔安千户所的人,自然知晓你们到来的目的。。。所以我想把她摘出来。。。”
“原来如此!周宁你倒爽快!”尹壑怒极,戟指大喝。
“阿宁。。。这。。。”程珉也难以置信。
“周家所行之事二阿姊确实不知情,信也是我找到她然后教唆她去看的。。。”周宁想说又说不下去的样子,声音渐低。她也发现了这一点,干脆直说重点:“无论如何,薛玉是听了她的劝想给自己留后手才没当时对你们下手,而潜出庄子时也是阿姊带的路不是。”看着二人越来越沉的脸色,她苦笑一声,突然屈膝跪倒在地:“我知道二位拳拳公心,所以也不多说什么了。今天这些话传不传出去全由二位作主,答应或告发也随二位的意。总之周某身家性命就交在这里。。。请二位给个准话罢。”
一旁周容瞪大了眼,一脸绝望。
程珉尹壑一时懵住,相觑无言。
烛火噼啪一声,摇曳不定。两高两矮四个阴影也止不住晃动。
良久,天边已见曦白。周宁腿脚早已麻木,见二人仍无动静便又是一叹,紧崩的身子也垮了下去:“既如此,我送二位往卫所罢。”
尹壑恍然惊醒,问道:“你与周家究竟是何关系?”
“周芷是我母亲。”周宁没避讳亲长名姓。
“那。。。你将如何视周家其他人等?”
“忠孝两难,忠字为先。”
“呵,你不觉可笑么?”
“确实可笑。”
尹壑再度语塞。
“我们能得到什么?”程珉突然开腔,声音干涩。
“含锋!”尹壑尖声喝止。
“怀竹,其实。。。这只是举手之劳不是吗?”程珉苦笑。
“陛下命监察御史南下而使其行海,此所谓予涉事勋贵改过之期。二位却不因此虚应事故,反行以身涉险之事并终有所斩获,莫非这不是简在圣心之机么?”海路远慢于陆路,程尹二人弃仪仗而微服入浔安可见其用心王事不辞劳苦,而当此国朝初立百废待兴之际,这样肯干实务又不一味趋奉上意的人无疑将更为今上所重。
“有此奇功,你为何不据?”尹壑奇道。说实话她都有些动摇了。
“她是我阿姊。”周宁答得含糊。而程尹二人似懂非懂。其实这也好理解,周宁毕竟姓周,将来若要如凌骁等人所望走到前台,就不能有明面上的污点。若她的家族除她外统统获罪,那她虽可有大义灭亲之名,可终会为人忌讳;但若其家族只是良莠不齐——即使这个良只是可笑的一两个人,那意义就大有不同。只剩一个人那叫蒙混过关漏网之鱼,两个人,尤其是还互有嫌隙的两个人那就是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那我等擅自行事,会否。。。”程珉犹豫。
“今上乃英明之主。”周宁笑了笑,程珉二人被她流露的绝对信心晃得呆住。
“好吧。”尹壑瘫坐在破旧的木榻上,面色说不出的复杂:“我们该怎么做?”
周宁缓缓站了起来,拍了拍衣上尘土:“只需将二位此次询访所得奏上便是。”
“那你。。。好我明白。”程珉点头:“有时限么?你们怎么安排的?”
周宁熟门熟路从农舍各个位置摸出文房四宝并空白奏本,口中道:“尽快吧,由你们去和臬司交涉,晚了恐重要物件遗失。”
“那薛玉那边不会打草惊蛇么?”程珉自觉上前提笔,作为探花,文笔自然优于尹壑。
“放心。”周宁放下墨锭,示意墨磨好了。
“周家怎么发现我们的?”尹壑皱眉,她们的仪仗还在南丘境内呢。
“你们路上没遇见什么奇怪的人吗?”周宁欣赏着程珉清峻的书法,随口答。
回想一下,这样的人好像挺多。。。“那我们的印信。。。”
周宁拿下巴往桌角一点。
尹壑无言以对。
时间回到两日前,周容得到送信任务的晚上。由于不耐烦和周宣低头不见抬头见,更不耐烦和自己名义上的夫郎相看两相厌而未曾住在周家大宅的周容迎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那个在她记忆中已命丧黄泉的表妹周宁。
彼时,阴云蔽月,星辉渺渺。周容熄灯方待就寝,便听窗棂上有轻微的敲击声。她一把拽过床头佩刀,想叫人却生生忍住。这里除了她,就都是不通武艺之人了!关键时候,周容终于品尝了她私作主张带来的苦果。
“扣扣扣”敲击声再度不紧不慢响了几下,周容扭动僵住的脖颈,努力看着那个方向。
外面的人似是等得烦了,直接出了声:“要命的话,开窗。”音量压得极低,破碎,寒凉。
周容如临大敌:“何方贼人,竟敢无视王法擅闯民宅!”悄悄拔出刀来。
“呵呵。”那人好似听了个天大的笑话,趁周容愣神之际,迅速拨开支摘窗的插销,跃身而入。
周容反应还算及时,一个刀花罩了上去。
那人早有所料一般,一落地便向斜里窜出数步,回身一刀轻轻掠来。
周容但觉背后寒气森森,所有汗毛都乍了起来,本能借前扑之势折腰向下。
来人反转刀柄往周容腰后一击,她顿时重心一倾扑在了地上。“把刀扔了。”来人淡淡吩咐,手中兵刃点在周容后颈。
周容心下懊丧,想她习武七年,却出师不利,真是。。。一阵令她毛骨悚然的凉意徘徊在后心,好像她的衣服被切掉了一片使皮肤曝露在了空气中!大惊之下,松了刀。
周容余光看见一个带了些微弧度的刀尖挑飞了她的武器,然后听到入鞘的声音。于是她试探着转头望向来人。
月色无用,她只见一朦胧黑影默然而立,直觉告诉她她正俯视于她。“你是何人?有有有甚指教?”周容不敢妄动,颤声道。
“呵,”又是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来人的声音突然变得清冽悦耳:“我很好奇周菁这些年都给你找了些什么师傅。”
“你。。。什么意思?”周容没来得及愤怒,只满心紧张。
那人径自坐在了桌旁,突然问:”玉笙还好吗?”
周容翻身坐起,惊声喝:”你到底是谁?!”
“周宁。还记得罢?”
“不可能!阿宁她早就…”
“找到尸体了?”周宁语带嘲讽:”劝你声音小点,别自找麻烦。”她虽往其他人屋里吹了迷香,可谁说得准会不会有意外。
“你你有什么证据?”周容双拳紧握,死死盯着周宁脸的位置。
“没人稀罕当你的妹妹,那简直是嫌命长。”周宁冷嗤。
“什么意思?你到底有什么目的!”周容跃起,下意识冲前几步,想起双方实力对比才赶忙停下。
“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脸上不自禁露出一抹狰狞:“不日,周氏将有灭门之祸!”
“一派胡言!信口雌黄!你以为我会信你!”周容强自镇定,可已语不达意。
“不信?那你紧张什么?”
“我。。。”
“我从没忘了你对付起周宣来那得心应手的模样。还是这几年你单纯地置身事外真把你的脑子闲到了生锈的地步!”
周容低头沉默,半晌艰涩道:“我能怎么样呢?我难道能改变她们的想法?!从上到下一副睥睨天下舍我其谁的架式,谁还能听得进人话!”周容越说越委屈,总算还记得放低声音。
“那你就视而不见她们的愚举,最后陪着她们去万劫不复?”
周容苦笑:“不然呢?谁让我摊上这么些亲族?倒是你,走了就走了何必回来蹚这浑水!”
因为这根本瞒不住啊!周宁内心郁闷,凌骁要让她领个功劳然后名正言顺升迁,她又不可能短时间内去别处找这么个机会,不用这个身份怎么行?现在的锦衣卫想和按察司抢功劳也只有主动出击这一条路了,谁让大家都把她们当摆设呢?
“玉笙还在周家。”周宁在语气中故意透出些别扭之意。
周容在脑子里转了一圈,不可置信瞪大了眼:“你你你。。。”
“和你没关系!”
“呵呵哈哈哈哈!”周容挠着头,忍不住咧开了嘴。
“够了!”周宁色厉内荏一声低吼,站起身转向别处:“赶紧说说她们到底有什么打算,时间不多了!”
“呃。。。”周容张口结舌,半晌气势全消,嗫嗫不语。
“莫非你真什么都不关心?!”周宁跳脚崩溃。
“哦哦!母亲刚让我送一封信,可能有用的!”周容像抓到一根救命稻草一般兴奋得一蹦三尺,不待周宁发话便自觉取出信来。可面对那完好的蜡封,顿时没了主意。
周宁不以为难:“别拆坏了,到时从新封口便是。”
周容待周宁隐了身形,便若无其事点了灯。很快便听见外面仆夫的询问声。周容编了几句打发了他,才小心翼翼刮起蜡来。幸好周菁没有钤印,只须刮干净以前的看罢后再用新蜡封上便可。
躲在暗处的周宁掏出用了一半的迷香看了看,咬牙切齿。
折腾了小半个时辰,两人终于见着了信。
“那么,你知道你师傅平日里都在干什么吗?”周宁皮笑肉不笑看着脸色发白的周容。
“我以为,她只是广收门徒。。。”
你还是那么容易相信别人么?周宁半信半疑:“还是你依然在装傻?”
“我每次去那庄子,最多见到十来个人。。。”
“罢了罢了!”周宁烦躁地挥手:“现在你什么打算?”
周容茫然地看着她。杀官造反什么的已经超过她的认知了。
周宁皱着眉盯着信笺,心中忽地一动,某个可能性的出现唬得她失态地站了起来!陆路这边可以绑人杀人,海路那边。。。而张顺本割据东南,其水师也曾颇有战力。。。周宁眼中闪过不及掩饰的异采,她面对不明所以的周容,以极快的语速道:“说服薛玉不要急着杀人,找机会你亲自去把人救出来,明白吗?“
“啊?”周容有些愣神。
周宁只好说得更详细些,“你告诉薛玉如果御史不肯拿钱就范,可以先不杀她,到时看周家光景,好得话再悄悄动手,若不然那也是个退路,到时无论是给周家落井下石还是给自己洗脱罪状都大有可为。否则若真听周家的话,那可就是和朝廷之间再没任何缓和的余地了。俗话说胳膊拧不过大腿,更有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最好把你也说进去,比如她们让一向不沾手这些事的你送信是让你交投名状,这是否可以认为她们自己也不自信想尽量排除风险,连有血缘关系的你都下手算计,作为外人又是直接杀手的薛玉在事有不谐时会怎么样之类。唔。。。如果她们随身带了印信关防之类重要的东西,你最好先弄到手,如此救人也方便些。方法嘛可以是你想在陈达面前表现你行事谨慎又和。。。二姨并不是铁板一块方便控制来增加陈达支持二姨做下任家主的筹码——反正她一直喜欢这套。然后你悄悄把人救出去,或者直接说你有更安全的地方藏人?反正别让薛玉怀疑。再痛心疾首向御史说明你的无辜和在得知族人真面目时的震惊惶恐,并在忠为孝先的道德驱使下决定揭发她们大义灭亲——其间一定要提陈达在整件事中的作用!如果御史拿钱了你就再找机会私见她们把刚才那些换个说法成送她们个大功劳,只要出了嘉善再由驿路上奏便可事成。总之就是要把你摘出去,懂了么?”到最后汗都急出来了,见周容终于悟了,长吁口气就待跑路,不料衣摆却被抓住:
“阿宁。。。那个,救人时你能来么?”
“我若来了可就解释不清了啊!”周宁相当烦躁。本来就是要给周容洗脱罪名,她一个与周容关系匪浅的锦衣卫掺进来不就明摆着有猫腻了吗?更要命的是那样一来她就真被凌骁带沟里去了啊!
“按家主她们原先的说法,这些御史应该是大张旗鼓过来的,可看母亲这封信的意思却与此不符。。。我我总觉得这事不那么简单。。。还有万一那御史是个认死理不知变通的,咬定我身为周氏族人就应承担家族之罪之类的可怎么办?”周容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
“要真是这种迂人,就不会舍了仪仗微服前来。。。你没见信里说这是陈达的意思么?她比起某些人还是靠谱的,不会冒这种可能惊动驻军的险。再说你都投案自首了怎么说都有命在的啊!”来的人好像是程珉,作为有史以来第一个首任就被放外差的探花,程珉要还是那副耿直的样子那周宁就真没折了。
“要是。。。周家安然度过此劫。。。”
“你没有损失。”周宁面色一寒,却没多说什么。
“我。。。不行!”周容苦笑:“这种事我真没底。。。”
“你。。。”周宁还要再说什么,看了眼天色无奈了:“反正这事应该还有几天,你先把薛玉那边办了罢。”
“好好好!”周容如释重负。
周宁便帮周容重新封了那信,飞快闪了出去。
到了锦衣卫在榆城的秘密踞点,飞快用暗语把今天的事写了下来,用飞鸽寄向安州。当然她还在秘报末尾加了一句:由海路南下的那路监察御史也可能遇到相似的麻烦。
本来周宁以为这事差不多算完,可不料第二天她就被浔安都司的人心急火燎请了过去,反复讨论了海船遇袭的可能性后,都司果断一边向北边同袍们示警,一边自己调兵去接应。原来那艘监察御史所乘的船上竟还低调地搭了一位告老还乡的大人物,这出了问题恐怕沿途卫所都要吃不了兜着走!如此一来等周宁赶回榆城找到周容时,两位御史已经被带去了薛玉的庄子。。。这下还有什么好说的,周宁只有顶着风险拉着还没做好心理准备去忽悠御史的周容一起上了。
当程珉的奏表在锦衣卫的暗助下急递京城时,池文诏距悦海还有一日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