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林结婚的那天,石砣真是喝多了。
别人“赶人情”都是一块大洋,石砣是五块大洋。入了席,他在见识了当地人的热情、豪爽、诚实、泼辣和别具一格。男人自不用说,那是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女人呢,也和家乡的女人风格有异。多数的老娘们,手里擎着烟袋,绣花的荷包嘀溜当啷,喷云吐雾的,吸烟的姿势很是老道。这关东烟的辛辣的味道让刚学会抽烟的石砣很是不适应。还有这酒,都是自家酿的粮食酒,这些老白酒,喝起来甜细细的,香喷喷的,绵柔刚烈韵味俱佳,很容易刺激人的感官,麻痹感官的灵敏感的神经。再加上当地人的如火的热情和层出不穷的五花八门的劝酒辞。石砣开初的婉拒品酒的心理防线在这洪水面前一堵一堵地坍塌。这酒席从中午一直坐到金黄的阳光一直移到了山墙顶。人们才纷纷散去。石砣这时才发觉脖径向上的部分有点闷闷的,耳朵也变得有点迟钝了。恰在这进,黑兰过来了。
黑兰一直在厨房帮厨,现在席面上已近尾声。她也从繁忙的活汁中解放出来。她径直步到石砣的桌前,带着一身的香气坐下,柔声地问:“石砣哥,吃饱了喝足了吗?”
石砣膘杆一挺:“吃饱了喝足了。”
黑兰说:“你吃饱了喝足了。可妹妹我还没吃没喝呢。你陪我喝点儿吧。”她从厨房拿了一双筷子端来了两碟菜:一碟是土豆炒牛肉,一碟是白菜炒肉丝。带眼色的石砣把其它的菜肴往旁边一摞了摞,中间腾出了一块地方。黑兰摆好了菜肴,又找了两个红泥碗,各倒了半碗酒。在倒酒的时候,石砣清楚东北女孩的酒量就用手挡着:“我不能喝了,小倒点。”
黑兰停下了,但并未放下小嘴胖肚的酒壶。一双美丽的大眼睛凝视着他,一句话不说。石砣让她的眼光泡软了:“好,好。倒满,倒满。”
黑兰说:“我累了一天了,膘痛腿酸的。你就不能聪妹妹喝点儿酒。你说,我是不是你的妹妹?”
“你当然是我的妹妹了。只是,我要是全喝了。我怕是要醉了。”
“醉了怕什么?睡觉。我哥哥住新房了。哥哥的那铺火炕大着呢。爱怎么睡就怎么睡。 ”
“可我明天还要上班呢。”
“我可以叫你啊。真是的,男子汉吗。还哪么婆婆妈妈的。来,喝!不醉不归。”
石砣心一横,我也是一个五尺高的汉子,岂能熊在一个女人的手里。他回应道:“喝!”
黑兰的笑靥很是迷人。
当黑兰和帮工们拾掇的差不多的时候,门外鱼贯地涌进了一串闺女,她一看,这不是她的同村同龄相好的姐妹吗。她们是春花、夏叶、秋果、冬藏。
春花一脸的春风:“哟,石兰,你还在忙呢。我们找尹二腊要喜糖了。”
夏叶的人长得很美,柳腰细颈的,人也很热情:“现在忙你哥的事。下次就忙你的了。哎,石砣呢,他肯定来了吧。”
“你一来就问石砣,八成是惦记着他了吧。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着啊——”石兰拖着长腔笑道。
夏叶仍旧是笑:“我那敢惦记着他。我也打不过你。”大家都叽叽嘎嘎地笑着。
“现在就剩下咱们五个了,连尹二腊都结婚了。”秋果说。
黑兰怪模怪样地说:“咋的?你着急了。偷偷摸摸地想男人了吧。明儿,我和你后妈妈说说,赶急把你嫁出去得了。”
秋果的脸一红:“我听人说,世上只有剩男,没有剩女。还用你说。我早晚得嫁出去。今天你哥结婚,怎么的,也得贡献点好吃的吧。”
黑兰右手掐了一大串小馍馍,左手的纸包时是一些豆腐蛋儿:“来,造吧,放开你的肚子。”秋果喜冲冲地拿过,故作谦让地让大家也共享,见大家没有那个意思,就大口大口地往肚子里送。
春花用胳膊肘捅了捅向新娘房间张望的冬藏:“你看什么呢?你是不是也在想男人了?”
“我想男人?呸!你认为我像……”她瞅了一眼正在进食的秋果,说:“你看看俺家屋后的扬嫂。结婚前,自由自在的,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要花有花要月有月的。结了婚,做饭、洗衣,家里的活都是她的,一时干得不好,婆婆拉耷着脸,就你欠她200吊钱似的。头一胎有了个女孩,男人不满意,婆婆不希见。男人一喝了点酒,就把她当成了出气筒,拳打脚踢的。你说这日子有个头吗?提起结婚,我就害怕。不过,要是能找个没有公公婆婆的,听话,又知冷知热的男人,倒也是我向望的……可将来的事,谁能说得准呢。”
一个苍老的声音喊:“黑兰,你过来。”黑兰就跑去了。
春花就问冬藏:“黑兰这个人啊,咱这四五个没结婚的,不官哪一个一提石砣,她就神经兮兮的,疑神疑鬼的,就好像别人要榆她的宝贝似的。你说她和石砣能成吗?”
“黑兰最防的是夏叶,你看夏叶看看石砣的眼睛,勾勾的,狠不得把整个人挖去似的。黑兰那么聪明人能看不出来?别看石兰人俊又聪明。她和石砣能不能成还不一定。听尹二腊说,石砣在家乡有媳妇了。叫什么什么草灵。据说他俩从小就好的要死要活的。他来到咱这儿就是打工赚钱,回去盖房娶媳妇的。”
“这么说,黑兰有可能是麻雀跳到谷糠里空喜欢一场吗?”
“不过也很难说,要是黑兰能把石砣的心弄到自己的怀里,能把他迷得五迷三道的。忘记了家乡的那个媳妇,那么,他就能在咱关东扎下根不走了。男人吗——我听杨嫂说,都喜欢喜新厌旧,难道石砣不是男人吗?”
一阵喧哗,新房里开始“闹房”了。
“闹房”是其时乡村最传统最悠久最开放的内容了。咋看起来粗俗。新媳妇从下了轿进了新屋,就上了“媳妇炕”,“媳妇炕”上是崭新的花席,新褥新被。木棂窗上糊的是雪白窗纸,上面贴的是新揭的窗楹。墙上贴的是新画,画的内容多是胖娃娃。大红双喜字耀眼。窗台上和炕下的北桌上各插着两根胳膊粗的红蜡烛。新媳妇一身花衣服,头上的发饰银光闪闪的。粉脸上略施淡妆,更显得人比鲜花还娇艳还美丽。新媳妇坐在炕中间,坐在铺开的新褥子上,身腰板板正正,正襟危坐,宛如炕中间栽着一盆万年红。只等着男人来摘取。炕烧得热呼呼的,暖暖的。新媳妇绝对是稳座钓鱼船。晚饭后到夜里就寝这三四个小时就是“闹房”的时间。新媳妇要提前准奋一些必要的食品。接受婆家村人的检阅、提问、戏弄、索取、闹腾。新媳妇面对闹房的人要对答如流,百闹不恼,大方慷慨,温顺有礼,处变不惊。为了防止过度,一般情况下,媳妇婆家的的人都在旁边压阵。来“闹房”的人大都是本村的未结婚的年轻人,晚辈人,来一睹新媳妇的风彩。
石砣来到新房里的时候,正是“闹房”的高峰,一炕旮旯的半大少子,也掺杂着四五个看热闹的女孩。这些半大少子本来就野,在这个场合里更是野得没有了边。他们仗着岁数少,又是本村的晚辈,彼此平时又熟悉,更是无掬无束,野语放浪。有的往姑姑要糖吃;有的往嫂子要烟抽;有的往小婶要头上的饰品戴。要糖吃的见一块块的花哩糊哨的糖块飞了过来;要烟抽的见一根根洋烟从空中落了下来。要媳妇头上的饰品的迟迟不见回音。这对新媳妇是一个难题。又有人要新媳妇唱歌,新媳妇尹二腊有些勉为其难,说:“村人都知道,我的嘴拙的像棉裤腰,那会唱什么歌。叫我吹柳哨还差不多。”人人都知道,现在是秋后了,上哪里去找什么柳哨。又有人说;“那你会干什么呢?”尹二腊说:“我什么都不会,就会吃饭。”一个半大少子说:“行,你张开嘴,你要是能咬住我这块糖。你就不用唱歌了。”尹二腊张着一口贝齿的好看的小嘴,半大少子抬手送去了一块糖。但是另一个半大少子瞅准了机会。也投过去了一个咬了两口的苹果,媳妇的嘴里刚接了一块糖,说时迟那是快,苹果“砰”的敲在了媳妇白光光的额头上,好像击中了一株银露带雨的花朵。新房里顿时嘻嘻哈哈一片。
石砣的头嗡嗡嗡的,那一定是谁打翻了一大窝土蜂子,土蜂子在头上盘旋不走了。浑身鼓鼓胀胀的,充满着要和什么比骞或者要和人干一架的欲望。但是他的两条腿轻飘飘的,落不到实处。两腿想跨进新房,但是上身有点儿重,像一座山,撞得房门嗵嗵地响。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痛疼,反而很畅快,很勇敢。正在用干净的白手娟擦额头的新媳妇尹二腊看见了石砣,不失时机地对着他妩媚的一笑。
她这妩媚的一笑,石砣头上的一群乱哄哄的土蜂倏忽消失了。眼前映出了广阔的天空,一道美丽的彩虹弓在了天边上,一朵芍药花开在了彩虹上,弯弯的眉毛,圆月的娇嫩的粉脸。这朵花是坐在家乡他新盖的三间青堂瓦舍的婚房里,新褥子上,正含情脉脉的注视着他。啊!草灵,你在这儿哪。他想挪动一下脚步,身体在一个劲地摇晃。有人说:看看,这人怕是醉了吧。石砣一惊,我是醉了吗?可不能在这儿丢人现眼的。我要离开。他向新媳妇歉意地一笑。拼命地挣大了双眼,抵挡着重新回来的一窝蜂子,蹒跚地走出了门外。
最忙的还是黑兰,面对着将近20桌的碗筷盆碟,她和女帮工们可真是来了一场大清洗。只见大木盆里冒着袅袅的热气,碗筷碟子一阵阵乱响,温水就浮上了一层厚厚的油花。菜要分类集中在一起。碗碟要按照背面的姓名归类。在农村,一家若要办红白喜事,自家的碗筷必定是捉襟见肘,少不得要向街坊邻居筹借。一旦用完,要马上归还,丢失和打碎的,不声不响地补上为上策。石兰依着姓名一家一家的送去,并当面点好。她忙活完了,新房里的蜡烛燃去了一半,腊烛油,红红的,淌了下来,流在了桌子上。
她径直到了婚房,闹房已近尾声。她和昔日的好姐妹今日的嫂子淘了几句含蓄的玩笑,退回时送好了房门,整个人退回时,听到了另一间屋里,母亲和小姨在聊家常。
“我说大姐,你办完了石林这一重事,你就该轻松了吧。”
“轻松?守着你这个让****死心的外甥女,我能轻松得了吗?”
“咋的?难道你嫁个闺女比儿子说媳妇还操心吗?”
“儿子说媳妇,只要你能盖上房子,能拿出财礼,一般就能娶媳妇来家。闺女可不行。第一,你得先打听打听男方是不是有家产,是不是一个吃喝嫖赌偷的人,是不是一个歪瓜裂枣的半拉残废的人。第二,闺女是嫁过去了,你还要担心在男方家里是不是受人期负。有不少的人千好万好的把女儿嫁过去了。挨打受骂的。要是女儿一气之下,跳井喝药的,你说,咱还用活吗?”
“就俺外甥女那脾气,那身板,到了婆家还会受人欺负?她不欺负别人就算不错了。”
“我个我不担心,担心是她不撞南墙不回头。”
“这是怎么回事?”
母亲的话声变成悄悄语:“这个闺女看好了一个人,叫……”
“这不更好吗。叫他留下。权当外甥女招个上门女婿。”
“说得容易。你因为这是上别人家去抓个小猪呀,绑腿背来家就行了?听说人家在胶东有媳妇了,还没结婚。我就怕你这外甥女柳条篓子打水一场空啊。就因为她这不撞南墙不回头的脾气。金媒婆给她说了一门婆家,还叫她折腾跑了。”
“真有这么一回事?她还有这本事?”小姨大为吃惊。
“可不是吗。金媒婆来了俺家,把男方好一顿夸。说那男人的家里如何如何地富有:男人的相貌如何如何的俊朗。待人接物如何如何的有礼有节。你也知道。媒婆一般是两头卖嘴,十句话有八句上不靠边下不靠沿。你猜你这外甥女是怎么干的呢?你不知道吧……她自已弄得披头散发,脸抹上了锅底灰,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握着一根木棍子,口里呀呀着什么玉皇大帝呀,地老奶奶呀,关公张飞呀,装疯卖傻的,还放了一个大毛毛虫在人家头顶上,吓得金媒婆哇哇呀顺乱叫。可真把我气死了。你说得罪了媒婆,今后谁还敢来咱家提亲啊。”
“我这外甥女在村里是一等一的俊闺女吧。他石砣能被她看上,那是他的福分。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他在老家说是有媳妇,可没结婚。在咱这里多好。婚后,有我外甥石林帮衬着。好日子就是芝麻开花,节节高啊。我估计。凭我外甥女的美貌,心眼,那个从山东来的打工佬还不乖乖的让我外甥女捏得两头不漏,耍得服服帖帖?”
黑兰听了浑身一振。她估摸着石砣八成是在旧屋里。哥哥和尹二腊一结婚。旧房就倒出来了。旧房离新房不远,也就是50多步的距离,一抬腿就到了。夜风冷冷的,一弯月牙儿垂在西南的帷幕上,她不时辨别一下足下,是否有人会躺在地下。如果石砣醉了躺在回屋的路上,她心里会难过的。
和高大而又亮堂的新房相比,旧房是一排放走了鸡的而显得空空的木笼子。显得温暖陈旧,还散发着令人回味无穷的气息。黑兰要推自己的房门,又担心石砣喝醉了掉在炕下。遂返身推开另一扇门,扑面来的是不浓不淡的酒味。她不禁皱了一下鼻子,摸索着洋火点着了灯。油灯燃起生命的一刻,她的犀利的眼光就捉住了歪倒在炕上的人了,仰躺着,鞋还没来得及脱呢。这个石砣,喝成什么样了,回来也不盖被子,不冻着才怪呢。这么一把扳不动的汉子了,还尽让我这个当妹妹的操心了。她过去,麻利的给他脱了鞋子,拿出绑克朗猪的劲头,把他的腿移到了炕中间,盖好了被子。看看屋子里确没有她牵挂的事了,剩下的事情就是她这个当妹妹的悄然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