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感谢人家，也是为了挣点路上的干粮钱。石砣在这儿帮着男主人及其邻居干了几天活。由天他力气大能吃苦，又勤快又带眼色。人们都不愿让他离开。后来，他终于领悟了。为什么主人在早晨给他一碗凉水喝了。在东北家家户户只一铺大火炕，俗称“满洲炕”。陌生人借宿，铺盖在哪儿，人就睡在哪儿。如果一个陌生男子恰巧躺在主人家年轻女人的旁边，夜里与女人做下了苟且之事，早晨未下炕的一碗凉水足让他身体受损。如果没有，这一碗凉水对你绝对无碍。
妈呀，一碗水有如此深刻的内容。这是他踏进广茅黑地的学到的第一课。
他继续向北步行。他的亲戚住地一座城市的效区。如果是坐马要快得多。可他囊中羞涩了。森林越来越密了。那是在山东老家从未谋面的林海雪原。林中的小路在遮天蔽日的高大的林木之下时隐时现。人走在里面如大海中的一尾无肋的瞎眼鱼；森林中的一只掉队的小鸟；沙漠里的一根指甲盖大的小爬虫；大草原上的一只蜗牛。阳光在这里也变得力不从心，无可奈何，它费尽心力地投下的大多是规则不一的点点片片。是里面穿行你不会感到闷热异常的。在这里时间观念不是那么清晰的，只有昼和夜的概念。四季的划分不那么明显，只有枯和荣的区别。你连续十几天的行走，看到的还是茫茫林海，使人想起了一个词组：苍海一粟。携带的十几双布鞋一双一双地踏烂在林海里，最后东北人常穿的一种鞋，人们叫“绑”，就是一块猪皮用粗线缝起来的，蛮结实的。真真切切的动物鞋。林地里青草节节拨高的气息，不有枯枝腐草松香的气味混杂在一起。走着走着，粗粗的树枝喀嚓断裂，哗地从上无缘由地落下，时常会吓你一大跳。山免飞奔，野猪拱地，黑瞎溜达，树袅突起，长虫过道，狼嚎虑啸。他都习以为常了。
他进森林前曾卖了一把牛耳尖刀，笨手笨脚地把它插在了后背的裤腰带上，后来又把它挪在了前面，贴在了肚脐眼上，这一来，胆子一下子放大了许多倍。不管白天夜里，手里始终提着一根一米来长和榛木棒子，歪斜的铺盖，旧衣烂衫，黄干的脸庞，张着大嘴的破鞋。谁说他不是一个乞丐呢？当最后一块干粮吞进叽哩咕噜的肚里的时候，他一下子变了，变成了一只狼，一只猎取植物和动物的狼。猎取植物的时候，他一下子成了胆小鬼，尝的是蘑菇，木耳，榛子，牙格达，山葡萄一类熟悉的东西。对于动物，多数情况下，他是一个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旁观者，眼巴巴地看着它们强壮的身影跑来跑去，飞来翔去。偶然有幸捉到一只比他还笨拙的瞎眼野免，他会高喊“万岁”的，嘴里念念有词：免子，免子，你不要怨我心狠，你权当为我捐躯了。立即找来一些干柴草，烤熟了狼吞虎咽地吃掉。抹一抹油汪汪的嘴唇，继续挑战前方的茫茫林海了。
这天，他雄纠纠气昂昂地跨过了一条河，好容易把冰凉的裤腿抖擞干了。准备向更远的目标进军。后背一阵风起什么东西“唿”地扑在了他的后背上，两根硬硬的长物搭在两个肩膀上，呼呼的喘息在脑后如拉风匣。 他本能欲回头，东北人嘱咐他的话使他的后转滞住了。他尽力使狂跳的心缓缓地平静下来，心里一个劲劲的咕哝：别回头！别回头……双脚步不停地向前，榛木棒子悄没声地扔掉，一双大手钳住了左右肩膀上的长物，身子猛得一折腰，胳臂一用力，“嗨”的一声，十二级飓风从头顶卷过。一条黄不啦叽的长形物件重重地甩在了前头。一阵嗷嗷的惨叫，一只长嘴尖耳酷似大型家狗的山兽在草地上乱蹬腿呢。石砣一个三步跳远踩住了它的脖子。它就是关东人常说的野狼“张三”。关东人叮嘱他的是：如在野地森林里行走，一旦有什么东西突然“友好”地搭在你的两个肩膀上，记住！千万莫回头。若你一回头，“张三”的长嘴尖牙，会“喀嚓”一下，把你的气嗓眼咬断了。
邻居们说，林家的二儿子雅兴中了邪了，自从他挑着货郎担去了一趟林花村。
有人持怀疑态度，特别是一些年轻人，未婚的或才结婚的。他们说他们和林雅兴从小一起长大，一直没发现在他身上有什么难以理解的不稳定的容易中邪的基因。上朔林家三辈，更是找不到任何人们所说的邪邪道道的一鳞半爪。虽说林雅兴相貌平平，但是胆子比平常人大一些，又在外面多念了几年书，之乎者也的有一套，鬼鬼神神的他一般不挨边，什么东西能让他轻易地中了邪呢？有了解内情的人咬着耳朵为他们释疑解惑：他是让一个女人中了邪了，这个女人的名子叫……
对于林雅兴的中邪，最揪心的还是他的母亲。俗语说：天下老的向着小的。这小儿子挑着不知从哪里租来的货郎担，偷偷摸摸地去了二十多里外的叶花村，货物赔了一个底朝天。以前滴酒不沾的人竟喝了半瓶烧酒，稀哩糊涂地躺在人家的草垛边，找了半宿好不容易找回，回来就是这样一滩拾不起扶不正的烂泥巴。通常，小儿子可是一个活泼可爱的青年人，跑起来蹬蹬蹬地一阵风，坐起来像一只钟。又能下河又能上树，读起书来哇啦哇啦了。和朋友聚在一起高淡阔论的，高兴了，研墨铺纸，几行大毛笔字也让目不识丁的村人刮目相看。可如今呢，头不梳脸不洗。书不读字不写。人不聚事不干。问他个一二三四，他答个鸡牛马羊。在院子里看风一只喂鸡食的破碗，两眼即刻大放光芒，不吸不白地叫一句：再拿一碗水来。拿起空碗啾尔啾尔就喝，真像喝蜂蜜水那样得甜。也不管这空碗是如何地脏兮兮的。走着走着路，一下子站住了，两眼直蹬蹬地凝视前方，莫名其妙地说；你咋还不出来呀？我等了一天了。要不就是乱跑乱颠乱撞，那一次从桥上跌进枯河里，跌断了腿，眼也变得一个大一个小。母亲为此大哭了一场。好好的儿子一眨眼成了残废。这叫做父母的多么伤心呢。病好以后，他还是执迷不悟。那次，儿子又到桥上去，她随后悄没声地跟了上去，如特务跟踪。见儿子到了村碑跟前，双腿一蹁坐了上去，面对着东北方，嘴里不停地念叨着：草灵……草灵……草灵……母亲的猜测又一次得到了证实，儿子是被一个叫草灵的迷住了，中魔了。
能让林家念过书的儿子中邪的女人，你说，她能是一个一般的女人吗？
雅兴的母亲在村里是一个有身份的人，受人尊敬的人，是一个自尊心极强的人。这不仅是她家是村里甚至是方圆几十里的富户，她本人也是一个女秀才。和本县的县长也是姑舅亲戚。所以村人说，她在村里说一句话，顶上别人说一千句。在县城里说一句话，顶上别人说一百句。大户人家的女子，待人处事明显地区别于小家子气，大方和气彬彬有礼，许多场合从不使家的男人丢面子，即使在难堪抑或一触即发的时刻也把握得恰到好处。按照通常人的心理，像她家有着万贯家财的大户，她的男人一般有三妻四妾，至少是正房二房，就是俗话说的大老婆小老婆。但是直到孩子一个一个都成人了，她的男人始终守着她一个，并无再聚的欲念，可见她的确魅力四射调夫有方。怎不让村人对她仰慕有加？正因为如此，他是一个极要面子的人。眼见儿子成了这样，她就是无力回天，也应使窄窄的河道九曲十八弯。
她好看的眉结聚成了一朵梅花。待梅花放开时，她在回家的路上劈了岔道，扭着弹性不减当年的软腰进了妯娌的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