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在上飞机前给老头发短信询问心情，可没想到他马上就把电话打了过来。
“心怡，我去看你吧。”他一上来就在电话里认真地说。
“啊？你别来！”我措手不及。
老头停了一下，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不让我去？”他的声音明显一沉。
“嗯，你别来。”我本想给他一个惊喜。
“你不想见到我？”
“我，不想，你别来。”
老头那边沉默了。因为刚经历杭州的车祸事件，他和我一样突然很想见到彼此。他查好了机票，准备来洛杉矶看我。没想到得到的回答竟然这样出乎意料。
“为什么不想见到我？”他又问。
“我觉得，这样打电话挺好的，不用见。”我不会撒谎。
他半天没有说话。过了半分钟，我以为是电话断了，于是喂了几声。
“那好吧，那就不见了，我先挂了。”
电话断了，我难受极了。每次听到他情绪低落，不管是因为什么，我都会感到难受得喘不上气。自己这是图什么呢？本来就是为了让他高兴才安排了这次见面。想到这，我拿出手机给他发出了短信：
“其实，我已经在机场了，不是不想见你。今天下午我还专门去Pasadena给你买了你最爱的咖啡豆。明天早上八点，我就到杭州了。昨天挂了你的电话我就决定回去陪你，我不可能不想见你，没有一分钟不想见到你。听到你在电话那边那么难过，我觉得不该再瞒你了，等你睡醒了就能见着了。”
“你说什么？哈哈哈！你再说一遍。”老头的短信过了一分钟才发回来。
“不至于吧，傻死了你，明天就见了。”我完全没有想到这么大岁数的人了还会因为这种事兴奋成这样。
“你再说一遍！哈哈哈！我看见你短信站这儿短路了半天，根本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是真的，明天就见了。你多大了，怎么跟个孩子似的。”想到老头此时此刻的表情，我坐在登机口的椅子上乐了。
“乐得停不下来了！你爱说什么说什么！我无所谓！哈哈哈！”
“让旁边的人看见得丢死人。”我提醒他。
“我不管！他们那是羡慕嫉妒！你再说一遍！我到现在还没缓过来神儿呢。”他没完没了道。
“别乐了。本来是想给你个惊喜的，这下泡汤了。”我微感遗憾。
“够惊喜了！你要是直接出现在我面前我这心脏肯定受不了。我的天呐，我快激动死了。不行了不行了！”
“要不是看你那么难受，我打死都不说。”
“我是挺难受的，刚才听你说不想见我伤心极了。我机票都查好了，本以为你会高兴，没想到呀。”
“我能吗？我那是实在不知道说什么了。多亏我告你了！要不我回去了你却来这儿了，那我不得疯了！”
“不会的，你都说不想见我，我就肯定不会去了。”
“行了，总之明天就见了！我也特别激动。你千万别来接我，太早了。你好好睡觉，我去找你。”
“我去接你。”
“说了不用就是不用，我打个车就去了。”
“那我睡也睡不踏实。”
“你成天都晚睡早起，踏踏实实睡！我自己去。”我拧巴了起来。
“那我等你。哈哈，一想起来就觉得美死了！”
我的特价机票需要在香港转机，最终到达杭州，用了将近17个小时。我头一次看到杭州的日出。城市的清晨是最美的，太阳只露出一半，远方的天空，纯洁的云彩，平静的大地。想到马上就能见到他，旅途的疲惫被我瞬间抛到脑后。
就在我即将走出机场大门的时候，远处一个男人朝着我的方向喊：“哎！低着头往哪儿走呢？”
我冷不丁地抬头一看。哈哈！是老头！他一身短裤加Tshirt的打扮显得青春焕发。
“啊！你怎么来了？不是让你好好睡觉吗？”我激动地冲上去抱着他说。
“你想想我能睡得着吗？”他紧紧地抱着我，说完便在我的额头上亲了一大口。
“走！跟爷回家。”说完，他一手拉着我一手拉着行李，到门口打了出租车。
为了我的到来，他昨天就订好了西湖边的香格里拉。放下行李，我因为时差小睡了一会儿。他则抓紧赶了赶手里的活，直到中午他才把我叫醒。
在杭州的这三天，我实现了自己在美国成天念叨的小梦想，那就是跟老头形影不离。白天他工作，我上网做作业。要是赶上他完活儿早，我们就会到市里面逛逛街，吃吃饭，侃侃闲天。
杭州的特色之一是茶馆，南方的茶馆跟北方截然不同。这里的茶馆每天不管什么时间都是满的。老头带我去了一家很有名的茶馆吃午饭。“午饭在茶馆吃？”我从来没听说过。“去了你就知道了。到这儿没去过茶馆绝对是遗憾。”果不其然，在茶馆里真正喝茶的人很少。各种小吃和主食排在吧台上，没有你想吃而吃不到的东西。有聊天的、有家庭聚餐的，还有下棋打牌的，一派休闲景象。
“太牛了！你说北京怎么就没人开个这样的茶馆呢？”我一边没样地啃着鸡爪子一边问他。
“文化不同吧，在北京也没什么人能有时间在这种地方泡着。”
“以后咱们也开个这样的茶馆吧？”
“算了吧，我没钱。还是你开吧，你开我去喝。”
其实，老头有没有钱我从来都不知道，更不关心。因为我始终认为感情里一旦掺杂了金钱就不再简单。
一提钱，就要说到家庭教育。“穷养儿富养女”这句老话在我们家体现得可谓淋漓尽致。从小，不管家里是紧巴还是相对宽裕，我一直没在吃喝穿用上受过一点委屈。不但如此，父母还从小就教育我不能欠别人的，拿别人的，更不能被那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物质所诱惑。所以，老头给我在吃喝上的花销，我会从给他和他家人置办穿戴上变相返还。来了美国，我最喜欢的就是逛街给老头置办行头。能把一个年近四十的人打扮得既有品位又时尚，让我很有激情和成就感。这也是我不停拍片挣钱的原因。跟同龄人相比，我还算品位不俗，在审美上也曾令各个年龄段的人佩服过。每当老头穿着我给买的衣服时，身边的同事都会大肆夸奖，并询问在哪儿买的。不知是他小心眼儿还是不想让人知道我的存在，老头每次都会说：“动物园，30元一件。”
这几天，我和他都没再提起过那场车祸。我只是时时刻刻地陪在他身边，他也珍惜着两人在一起的每一分钟。在杭州的最后一晚，他怕我又在屋里梨花带雨地伤感离别，吃过晚饭，他便带我到西湖边散步。
“我不想回去。”我摽着他的胳膊说。
“我知道，我也不想让你走，等我有时间了就去看你。”老头搂着我的脖子。
“我特别爱你。”我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这是我每天都想对他说的话，只是很少有机会能这样面对面地告诉他。
“我也特别爱你。”
老头的眼中流露着伤感和心疼。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老头经常会问自己这个问题，但他始终没找到答案。经历了两次失败的婚姻，他对感情和女人很难再相信了，但内心又渴望爱情。他不敢对我有什么承诺，因为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事情会变成什么样。在杭州期间，他一直联系她，试图询问离婚的事情，但她始终不理。直到有一天，他收到了一条短信：“我决不让你们在一起。”他没有告诉我这件事。直到下个月，他突然回京时才跟我提起。
在遇到我之前，女儿和妈是他生活中最重要的人。不论工作还是生活，他第一个考虑的就是她们。因为父亲去世早，要不是他的女儿需要照顾，老太太早就想跟着老头去了。“什么是幸福？”我曾经这样问过他。“我爸和我妈在一起的时候就是幸福。”老头这样回答，“看见我爸和我妈的生活，就会知道什么叫幸福。不管他们是聊天，还是做饭，还是什么都不干就那样待着，我都能感到他们的幸福。这是从小他们给我的印象。我妈就管我爸叫老头。我爸去世以后，她连家都不敢回，一直住在我大姨家。后来就把老房子给卖了。”
老头还说，遇到我以后，他体会到了幸福的感觉。这样的幸福是他之前梦寐以求的。但不知为什么，他对这种幸福总是有着一种隐隐的担忧。
说实话，他没有想过我会坚持这么长时间。他常说像他这种要钱没钱要长相没长相的人，完全配不上我。抛开我的家境学历不说，光是年龄就让他觉得相差太远。15岁。比自己小15岁的花季女孩到底能跟自己走多远，谁都说不好。尽管现在两人还在热恋期，但如果真结婚了，我进入了他的家庭，我还能不能接受？能不能接受他已经12岁的女儿？能不能和他年近80岁的老娘相处融洽？
这些都是他心里一直以来的忧虑。他爱过，并且也为爱负责过。可结果呢？不欢而散不说，女儿跟着吃苦，老妈跟着伤心。
恋爱都是美好的，可一旦变成婚姻，谁知道我们还能走多远？
我从没想过老头会有这样那样的顾忌和担忧。对于我来说，婚姻和家庭虽然是我一直憧憬的，但毕竟自己只经历过单纯和幸福的恋爱期，婚后的柴米油盐家长里短我却一无所知。我不太明白老头为什么不想跟我结婚。我认真想过，我们的情况早已符合了结婚的条件。“互敬互爱，互信互勉，不离不弃，相濡以沫，上孝父母，下教子女，荣辱与共，钟爱一生。”但这时的我却忘了，所有结过婚的人都曾经符合过标准。
谁都有单纯的时候，谁都有幼稚的时候。如果你幸运到始终没有被现实抽醒，那就请你继续单纯幼稚下去吧，至少这样的你还是快乐的。就像此时西湖里的荷花，在温暖的阳光下，绽放得如同我的笑脸。
因为返回洛杉矶的飞机是上午十点从北京起飞。老头怕从杭州到北京的航班晚点。于是他买了晚上的火车票，明天一早陪我一起回北京。
“坐飞机多好呀，咱们还能好好多待会儿，踏踏实实睡个觉。而且你干吗还陪我回趟北京呀，多折腾呀。”我不解地问他。
“国内飞机就没有不晚点的，坐火车踏实。等你登机后，我就坐飞机回杭州。”老头摸着我的头说。
“你这样为我折腾我特别不落忍。”
“那你还从洛杉矶折腾来就为了陪我三天呢，我不心疼吗？”他总是有理。
“我乐意。只要能看见你，待一天都值。”我倔了吧唧。
老头买的是软卧。一进车厢，他便把行李和书包摊在了两个下铺上。
“唉，别瞎放，一会儿来人了还得挪，把东西放我上铺去。”
“哎呀，一会儿来人再说吧。”他一动不动地闭着眼仰在了床上。
“你看看，现在每个车厢都已经满了。一会儿这肯定也有人，让人家说多不好呀。”我边说边自己动手搬了起来。他仍然躺在那里看着我折腾，不帮忙也不说话。
还没等我搬完，乘务员就来验票了。老头镇定地从兜里掏出车票递了过去。
“您买了四张票？”乘务员纳闷儿地问。
“是。”老头依然镇定。
“行了，您把票收好吧。那您能不能给我一套被褥？”乘务员问。
“行，随便拿。”
乘务员从上铺抱了一床被褥，关上门走了。
我急忙从上铺跳了下来，一把掐住了他的肩膀：
“说，你是不是傻帽儿！为什么买四张车票，而且还不告诉我？”我使劲摇着老头的肩膀。
“哎呀，咱俩第一次坐火车，哪能让别人打扰呀？”他搂着我的腰傻笑。
“讨厌！你不告我，让我白冤枉你了。”想起刚才进站挤着被踩了好几脚，还一直埋怨他非坐火车不坐飞机，我有点愧疚。
“没事儿，本来也是我不好。我要是知道今天挤成这样肯定就买机票了。”他把我搂在怀里。
别说四张票了，就算买了两张都是浪费。我和他都属于痩长型。一晚上，我们一直平躺在一张窄窄的下铺上且一点不觉得挤。
我一直抱怨时间过得太快，这三天还没干什么怎么一下就没了。反倒在美国的时间就过得特慢，老想放假就老放不了。我还不时地抱怨这个火车怎么开得这么快。
他一边听着我的唠叨一边不停地试图打岔。“回去上课又该紧张了吧？”“作业做完了没有？”“周末跟同学出去玩玩。”“晚上去李易童和程宣那蹭蹭饭。”“对了！鹰的事儿帮我查了没有？以后我上了岁数就准备开个鸟场养鸟了！你赶快帮我探探路！”
总之，能想到的岔他都打了。随着火车晃晃悠悠地前进，再加上这三天下来我确实累了。没到12点，我就搂着他睡着了。
第二天下了火车，我们便打车直接去了首都机场。在机场，他带我吃了个简单的早饭。
“我不想回去。”我跟个烦人的幼儿园的孩子似的没完没了地唠叨着。
“我一完事儿就去看你，你好好在那待着。”老头如家长一样哄着。
“别忘了把这箱东西交给我妈。”因为到了北京但没有回家让我十分内疚。我从洛杉矶给家里的老人和父母带了一些吃的用的，托老头给送回去。
“放心吧，一会儿我朋友就来机场取走给你送家去。”老头搂着我的脖子往安检入口走。
因为机场人多，而且又是在国内，我没好意思耍赖。只是紧紧地拥抱了他，在他耳边说了一句：“我爱你。”他则在我松开手后，摸摸我的头说了句：“好好的，小东西。”
这次的团聚虽然短暂，但却充实而幸福。也是通过这三天的朝夕相处，我更加憧憬着未来和他形影不离的日子了。上次他去洛杉矶看我，我们没有一张合影。我在老头走后整理相机时，才发现居然把这么大的事儿给忘了。这次在杭州，我们几乎每张照片都是合影。我早早地就把所有照片都存在了手机里，随时随地翻出来可劲儿地回味甜蜜。
二
将近20个小时，我才回到洛杉矶。来接机的李易童一眼就看出了我的疲惫，一出机场便带我去中国城吃了一碗补血补气的火锅粥。
这是我留学以来第一次从国内返回到这里，一路的心情简直可以用苦上加苦来形容。原来还不知道留学生活是什么样子的时候，坐上飞机，心里还带着些憧憬和好奇。知道了国外的日子之后，再一次回到这里，剩下的只有无限痛苦和无奈。
“都一样，我每次放完年假从北京回来，一个月都缓不过来。脑子里就一个念头，辞职回家。”李易童安慰我。
“你男朋友这九年都没来看过你？”这是我一直甚为好奇的问题。
“没有，来不了。”她也开始郁闷。
“为什么来不了？你给他开个邀请函呗。”
“原来他上学，就是不可能。之后他工作了，在国家机关，根本没时间也更加没可能。而且签证需要担保，他没钱。”李易童说得干脆利落。
“就一点办法都没有？”
“一点办法都没有，要有我早试了。还是我回去看他现实得多。”李易童无奈地说。
这次回来最大的事件是，我的室友周淑云交了个男朋友。说到我这个室友，她是典型的务实主义者，从她玩儿了命地努力考到美国那天起，她就告诉自己要在美国扎根。上个月，这个女孩还跟我说自己想找个博士，因为博士容易申请到绿卡，这样毕业之后她就能留在美国安居乐业了。没想到，刚半个月不到，博士果然就已经领回家了。据她插述，一听说她要找个博士，身边的朋友一下给介绍了四五个。最牛的是，她安排这四五个博士同一时间见的面，根据各方面综合指数排名当场挑了这个。
“不会吧，美国的男博士有这么泛滥吗？怎么听着跟我姥姥在早市买大白菜似的。”我愕然。
“你可不知道，现在单身男博士比洛杉矶的中餐馆都多。你要再往北走点，到了旧金山，只要是女的，到了那儿就一定被亚洲男人排着队地抢。大家的时间都很宝贵，集体相亲非常普遍。心怡，我觉得你也应该找一个‘备胎’，脚踩两条船的人多的是！现在的社会和生活需要这样。女人让自己过好才是最重要的。说白了，我身边就没有像你一样来美国这么长时间还誓死坚持异地恋的。找一个疼自己的‘取款机’有什么不好？弄好了连绿卡都能取出来！女人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周淑云激情昂扬地对着我的脸狂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