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不月黑也不风高，这只不过是一个平凡的夜晚，偶尔能听到几声虫鸣，间或能拂过两三清风。冬日里依旧绿意盎然的竹叶在这崇山峻岭之中分外喜人，积雪弯曲了竹竿，看过去，那些叶片与积雪恰好能遮去不远处的一条小道。
巫双有些紧张的咽了咽唾沫，她和墨月现在正站在离尹九平住处最近的竹林里头。
四分之一柱香前刚有一队巡夜的弟子从他们面前路过。嗯，没被发现。
十丈开外有一间屋子，早就灭了灯，那便是尹九平的屋子。
视线飘向身边的墨月，“你有想法没？”
他有些疑惑，“不是直接杀进去吗？”
巫双脸色一滞，“会不会太打草惊蛇了？”
“还好。”这是鬼王大人的评价。
“还好？”巫双不置可否，“你确定惊动了整个紫云山，我们能把人杀光，全身而退吗？”
墨月略一沉思，问道，“紫云山共有多少人？”
“几千个？”具体数据巫双也不是很清楚，反正就是人很多。
“那我们还是小心点。”
怎么小心点？
可能就是因为司马钦刚上山的缘故，整个紫云山守夜的都多了好几倍，有点声音很容易就会被发现。不是她变态，她还想看着尹九平清清醒醒被自己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再被钉钉子呢。
可是整个紫云山有能让她放心出手的地方吗？
巫双还在纠结，墨月却不知从哪取出了之前从陆原那里要过来的浮生铃，施施然摇晃了起来。
一摇铃动无声。
二摇铃动无声。
三摇铃动……还是无声。
这算什么？
巫双正奇怪，还未及细问，远处屋子的灯却突然亮了起来。
窗户上显出了一个人地身影，正是尹九平。
又过了一会儿，门从内打开了，尹九平竟然已经穿戴整齐，直接走出了屋子，看上去还有些心事重重的模样。
铃铛没声音，怎么尹九平就被引出来了。
巫双还在纳闷，墨月已经收起铃铛，淡淡道，“我们去前头等他。”
前头？是哪里？
清风舞动，群山退去，他们眨眼间来到了一处人迹罕至的地方，但是这个地方，有些眼熟啊。
巫双面无表情地看了看身边的尊上大人：这是你当初丢我下去的地方？
她记得这里，封鬼崖，那时候好像也是冬天。
墨月淡淡地接受了她质询的目光，而别过脑袋伸手一指，“你看。”
果然又在转移话题。
巫双不快地白了他一眼，而后顺着他的指尖看去——远处有个人正这一步步往封鬼崖走来，步伐很有些沉重。
她辨识了一会儿，确认那就是之前从屋里出来的尹九平。
所以，这里就是墨月挑得好地方？可是尹九平为什么会往这里来？
墨月没说什么，而是将她稍稍拉到身边，两人站在树木后，远远看着尹九平站定在了封鬼崖边。封鬼崖的边界很长，他们站在这头，足足离尹九平有几十丈远，哪怕尹九平本领再高也是察觉不了的。
封鬼崖是个好地方，要是在这里的话，她与尹九平大战个几百回合也不会有人发现。
“等会我自己来，你别出手。”她有些兴奋地拉了拉墨月的袖子。
“好。”
展颜一笑，巫双一个跃身就自己往尹九平那里跑过去了。自己的仇，当然要自己来报才爽。
有人！
听到动静，尹九平一个回身转了过来，正看到一个带着面具的黑衣人刚刚落地站定在自己身后约莫两丈的距离。行到这么近他才发现，此人很不简单。
尹九平不动声色地抚上了腰间的软剑，他认得这张面具，正是此次世子身边跟着的唯一一个女子，也是他与几位长老都怀疑的巫双，曾经被他废过双手双脚的妖女巫双。
“不知姑娘深夜来此，有何贵干？”
话音未落，尹九平已先发制人，软剑出鞘奇袭巫双面门而去，转瞬之间就触上了她的面具。
巫双急急后退，可还是慢了一步，面具瞬间被剑给划破，好在没伤到皮肤。
——尹九平这个老贼果然有两下子。
一击不成，尹九平先停了动作，戒备地站在那处执剑看着她，“果然是你，妖女。”
面具毁了，巫双也没什么好介意的，反正钉钉子的时候就是要让他知道是自己。
“好久不见，尹掌门还是这么的……小人呢。”说话转移他人注意，自己却来偷袭，名门正派果然都是些浪荡虚名之辈。双袖之下，她的手已开始变色，手心的藤蔓小心的盘绕着。
尹九平敛眉厉喝道，“半夜鬼鬼祟祟，妖女你究竟有何目的。”
“目的？”她扬了嘴角，眼睛发亮，一手掏出了两枚钉子，“你可认得这个？”
断魂钉？尹九平嗤笑一声，“妖女，我当初就该直接砍了你的手脚，以绝后患。”
一口一个妖女，真是何等猖狂的一派掌门。手心一紧，巫双怒意上涌。
“真可惜，你早已经后患无穷了！”
纤白手腕一翻，手心藤蔓骤长，犹如蛟蛇翻涌，舞动疾行。
“当日之痛，我今日必十倍奉还！”
尹九平面色一变，手中软剑发出嗡鸣之声。这柄软件乃是紫云山掌门历代相传的斩魔圣器“伏邪鳞”，薄如鳞，利如雷，遇到鬼物便会鸣声预警。
“你果然是个妖怪，今日我便降你一降，替天行道。”
巫双眯起眼睛，笑得有几分阴毒，三根黑色藤蔓在身前舞动，诡异十分。
“也要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
二人双双跃起，她舞着藤蔓正面对上尹九平的软剑，只听得几声闷响，藤蔓好几处都被凌厉的剑势划开了口子，有一根甚至被直直砍下了一端。
虽然立时又长出了新的藤蔓重新迎战，但此刻巫双也意识到了眼前人并没有那么好对付，尤其是那把薄薄的软剑。如果让他近了身，自己绝对落不了好。本想着直接用藤蔓锁了他再慢慢钉钉子，看来还有些困难。
可是如果用了鬼气……
想到当时范至光是一命呜呼了的，她就觉得太便宜他了。
暂时未想到应敌之策，巫双便就和他耗着，藤蔓舞成密网将他一点一点逼退，方向正是封鬼崖。地方越小，尹九平施展剑招的空间也就越小，只要他出了疏漏，自己趁机用藤蔓锁了他那只执剑的手就好。
尹九平自从知道封时远被她所伤，心里对于巫双的实力就有了大约概念，现下应对起来果然有些吃力。她竟然能使着这些黑不溜秋的藤蔓，看来应该已经不再是人了。
自己和她这么耗下去不是个办法。
尹九平一手加快了舞剑速度，一手趁机伸入怀中取出了烟信。
巫双自然是注意到这一幕——不好！他要叫人！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两人之间一道黑影闪过，本还在尹九平手中的烟信一下不知去了何处。
手中一空，尹掌门的思绪也经不住一顿。
——就是这个时候！
三条藤蔓齐上，眨眼间就困住了尹九平的两个手腕，压紧了他的脉门。
“你！”尹掌门大惊失色，脉门被制，这下他是内力也不敢妄动了。
终于稳当了，不过还是靠墨月抢了烟信。
“尹掌门，受制于人的感觉不好受吧？”巫双使了藤蔓将人稍稍拉近了一些，眼中得意。
“妖女！竟然还有帮手！有本事再来打过！”说这话时，尹九平满脸的不屑与愤怒。
“怎么？羡慕了？”巫双不受他激将，“你刚不还想着叫一堆人来吗？我才没那么傻，再和你重新打过呢。”
尹九平怒目圆睁站在那处，不再妄动，“你究竟想要如何！”
毕竟他已被制住，而且周边还藏着刚才那个把烟信抢走的高手，如此境况，确实是他下风了。
“哦，刚才还没来得及说。”巫双再次取出钉子，在手中晃了两晃。
“我就想把钉子也给你钉回去，只是可惜，我现在就这么两根，当初你可钉了我四根来着。那我只好钉了拿出来再用了。”
“你！”尹九平气得已是话都说不出来了，除了一直瞪着她，他一时没有其它法子。
很快，藤蔓就用劲点住了他身上几处大穴，这下，更是动弹不得了。
想他一派掌门竟然被妖女所擒，士可杀不可辱，眼中狠色一浮，双手反拉住藤蔓，尹九平的脸色涨红一片，面上青筋纵横，脖子都粗了一圈。
他竟是拼着静脉尽断要一心求死！
巫双觉察到了此般变化，如果人死了那她还钉什么钉子，报什么仇！而且尹九平内力深厚，这般距离自爆的话，她也必会受伤。
心下一急，她脱口而出，“你死了，尹夕怎么办！”
藤蔓的压力骤然一松，尹九平强制中断了自爆，目光炯炯地盯着她，“刚才是你引我过来的！”
“说，她在何处！我儿在何处！”
引他过来？
巫双想到了之前墨月摇的浮生铃，所以尹九平会出门是因为尹夕的消息吗？难道浮生铃传了什么消息过去？
但是，看他现在这个模样，好似还不知道尹夕就死在他身后的封鬼崖下头。
“尹掌门，消息可不是这么好得的。”她挑挑眉，一手又亮了亮两根明晃晃的断魂钉。
巫双本来只是脑袋一热顺着说了一下，却没想到藤蔓那头的尹九平突然撤去了所有反抗，软剑掉在地上，他的劲气全面收拢。
眉间紧了又松，他下决心般说道，“你钉吧。”
没想到他会这般干脆地答应，鬼使神差，巫双又问了句，“你就不怕我骗你？”
哪知道尹九平却突然看着她笑了，了然而又高傲，“你不会。”
面对这样的目光，巫双突如其来的不爽，“本姑娘当然不像你们这些伪君子，总是信口胡说！”
尹九平没有表态，而是自顾自的闭眼深吸了一口气。而后缓缓开了口，问出了他最不敢问的那个问题——“夕儿她……还活着吗？”
他的声音带着几不可查的颤抖，仿佛老了十岁，哪里还有半分之前掌门的气势。藤蔓拉扯着他的双手，像个稻草人版挺立在那里，宽大的道袍袖子随风鼓起，月光下那花白的头发很是明显。
看着这样的尹九平，巫双突然意识到，他也是个年过半百的老人了。他在害怕，害怕听到尹夕已经不在世间。
手心的两根断魂钉突然间变得有些烫手，因为她发觉此刻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个父亲，一个放下掌门之尊的父亲。
这样的尹九平太出乎她的意料了。
“别以为装出一副可怜样，我就会心软！”
两枚钉子飞出，正中尹九平的双肩，也是巫双当初被伤的位置。
她的内力毕竟比不上尹九平，这钉子钉下去还露出了个头来。想当初，她被钉的那四颗钉子可都是没骨而入的。
崖边人的身形仍然站定在那处，只有两只手无力地荡了下来，面色一片泰然。
“夕儿，在哪？”
忽略掉心中的那抹不该有的不忍，巫双眯眼使了鬼丝将那两枚钉子生生拔出，而后再次甩手——钉入了尹九平的双膝。清脆的声音传来，那是骨碎。
“扑通——”
尹九平跌倒在地，脸色微微发白，额头渐渐溢出汗珠。
“夕儿，在哪？”他又问。
“这怎么够！”
巫双骂道，举手就要再拔出钉子，说好了要十倍奉还的！
可是，当她对上尹九平的目光，手就不自觉顿在了空中。
……那是她不熟悉的目光，属于父亲的目光。
“闭眼！别这么看我！”
她咬牙告诉自己，他们这种人就是会骗人，所以他现在这个模样也都是装的！装的！
顿在空中的手收了回来，固着尹九平的藤蔓也收了回来，那两枚钉子巫双终是没有再拔出来。
“尹夕是被封时远所杀，现在就躺在你身后的崖底。”
她听到自己平静的声音，没有仇恨，没有怜悯。
尹九平艰难地坐起，侧头看着封鬼崖，而后转向了她，“多谢，巫姑娘。”
他没再喊她妖女。
“呵，真是无趣啊。”巫双理了理衣摆，突然觉得再钉他几十遍钉子也没那么有趣了。
“紫云山……”尹九平似乎低低说了句什么，不过她除了头三个字后面的都没有听清。
下一瞬，尹九平半坐的身影侧身一翻消失在了崖边，无声无息。
四肢被废的一派掌门……尹九平他容不了这般屈辱，所以他绝不会苟且偷生。
但是最后，他选择跳崖，是因为要去陪尹夕吗？
巫双有些发呆地站在远处，心中并没有报仇后的快感，反倒有几分……嫉妒。
她有些嫉妒了，嫉妒尹夕能有这样一个爹爹。
“结束了？”墨月的声音从斜后方传来。
“嗯。”
“那走吧。”
“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