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后，夕阳终于隐没山头，夜幕笼罩。凌皓轩一手支地，艰难地站起身，膝盖一阵锥心的酸痛，浑身僵硬，正要摔倒时，一只大手有力地扶正了他的身体。
“老师？”凌皓轩惊讶地看着身旁的人，又飞快别过头，一脸尴尬。
“跪一整天，是个人都会腿酸，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叶离说道。
凌皓轩看看他，再看看晓晓，更加尴尬了，支支吾吾道：“我，我才没有腿酸。”
“那好吧。”叶离随即松开手。
凌皓轩重心不稳，嘭地一声摔回了地上，愤愤然地看着叶离。
“怎么，又气不过了？想打我？”叶离背着手，漫不经心地说道。
凌皓轩拍拍身上的尘土，颤巍巍地站直身体，叹了口气，说：“老师，我看了这池水一整日，我也已经明白，心境要如这池水一般，风吹莲动时，兴许会有小的涟漪，但不必荡起大的波澜。可我就是……”
凌皓轩眉头皱起，显出苦恼的神色，他也知道，自己方才血气又莫名上来了，很是惭愧。
叶离难得地露出微笑，眼里带着欣慰，点头说道：“你比常人心性要偏激些，修心是漫长的事，不必急于求成。你能明白便是好的。”
“是。”凌皓轩说，“老师，您不是说让我日落后去云海阁找您吗，怎么过来了？”
“晓晓说要等你一起吃饭，坐在那儿也是等，干脆直接来看你了。我便也跟着来了。“叶离说。
“可是老师，我今天缺的课……”凌皓轩急道。
“罢了，你们随我一道回我家吃饭，吃完后，我再单独指点你。”
几人在夜色中走向学院西树林深处，远游归来的叶延察觉到了几人气息，面露疑惑，自言自语道：“叶离那臭小子竟将学生带入了叶家族内之地。”
叶离的家中也同样简洁，没有一件多余的器物。那只灵狐忽然从晓晓怀中跳到了地上，蹭了蹭晓晓的脚踝，便头也不回地跑出了门外。
“它这又是要去哪？”叶离好奇地问道。
他知道晓晓已经能知晓万物生灵的意识了，虽然这实在是个让人震惊的事实，但谁让她是白泽呢，通万物之情亦不过是本能。叶离渐渐对此也有些麻木了吧。
“它说，它要去之前的洞中将那些奇异花草都带来，说老师您身上有旧伤导致迟迟不能突破，它那有几株异草能用于你疗养。”晓晓说。
这小狐狸，表面上那么不待见我，现在倒是突然有善心了。叶离心中莫名感动起来。都说灵兽通人性，果不其然，为师兴许要上升到与晓晓一般的待遇了……
“哦，它还说，老师您这小子虽然面相愚钝，但是这般年轻便能修炼到如此地步也是不易，送您几株草就当它做个好事，喂猪罢了。”
“晓晓……”那份感动瞬间消逝，叶离脸皮抖了抖，转身看着凌皓轩，又气又笑，说道，“凌皓轩，你憋得不难受吗？你笑出声来。”
“不，不敢。老师。”凌皓轩还是笑出了声，晓晓也跟着笑了起来。
此刻的叶离没有一贯的严厉，让人感觉容易亲近了几分。他也不过二十六岁，实打实的青年才俊，只是对学生要求甚是严格，但他原本，并不是个严厉刻板的人。
他假作不经意地对远处安阳夜的身影微微点头，然后注视着那道身影在林间隐去。
几日后。
洪元帝国北境。
安阳夜坐在一家安静客栈的二楼客房内，端着那杯早川红茶，已经沉思了半晌。
十六年前，那场延夏帝国内的安阳家之乱，可谓天下知晓。那一年，白千凡与安阳夜都不过刚三十一岁，却双双已突破至七阶，整个帝国无人能敌。两人郎才女貌，甚是登对。
传言白千凡的天赋甚至在安阳夜之上，她又同时有着白泽后世中最鼎盛的白家后人的身份，便有人猜测到她可能是白泽转世，而安阳夜则极可能会是未来主宰天地的君王。
这本无稽之谈的话语，远古家族原是没有人相信，却让万俟家找到了挫败安阳家的理由。万俟家与安阳家有着世仇，自远古时期便是敌对双方，同样身处延夏帝国境，皇家却实在已全然被安阳家掌控，万俟家自然是随时想着除安阳家而后快。
延夏帝国瞬间分立为两派，一派以万俟家为首，扬言要除掉可能带来天下动荡的安阳夜与白千凡两人，一派则是以安阳家为首，力证万俟家假公济私的谎言。
不曾想，某一夜安阳夜的胞弟，安阳旗，勾结万俟家，竟弑父而后夺去本该传与兄长的族长之位，第二日即对安阳派内的其余家族出手，白家为首，遭到重创。
战争在那一晚一触即发。万俟家嗜血，连族内老古董都纷纷奔上战场，大肆屠戮。那一战之后，延夏帝国内，白家不复存在，安阳家在安阳旗铲除异己后，实力锐减，再不复往日强盛，沦为万俟家掌控延夏帝国的一只傀儡，安阳夜身负重伤，与白千凡一路奔逃，八九年来屡遭追杀，千凡在生下晓晓不久……
“十六年了。”安阳夜叹道，放下手中茶杯，抬眼对身前的人说道，“凌昭，我不知你为何元力尽散，但既然你好不容易活了下来，明知这次会去送死，为何还要追随我？”
“大人，那一年自您消失后，属下与其余效忠于您的人，纷纷出逃四处找寻您的下落，不想皆连遭到安阳旗手下暗杀。”那人眼底含泪，咬牙切齿道，“后来大多都在暗杀中丧命。而我在一场追杀中身受重伤，险些坠入魔道，找寻大人无望，便在逃入洪元帝国偏僻之地后自废元力，改名换姓，才得以留存至今。”
安阳夜心里一涩，不经意地背过身，淡漠道：“凌昭，我数次耗费心力就你于魔障之中，你最终竟还是因为魔障而元力尽废？”
此人正是之前的姚村长。面对安阳夜的质问，他实在羞愧，无言以对。
“你可知你现在的模样？你明明年岁比我小上数年，如今却比我还要苍老十岁。你现在根本就是废人一个，你对我还有何用？”安阳夜狠声说道，“你，还是回到村里，做你的村长，养老吧。”
“大人，属下自幼便跟在大人身侧，自知无能，如今更是油尽灯枯，枉费大人数次救命之恩。”那人急切地直起身，眼眶泛红，跪在安阳夜身后，叩首道，“凌昭只求能在自己生命最后年月里随侍大人左右，还望大人成全！”
两人数十年的君臣之情，安阳夜从前便爱惜自己的臣子，凌昭又怎会不知此刻安阳夜遣他回家想护他周全的心意。
但，主君在上，哪有臣子独活的道理。
安阳夜侧身看着跪在地上的凌昭，他剔去了自己那不知蓄了多少年的滑稽的白胡子。如今那张脸上满是沧桑，虽两鬓斑白，那眼里的神情却让安阳夜恍然间又看见当年那剑眉星目，身披玄天战甲，背负两柄长剑，无数次请命带兵，为自己平复叛乱，威震四方的凌昭将军。
那年决战前夜，他也是这般神情，跪在地上，请命带兵。
他眼里的气焰，永远都那般忠贞，还带着那份九头牛都拉不回的倔强。
转眼十六年。我不再是当年青年才俊的安阳夜伯，你也不再是那年少成名的魔威将军。
回忆涌现，安阳夜眼底湿润，身前左手不自觉捏紧了拳头，他微微张口，深吸一口气，叹道：“罢了，凌昭，都随你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