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尘道长沉默了半天，这才悠悠地开口说起来。
“离开你们之后，我立刻去了国家图书馆，我在图书馆里面泡了两周，找了很多和道教有关的古籍影印本，在历史的缝隙之中找到了这些断断续续的故事。”
“我也曾经在国家图书馆寻找过关于青牛的过去，为什么我没有找到呢？”
“第一，它--关于青牛，在历史记载中是没有出现过的，毕竟那时候能够进入历史记载的就只有那些国家大事，但并不是就没有机会记录这些东西，很多瞎眼的说书人都会口口相传那些古老的传说，而青牛就是最古老的传说之一。很多情况下，我们不得不相信这唯一的信息来源。黄裳曾经在有些笔记中简单的记述了这些传说。”
“我也关注过，可我为什么没有在黄裳的著作中寻找到这些故事呢？”
“它并不在《道藏》之中，很多规范的版本之中也没有这个故事，我影印给你的关于青牛的传说，是中国刚刚结束两千年的封建王朝之后，一九一几年，在大山之中的某个地方发现的一本古老的手抄本中找到的。我想那是在终南山，道教最盛行的山区，是一个叫做加藤的日本人找到的，他几年后去了珏山，想要找到并且带走青牛，但是无功而返，他跟一个道士商议，但是道士开始怀疑他的动机，并且向村里的其他人，包括一个爱打听又爱偷东西的人，讲了这件事，那个爱偷东西的家伙，从加藤那里偷来了这几页书，然后交给了道士。道士把书页藏在附近的一个道观之中，并且最终拒绝了加藤的任何交易要求。加藤返回了日本，多年以后，加藤的儿子，趁着日本侵华战争，又来到了这座大山，他要么是看过那几页书的复印件，要么是父亲给他讲述了里面的内容，总之他是奔着青牛来的，我想，后面的故事你都知道了。”
洛马点点头，他知道这个老道士知道他所知道的所有事，甚至更多。
“那本手抄本最终流传了出来，并且被国家博物馆收藏。虽然只是一个残本，但是对于道教来说，依然意义重大。”
“你本来就知道有这样一个手抄本？”
“是的，我师傅和我说过，解放之后，那个手抄本最终被官方所得。”
“好吧，”洛马点点头，我们假定黄裳把他所知道的所有实情全都写了出来，这只青牛真的存在某种我们无法理解的力量，并且是在火龙真人炼丹之前就存在的，也就是说，这只青牛是炼丹的引子或者在其中起到了其他我们完全未知的作用，但我们还必须相信，这期间颠沛流离的这么多年，超过两千年的时间跨度，这只青牛就一定是最初的那只么？建立道教的道士们怎么可能最终让它流落到无人知晓的民间呢？
“这中间有过无数次的战争，王朝的更迭，我说过了，有很多是跟这只青牛有直接关系的，如果这样的话，那些平定了叛乱的将军或者皇帝们，对于一个自己根本不相信的宗教，又怎么会在乎这样的一只青牛呢？”
洛马意识到自己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老道士凝视着黑暗中的洛马，举起手来作出投降的姿势，但两个人都没有去打开电灯的打算。
老道士轻轻地笑了一声：“我们好像又回到了原地，这场争论显得越来越幼稚了，相信推理的人有了证据才会信仰某件事，而信神的人也相信推理，但他知道推理只能带他走这么远，然后就会从某一点落入不可知的世界里。他用头脑思考，直至到达这神圣而不可知的神秘之地。然后他便会用心去思考该前进还是后退，你是一个相信推理的人，这样很好，但告诉我，当你站在青牛面前的时候，当你触摸到它的时候，你感到一种特殊的力量了吗？”
了尘道长的话让洛马立刻又想起了自己站在青牛面前着迷的经历，青牛是艺术品--那悲伤的眼睛，微微发黑的眼圈--但是那只青牛的身体已经损毁到了那种程度，单从艺术的角度是不能解释他的反应的。而且他第一次见到青牛的时候，对道教的历史还根本一无所知。
“我感觉到一些东西，很难描述，也很难说清那种感觉意味着什么。”洛马决定实事求是的说。
“你不必说，我也有这种感觉。”
“你见过青牛吗？”
“是的，而且对它了如指掌。”
“怎么会呢？”
“我在它所在的村子里长大，就像你爷爷一样，尽管那时候，我还只是一个小孩子。”
“那你认识他。”
“我想我说过了，不太认识，当我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他却离开了大山，日本人来了之后，他才又回来组织了游击队，事实上，我都不记得我见过他，他那时候，在那座大山里，是一个传说，神出鬼没，直到有天早上，他在一个古庙里抓到了我和我的哥哥。”
“天啊！”洛马低声喊了一句，他立即明白了，“你是小刀的弟弟？”
“你知道这些了？”
“我知道，我爷爷告诉我了。”
“我想听听他是怎么说的，告诉我。”
“你父亲烧了清风观，拿走了青牛，小刀想插手这件事，杀了玄风道长，然后你父亲让你和你哥哥躲到了喇嘛古洞之中去，而他……我不知道他想干什么，那青牛做交易，或者等风平浪静之后再卖掉它，当你父亲意识到自己根本逃不出我爷爷和外公的手掌心之后，他决定选择相信我爷爷。他偷偷地把你们的藏身之地告诉了我爷爷，让我爷爷自己去那找你们，他觉得我爷爷会放过你和你的哥哥，我爷爷一路追踪到了喇嘛古洞，夺回了青牛。”
洛马讲述这一切的时候，老道士一言不发，他那双大手紧紧抓住桌子的边缘，洛马意识到，也许有些事情，这位老道士还是第一次听到。
“我不知道，”了尘道长开始慢慢道来，“我不知道你所说的一切，很多年前我听说了故事的原委，那时只是从不同的人那儿听到的一些零散的片段，道观那场火是个谜，没人知道究竟是谁放的火，许多人说是日本人干的，另外一些人则指责说是游击队的人干的，你爷爷的名字也挂在许多人的嘴上。”
“那些人当然会指责他。”洛马低声说了一句。
“是的，也许你爷爷说的对，是我父亲干的，我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我当时太小了，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记得我自己拿着那把大手枪，在山上朝你爷爷开枪，心里紧张的不行，我既想打中他，又害怕自己打中他。我哥哥让我住手，但是我只是在遵从父亲的指示保护我的哥哥，那年我才八岁，几乎拿不动枪，你爷爷就像个幽灵，在传说里他是可以来无影去无踪的，那时候，对于一个八岁的孩子来说，我是相信他有这样的力量的，他从岩石密布的山坡上消失了，然后又突然出现在门口，比普通人更高大，像个神一样，忽然出现在门口，他一定是把我打昏了，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我醒来的时候，他们在争吵，我哥哥在不停地说话，嘲笑他，咒骂他，然后你爷爷走上前朝我哥哥的头开了一枪，恰好一枪要了他的命。”
“一定惨不忍睹。”
老道士拼命点头。
“我见过日本人枪毙人，枪毙我认识的人，我也知道有正规军、共产党、还有我父亲那样的黑市贩子和卖国贼，所以我知道我们的人在自相残杀，但却从没见过自己最亲近的人死在自己面前。亲眼目睹哥哥的死，那种感觉很奇怪，很恐怖，我头上挨了一下，觉得又头晕又恶心，所以一开始我都不能确定那是真的，而哥哥被烧得很严重，他被剧痛折磨着。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想那样活着。后来，等我长大的时候，回想起那时候的事儿，我忽然明白了其中的含义，哥哥在一心求死，你爷爷那样做是仁慈的，甚至他可能是有意那样做的，但这根本无法阻止我憎恨了他很多年。并且我的父亲也死在了他们那伙人手里。”
“不是我爷爷……”洛马低声说，好像自己做了什么亏心事一样。
“那就是你的外公，都是一样的，他们是一伙的。”
洛马不说话了。
“不过，你一定想不到一点，我父亲并不是想要卖掉青牛，而是要保护青牛，要卖掉青牛的是你的爷爷和外公。”了尘道长微微一笑，淡淡地说。
洛马不能说自己知道，因为他确实不知道这位老道士的父亲当时是作何打算，恐怕至死，洛五七和赵军也一样没有搞明白老油条的打算是什么。
“你哥哥能在那种情况下走到那么远的大山里，的确很不可思议，你一定是半拖半背着带他上山的。”
“不……其实我现在都觉得，当时我们能走到那里，是一种神迹。”了尘道长微笑着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