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完全超出我和弟弟的预期,本来我们只是要一个牙祭,结果得到一个大餐,预想盛不下惊喜,所以我们俩的殷勤献得连自己都有点儿看不下去。一个洗白菜,一个帮我妈在石臼里捶萝卜,欢天喜地一句话不敢说,唯恐我妈会改变主意。
之后,我们俩还自告奋勇学习包饺子,而且越包越好。看着饺子一个一个排队绕着圈围成一个好看的图案,心花全在脸上怒放了。
那天中午,一直等到太阳偏西,我妈也没有要煮饺子的意思,她也没在门口焦急地张望,只是煮了面条催我们吃,她眼角含笑嘴角上扬地做我和弟弟的布鞋。可饺子就在菜橱里,谁还吃得下面条呢?最后,太阳偏西了,两双布鞋都做好了,黑布白底,针脚细密,摆在地上像四艘漂亮的小船。这时,我爸回来了,一身风尘仆仆,一脸饥倦难耐。我爸十几天前出门,去我大舅那儿,他骑着自行车带着两麻袋棉花去的,换回来两麻袋花生,据说卖了花生,能挣出我和弟弟半个学期的学费。
我妈一脸预料之内的喜悦,一边打水洗毛巾让我爸洗洗擦擦,一边把我们忙活了半天包的饺子下了锅。我从来也没觉得煮水饺竟然需要这么长的时间,简直像过了一年。我妈一趟又一趟,从厨房端出五碗水饺,每一碗都盛得满满的,几乎没有汤。
那天我爸看起来像是半个月没吃过饭,饿坏了,呼噜呼噜连续扒了四碗饺子下肚,吃得一脸都是汗,身上的衣服都湿透了,完全没有在意到我和弟弟在旁边舔着嘴唇咽着口水。眼看着水饺越来越少,我们俩都快急哭了。第五碗水饺下肚之后,我爸终于停下了筷子,接过我妈手里的毛巾擦汗,这才留意到我和弟弟的焦急。
我爸扭头问我妈:“你们到现在还没吃饭?”
我妈温柔地笑道:“吃了吃了,吃了面条。你出门辛苦,这本来就是给你准备的。”
我爸满脸愧疚,那神情恨不得能把水饺吐出来还给我们俩。可他脸色红了红,只是说了一句:“我以为你们早吃过了。”说完,他脸上又布满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看着五个空空的大碗,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我和弟弟都还觉得,那天我爸的那些汗,绝对是吃饱了撑出来的。
我们顶多骗骗自己罢了,就像夕阳淹没不了昨天。
后来:
直到现在,我爸还是最爱吃水饺,他自己说的,水饺是他的命,不过见到红烧肉就不要这个命了。只是如今他再努力,一顿最多也只能吃两碗水饺了,红烧肉禁食。他血糖高血脂高血压也不低,一切都因为太胖。有一天他自己悄悄跑到县城找医生诉苦,问怎么才能瘦下去。医生无奈地说:“只能少吃多运动啊!”我爸一脸苦相,“运动没问题啊,可是少吃,饿得难受哇!”
小鞋子
那双鞋出现在我眼前时,我觉得它简直不是从鞋盒里被拿出来的,而是自己跳出来的,带着耀眼的光芒。
那可是一双皮鞋啊,枣红色的鞋面,橙黄色的牛筋底,鞋底还各有一排可爱的菱形方框,每只鞋都松松垮垮地系着鞋带,懒散又傲娇。我以前一直穿的是布鞋,我妈前后要花五六天才能做好一双布鞋,可我穿上边走边踢着石子儿,两天就能踢坏一双。
我忘了我第一眼看到鞋时有没有呼吸急促,但眼睛瞪大了绝对是有的。这可是我第一双皮鞋,而且竟然是我、爸、买、的!
我爸什么人啊,在他眼里,只有天塌下来才是他表现的时候。所以即使他总出门,可连糖果都没给我们买过一块,更别说衣服鞋子玩具了,我严重怀疑他知不知道我们衣服穿多大、裤子有多长。所以我对他也从没有奢望,每次回家他能有个笑脸、少揍我几次我就烧香拜佛了。可这次,我爸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竟然给我买了双鞋子,是单独给我一个人买的哦,还是皮鞋!他挑的还是最洋气的枣红色,而且还是我喜欢的系鞋带的。最不可思议的是,他竟然知道我脚几码……这种种破天荒加在一起,让我心里严重不踏实。那天傍晚,我被大姐、二姐、弟弟围在中间,看着我妈给我洗脸洗手洗脚,然后试鞋子,她们眼里的羡慕嫉妒恨我完全领会不到,因为我一直有些恍惚。我甚至惴惴不安地想,不是等一会儿把我梳洗打扮好了,弄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然后将我卖了吧?
皮鞋不大不小,软软的底、硬硬的帮,鞋带系成蝴蝶结状,我妈高兴地拍了拍手,让我走两步,“去给你爸看看”。我爸正坐着吃饭,一边大口咬着馒头就着炒辣椒和蒜泥,一边扭头微笑着看我。我像是踩在棉花上,不,肯定是踩着云朵,摇摇晃晃扭扭捏捏地走到我爸跟前,两只手不知道往哪里放,那一刻我只希望自己无限缩小、缩小,缩到鞋子里。因为以往我爸出门回来,第一件事是算旧账—看看他走之后我都干了多少坏事儿惹了多少祸,然后根据轻重程度和他的心情,来选择大、中还是小的一顿揍。可现在他一直对我笑,笑得我心里发慌浑身发毛,慢慢觉得这新鞋里似乎有刺。
见我表演完毕,我爸也把精力都放在对付馒头、稀饭、炒辣椒和蒜泥上,我妈笑着招手让我回去,然后把我的皮鞋脱下来,用抹布掸一掸刚踩在地上沾的土,说:“我先替你把皮鞋收起来,等过年过节或者有什么重要日子,让你穿出去,绝对洋气!”
我这时才发现弟弟的眼神,那已经不是嫉妒所能形容的了。也难怪,我爸一向喜欢白白胖胖粉团一般的弟弟,因为他乖顺听话啊,所以他即使心血来潮买点儿东西,按理也应该给弟弟买。我再度有点儿心虚地低下了头,看着我妈仔细擦了擦实际上并没有灰的皮鞋,并把它们裹上防潮纸装进盒子,塞进床下的箱子里。弟弟的眼睛一直跟着那双鞋上上下下地走,等我妈盖上箱子并推进床底下,再放下床单,我估计弟弟已经失明了,因为他的眼睛留在箱子里粘在鞋上了。
我早已在心里开始噼里啪啦翻日历,我妈说的过年过节或者重要日子,“下个星期堂哥结婚,全家都要去吃酒席的,这算不算重要日子?”
我妈给出的答案快速、直接而否定,因为吃酒席的人太多,那些菜油油腻腻汤汤水水的,把鞋弄脏了怎么办呢?
这个结果没出我意料,所以我在心里继续翻日历。中秋节刚刚过去了,后面等到过年可有点儿儿远,冬天都还没到呢。那,只能等下个月了,因为下个月学校要办一学期一次的全校颁奖大会,颁发班级、年级的前三名和三好学生的奖状、奖品。到时我肯定是要上台的,想象着我穿着闪闪发光的新鞋子,一步一步“咔咔”走上台,站在大家面前,胳膊底下夹着卷成卷轴状的奖状,手捧着奖品,全校老师和同学都能看到我枣红色的皮鞋,然后“哗哗”鼓掌,那我得多有面子!
我很快就把自己在脑海里描述无数遍的场景说给小利听,想提前得到点儿艳羡。可是小利满眼都是怀疑,“你爸揍你都嫌不够,还能给你买新皮鞋?”
我就知道小利不能相信,所以第二天趁我妈不在家,我掀开床单、拉出箱子、打开鞋盒、解开防潮纸,让小利亲眼看看。小利不仅看了,还用手摸了摸,装作内行地说:“皮子不错。”我带着“这下你终于信了吧”的表情,正要把防潮纸重新裹上鞋子再放回去,突然发现鞋子的鞋带没了。我带着点儿惊慌一回头,门外一道阴影闪过,我蹦起身两步跨到门口,是弟弟。他眼里有几丝惊慌,又装作没事儿人一样。
“是不是你拿了鞋带?”我没有大声,也没有生气,我喜欢先礼后兵,“你要是拿去玩儿了就赶紧还给我,我就当什么事儿也没有。”
弟弟微微低下了头,接着又昂了起来,说:“如果你答应把皮鞋让我穿一下,我就把鞋带给你。我只穿一下!”
我懒得跟弟弟计较,我是他哥哥,赢了他我也不光彩,万一输了—当然我不会输的,我说的是万一—我爸很快就会帮他赢回去。所以我点点头,大方地说:“没问题,不过要等我先穿了领过奖状奖品之后。”
弟弟一见我点头,兴奋地有点儿趔趄着跑到里屋,从他的书包里拿出那两根枣红色的鞋带,我一点儿一点儿穿回到鞋上。弟弟在边上看,一直等我穿好了鞋带他才敢说话,“说话算数啊!”
等待颁奖大会的日子是我一天一天掰着指头这么熬过去的,我每天似乎都能听到鞋子在我妈的床底下“嗷嗷”地叫、“砰砰”乱跳。想想也是,对一双皮鞋特别是新皮鞋来说,有什么事情能比一双脚穿上它更有意义呢?
可是颁奖大会终于到来的那天,天公不作美,一大早就满天乌云,要下大雨的样子。我妈不肯让我穿新鞋去学校,说下雨了又是水又是泥的,新鞋穿一次就泡坏了。我带着侥幸进行最后的努力,“天气预报没说有雨,也许不会下呢”。
没想到一旁的奶奶说话了,她跟我妈三天两头吵架,从来都不对付,这次竟然罕见地站在我妈那边,说:“今天肯定要下雨,昨天傍晚我这手腕就疼了。几十年了,手腕一疼准下雨,比天气预报还准。”
连最疼我的奶奶都不帮我,我只好悻悻地带着一肚子的失望和落寞去学校。在乌云翻滚之下,即将到来的颁奖大会对我来说,一丁点儿意思也没有。
这个机会错过了,后面只能再等过年了。小利安慰我,说等到过年时,新皮鞋配上新衣服,走亲戚串邻居的,也能熠熠生辉闪亮登场。我在心里默默模拟了一下,想想那一刻,我能盖过小利他们的风头,成功成为大家的焦点,也不错。
我只能这么安慰自己,不然这中间好几个月的时间,让我怎么过呢?好在还有比我更着急的,弟弟,我有机会而不能穿新鞋,他显然比我更失落,因为说好的,我不穿第一次,他别想尝鲜。
所以大年三十的那天早晨,弟弟醒来的第一件事儿不是跟我妈要他的新衣服,而是催着我赶紧起来穿新鞋,外面下了大雪了!
下雪了?那我穿上新皮鞋,“咯吱咯吱”这么一踩,每一脚下去就是一溜菱形小方框……我想着就乐,赶紧掀开被子套上新衣,这会儿弟弟已经跳下床帮我拿来了新皮鞋。
怪的是,第一只鞋我就感觉似乎穿不进去了。鞋带系得太紧?我松开鞋带,重新再试,我冤枉鞋带了,脚的确是塞不进去。我有点儿慌了,脱下脚上的厚棉袜子,再穿,这下勉强穿上了,可是脚在鞋里是弓着的,像个委屈的兔子,低头弯腰。
我焦急地叫来我妈,问她这是怎么回事儿,话里满是埋怨。这肯定怪她啊,好好的新皮鞋,不让穿不让穿不让穿,你看,热胀冷缩,鞋子变小了吧!
我妈试着把我的左脚也塞进了鞋子,让我站起来走走看。可哪里能走哇,光站着,双脚就钻心地痛,只有脚趾和脚后跟能沾地。我奶奶一直跟我说她裹小脚时的各种痛,最难忍的时候就是把脚弯曲起来像弓一样折叠—在我想来,那痛也不过如此吧?
我妈见我满脸痛苦的表情,反倒笑了,说:“今年先长脚,明年该蹿个子了!这鞋你没法穿了,只能给弟弟穿。”
听我妈这么一说,我和弟弟都愣住了。我们俩的愣不一样,弟弟满脸都是不相信的意外惊喜,而我则是心疼、不甘、惊讶、惋惜……复杂难言。这下倒是一切都应验了,弟弟的确是在我穿过之后才能穿这双新鞋,不同的是,他不是只穿一次,而是要一直穿下去,直到鞋子穿烂或者他也穿不下为止。
我坐在床上,惆怅地看着外面满地的大雪,这个年真是……我唯一的安慰,是“今年先长脚,明年该蹿个子了”。虽然失去一双新鞋,但长高一些总是好事儿。这,就算是我的新年礼物吧!
我一直都在流浪,可我不曾见过海洋。
后来:
从第二年开始,我的确一直在蹿个子,直到二十三岁那年还长了一公分。不过我从此之后一直不喜欢穿皮鞋,到现在也是。那一年之后,我忽然对新东西从此没有了喜好,更不介怀,因为新鞋子也没什么好,磨脚—我弟弟为了适应那双新鞋,脚磨了三个水泡也不肯脱下来。另外,长高了有什么好处,我到现在也没发现。
小妖怪
你的夏天在哪过的?
我是在水里。说确切一点儿,是在我家屋后的河里。那条河没有名字,而且早被拦腰切断了,被加宽、挖深,成了池塘。水绿莹莹的,算不上清澈见底,但你不会见到有人往里扔垃圾。因为池塘不仅养鱼,也可以洗衣服、淘米洗菜。
池塘在我们眼里就是乐园。
读了四年级之后,我们个头蹿高了不少,水性自然也有提升。所以跟着夏天一起到来的暑假,每天除了睡觉、吃饭,几乎都泡在水里。菜鸟在池塘边的浅水里从狗刨开练,水性中等的就从树杈上翻跟头跳水,我们几个自认水性好,从来都待在池塘中间水最深的地方—我们试过叠罗汉探底,四个人摞起来,最上面的人只能在水面露出半个脑袋。
混深水区的,最爱玩的是比赛,那是池塘里的奥运会。
我们没有奖牌,但是有奖品,西瓜、甜瓜、黄瓜、西红柿,早晨带着露水摘下的,然后各自潜到水底,一一摁在淤泥中,等到下午开吃,一口甜到心底,吃完凉透全身。按惯例,比赛从南岸开始,向北潜泳,比谁一口气游得最远。这是最考验实力的项目,谁都可以参加。当然也比些别的,比如自由泳拼速度,水下憋气拼时间,抓地潜泳拼谁线路最直。虽然奖品最后都是瓜分,但你吃的什么这很重要。冠军可是亲手砸开西瓜,按名次每人分一块,然后在一片艳羡里啃着冠军专属的西瓜瓤,这跟名次最末、蹭半块黄瓜或者一个小西红柿的,感觉能一样吗?
一个暑假下来,每个人都会被晒得焦黑油亮的,泥鳅一般。不过暑假快结束了,父母们好像商量好似的,各家都有了大同小异的或训斥或告诫或谈话,无非是暑假作业做完了没有?做完了检查了吗?做完了还可以预习下学期的课程啊!语重心长、声严厉色。结束语是:不能整天在水里泡了,水里有妖怪!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收心读书,以后不是看谁会玩儿,而是看谁成绩好,谁最知道好歹,谁最有出息。
总之,意思很简单,说我们已经大了,不能再整天只知道疯玩儿不问明天。而玩儿是小孩子才有的专利。
我们的反应,自然没有一个是顺服的,什么未来、前途、成绩的,空洞又虚幻,哪里比得上在水里泡半天快活。用我奶奶的话说,一群野惯了的小牛犊,说拴起来就拴起来,不尥蹶子才怪呢。
所以,第二天我们还是该怎么玩儿就怎么玩儿,暑假不是还有十几天吗?那就更应该抓紧享受。再说了,温度每天都在32度以上,地里的瓜果还那么新鲜,池塘里的笑声从来不断,问明天干什么—明天只要不下雨,池塘里的水就不会浑浊,我们就可以继续。
但很快,那个关于“妖怪”的话题反而悄悄传开了。各家父母说的不太一样,但大同小异,总之是池塘里有水妖。妖怪的故事我们从小听得多了,倒也不稀奇,我们甚至都信了大人的世界的确是有妖怪的,田里有蛇妖,林子里有树妖,水里有河妖,每种动物都有修炼成妖的际遇。按大人的描述,水妖很怪,不是《西游记》里那种青面獠牙鬼怪,它叫水蟾,像蛇,但比蛇长得多,无色透明,没有眼睛、鼻子、耳朵,只有嘴巴。水蟾爱吃十来岁的小孩,一旦被它缠上了就手脚挣脱不了,只好一点儿一点儿窒息,然后被它吞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