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最穷的杀手
浪子三唱，不唱悲歌。
红尘间，悲伤事，已太多。
浪子为君歌一曲，劝君切莫把泪流，人间若有不平事，纵酒挥刀斩人头。
一间破庙，一个人。
一把长剑，一只铜壶，一壶浊酒。
一堆火。
任飘饯以长剑吊铜壶在火上煮酒，破庙里有寒风呼啸而过，任飘饯脸上的表情比寒风更
冷，冷如剑锋的光芒。
正月十五，晨。
雪虽已停了，寒意却更甚。
这壶酒已是最后一壶酒，喝完了，今天就得断粮。
任飘饯盯着铜壶，苦笑的摇摇头，最近半个月来，他几乎比乞丐还要穷。
穷得三餐都以白菜热汤面为食，喝的酒也是最劣品的酒，今天却更惨了，他连吃碗白菜
热汤面的钱都没有。
如果再不接笔生意的话，恐怕就会沦为强盗了。
不管是好酒、劣酒，喝到肚子里的效果都是一样的，都会令人醉。
一壶酒已被喝掉一大半，任飘饯才觉得身体稍微暖了些，人也觉得轻飘飘的。
就在他又准备喝一口酒时，地上突然多出了一条人影，任飘饯眼尾瞄向门口。
一个身穿华丽轻便服的中年人，面带笑容的看着任飘饯。
‘任先生?’中年人的声音也有笑意：‘任大侠?’
仰口一喝，酒从嘴角溢出，任飘饯用衣袖抹了抹嘴，然后满足的靠在墙壁，闭目养神，
就彷佛门口没有站着人，也没有听见有人在叫他。
这个站在门口的中年人居然还在笑，还在问。
‘任大侠?’
任飘饯彷佛已睡着了。
中年人居然还能笑，而且笑得更愉快，他伸手掏出了两张银票，轻步的走近任飘饯，
轻轻地将银票放在任飘饯的大腿上。
大概是穷人对于钱财都比较敏感些，中年人将银票放好时，任飘饯就微微的张开眼，看
了看大腿上的银票。
‘这是山西大通行的银票，每张一千两。’中年人说：‘请任大侠笑纳。’
‘我为什么要收这两张银票?’他总算开口了。
‘小的叫卓恩，是南宁次守的总管，有事想烦大侠相助。’中年人说：‘这两张银票只
是小小的意思。’
‘你是想要我替你杀人?’
‘听说任大侠的剑是江南一带有名的快剑。’
‘你要我杀谁?’
‘载思。’中年人说：‘南郡王的师爷。’
任飘饯一双懒洋洋的眼睛，总算睁大了些，他看着中年人，过了一会儿，忽然问：‘你
身上有没有五十两银子?’
‘五十两?’中年人说：‘有。’
‘拿来。’
中年人虽然不明白任飘饯的意思，但还是将五十两银子递给了他。
任飘饯很仔细的将五十两银子收了起来，然后站起，将两张银票还给中年人。
‘这……’
不等中年人说出，任飘饯就打断了他的话。
‘有两件事务必请卓先生注意。’
‘是的。’
‘第一，我不是什么任大侠、任先生，我叫任飘饯。’他淡淡的说：‘第二，这次要杀
的人用不着二千两。’
‘只要五十两就够了?’
‘是的。’任飘饯盯着中年人：‘因为你只值五十两而已。’
‘我?’中年人满脸诧异。
‘对。’
话声未落，剑光已闪。
只一闪，剑光就不见了。
剑又回到剑鞘里，中年人的咽喉却已多出了一个洞，一个窄而圆的小洞，鲜血这时才开
始冒出。
中年人的脸上还残留着惊讶、不信和恐惧。
任飘饯将铜壶中的酒全喝光，然后才迈步走了出去，在走过中年人时，淡淡的留下了一
句话：‘你是我杀的人之中，代价最低的一个。’
等任飘饯的人影消失于门外时，中年人才倒了下去，这时他咽喉的血已开始凝固。
中午。
小饭铺里充满了猪油炒菜的香气，苦力车夫身上的汗臭，和烈酒辣椒大葱大蒜混合成一
种难以形容的奇怪味道。
任飘饯喜欢这种味道。
他喜欢高山上那种飘浮在白云和冷风中的木叶清香，可是他也喜欢这种味道。
他喜欢高贵优雅的名人侠士，可是他也喜欢这些流着汗用大饼卷大葱就着蒜头吃肥肉喝
劣酒的人。
他喜欢人，可是他要杀人。
他并不喜欢杀人，可是他要杀人。
——世上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使你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任飘饯一进入小饭铺，就知道已经有人在注意他了。
三个身材很瘦小的中年人坐在靠门的左边，他们背对着任飘饯，可是一旦有行动的话，
第一个冲到任飘饯坐的地方的人，一定是这三个瘦小的人。
在任飘饯的正对面，坐着一对看起来好像是夫妻的人。做丈夫的彷佛对妻子很体贴，不
时的替她挟菜倒茶，任飘饯却知道这双手杀起人来，也好像他挟菜般的轻松。
坐在柜台里，彷佛已睡着了的掌柜，说不定他的手里正握着一把大刀，正在等着刺杀任
飘饯的最佳时机。
这些人看起来跟平常人没有什么两样，任飘饯却绝对相信他们都是杀人于瞬间的好手。
用这么多高手来盯着他，载思也未免太看重他了。
任飘饯慢慢的吃着一碗拌着猪油的白饭，心里觉得很愉快。
因为他知道载思和皇甫擎天一定会怀疑他、谈论他、猜测他来这里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今天下什的大典?
或是还有别的事?也许是无意间来到这里的?
‘可是载思这次错了。’任飘饯在心里微笑：‘他派人来盯着我，实在是浪费了人力。
大院里的人声和笑声，随着寒风从窗缝里窜了进来。
皇甫擎天知道他请来观礼的佳宾和他没有请的人都已经来了不少。
他也知道每个人都在等着他露面，等着看他。
但是他却坐在椅子上，连动都没有动，甚至连他的妻子进来时，他都没有动。
他烦透了。
开大典、接圣旨、大张筵席、接见宾客，对所有的这些事他都觉得烦透了。
他只想安安静静的坐在这里喝杯酒。
水柔怡了解他的想法。
没有人比她更了解皇甫擎天，他们结合已经有二十年，已经有了一个十九岁的大儿子，
和一个十七岁的小儿子。
她是来催他快点出去的。
可是她悄悄的推门进来，又悄悄的掩门出去，并没有惊动他。
出去的时候，她的眼泪忽然流了下来。
皇甫擎天又喝了一杯酒。
这已经不是第一杯了，是第三十一杯。
他喝的不是载思喝的那种波斯葡萄酒，他喝的是烧刀子，虽然无色无味，喝下去时肚子
里却好像有火焰在燃烧。
他又倒了一杯酒，却没有把这杯酒喝下。
门又悄悄的推开了，这次进来的不是水柔怡，是载思。
皇甫垂下手来，把这杯还没有喝的酒放到茶几上，看着站在门口阴影中的载思。
‘我是不是已经应该出去了?’
‘是的。’
就在皇甫擎天踏出房门的同时，有三匹快马已然进入了济南府。
两位武官护送着一位‘公公’。
三个人三匹马一入城，立刻有九个人迎了上去，九个载思派出来迎接钦差大人的侍卫。
三个人很快就被迎进南王府。
当然三个‘大红包’也早已塞进了这三位大人的口袋里。
这时，五年一次所选出来的花魁，已坐上了花轿，已从醉柳阁出发，已在大街上游行。
鞭炮震天，人潮喧哗。
大街上挤满了争看花魁的人们。
刚放下饭碗，任飘饯的脸色突然变了，变得很难看。
他忽然想到载思为什么要派这些好手来盯着他。
载思派这些人来这里，并不是要他们来杀任飘饯，而是要他们来送死。
要他们来让任飘饯杀。
任飘饯刚想将这可怕的想法告诉他们时，已来不及了，这时他们发动任务的暗号，显
然已响起了。
第一个冲到任飘饯身旁的人，果然是那三位瘦小的年轻人。
任飘饯刚避开第一次的攻击时，正对面的那对夫妻一双鸳鸯刀已如轮圈般的划向任飘饯
虽然是白天，大院里却仍然灯火辉煌，人声喧哗。
大厅里的人也有不少，当然都是些名人——有身分、有地位、有权势的名人。
除了这些名人外，还有一些穿一色青缎面羊皮褂的壮汉在接待宾客，每个人的动作都
很矫健敏捷，每个人的眼睛都很亮，绝对不会错过任何一件不该发生的小事。
人声忽然安静下来。
总管南七省，当今武林中的第一强人，南郡王皇甫擎天终于出现了。
皇甫擎天出现的时候，穿一身以黑白两色为主，经过特别设计和精心裁剪的衣裳，使得
他的身材看起来更威武高大，也使得他年纪看来比他的实际年龄还要轻得多。
他用明朗诚恳的态度招呼宾客，还特地走到厅前的石阶上，向院子里的人群挥手。
一声轻雷，乌云间忽然有雨点落下。
想来杀人的人，如今都已躺下了，不想杀人的人，却已成了刽子手。
六个人，六个江湖上顶尖的杀人好手，他们杀人往往都在于瞬间，被杀也是一剎那间的
事。
他们的鲜血也是红的，就跟那些靠苦力而活的人流的血一样红。
鲜血满地，尚末凝固。
任飘饯就站在鲜血中，小饭铺里已不见往昔的热闹，现在它已充满了阴森、恐怖、死亡
的气息。
他的目光透过雨帘而落在远方的一朵乌云上，他的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
没有杀人后的沮丧，或是欢愉。
又是一声轻雷，雨点已逐渐大了。
任飘饯走出小饭铺，走入雨中，走入一片苍茫中，走入天地织成的一片虚无里。
大厅中央的大案上，两根巨大的红烛已燃起。
皇甫擎天已经跪在案前一团铺着虎皮的蒲团上，宣旨的公公已经站在皇甫擎天的面前。
大典已将开始。
载思安排在人群中的好手，每个人的手都已伸入怀里。
怀里藏着的，当然是致命的武器。
现在只要有人一有动作，这些人的手都必将在剎那间把一件武器从怀里伸出来，在剎
那间把他们格杀于大厅前。
载思所担心的三个人，一个也没有出现在这里。
任飘饯在小饭铺，那位好客的白少羽白先生当然还待在醉柳阁。
锺毁灭那位可怕的手下胖妞，根本就看不见人影，更别说九天鬼帝了。
眼看着大典已将进行，只要公公宣完圣旨，事情就比较好办些。
‘皇甫擎天。’公公的声音嘹亮。
‘在。’
‘接旨。’
‘谢公公。’
‘宣——’
公公刚开口读第一个字时，他的脸色突然变了，变得就宛如烧焦的木炭般黑色，然后他
的人就倒了下去。
载思的笑容就随着倒下的公公而忽然冻结，就像是一张手工极拙劣的面具般冻结在他脸
上。
在这一瞬间，所有的声音和行动彷佛也全都被冻结，可是在一瞬间之后，就忽然骚动沸
腾了起来，使得大厅上变得就像是火炉上一锅刚煮滚的热粥。
唯一能够保持冷静的一个人就是皇甫擎天。
公公一躺下，他就看见公公背上插着两根细小的箭，流出来的血也跟他的脸色一样灰黑
这两根细小的箭显然沾有剧毒。
大案上的两根巨大红烛已从中央断裂，露出银白色的铁盒子。
这两根细小的箭，原来是从藏在红烛里的铁盒子发出的。
大厅里一片混乱，侍卫们正加紧维持状况。
九天鬼帝的报复终于来了。
载思凝视着皇甫擎天。
皇甫擎天却在盯着巨大红烛，然后苦笑一下，淡淡的说了一句话：‘他还是这么胆小
，都二十年了，居然还不好意思露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