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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酒聊喻世

“一路上,我小舅没说一句话。我预感到事情严重,没敢多问,低头跟着往家赶。临近庄边,我小舅放声大哭,悲恸欲绝。我方才知道我母亲已经不在了。”喝一口酒,喉头发紧,鼻子发酸,我急忙用手揉搓几下。

“二娃儿,那年你母亲多大年纪?”章老师询问。

“36岁。”

“哎,太年轻了,太可惜了,走得太早了!”楚老师叹一口气,“那年你才十二吧?”

“嗯,我十二,我哥比我大两岁,老三刚十岁,老四才七岁,小妮儿才两岁多。”

“哎,可怜哪!不过,咋说呢,现在也熬过来了,也中用了,成才了,有出息,有志气!正如村里人所说:张国山的娃儿,个个有出息!一点儿也不错啊!我那几个娃儿,能有你一半就好了!”章老师咂口酒,叹声气。

“哎,章叔,您别这样说,我看力涛他们也都不错嘛,听话,懂事儿,五年级时候俺俩一个班,班里就数他听话,守纪律。现在去了哪里了?”

“力涛去了新疆;他哥力洋师范毕业,在乡中教书;老三当兵去了;老四在家务农;下面还有个最小的,上着学呐。总之,没有你们弟兄几个有出息,有志气!”章老师抽着烟,不停用手抹脸。过了一会儿,又说道,“你妈去世时候,据说用的棺材是你爷的,是这样的吧?”我点了点头,说道:“是这样的。当时时间紧,来不及买。再个说了,就是买,钱也不凑手,只有先用我爷的了。”章老师说道:“当时也没油漆吧?”我说道:“没有。就是白茬,买油漆来不及了。当时有人建议,拿墨汁涂一下就行了。到后来墨汁也没用上。”我小酌一杯,脑袋微微发胀。说句实在话,自打母亲去世,我无时不思念她。但思念归思念,我轻易不在人前提及。一些伤心的事情,最好不要轻易说出,悲痛留给自己,欢乐留给他人,效果会更好一些。人人都喜欢过得开心舒服,可上天时时捉弄人,凭空总要增添几分忧愁给你,让你不能永远快乐下去。我说凭空,缘于并非顺理成章,而是意料不及。

“我母亲去世之后,我父亲当爹又当娘,辛苦拉扯我们几个,他的身体本来就差,这一来就更差了。”我顿了顿,正要倒酒,听到杨四叫道:“来了,来了,菜来了!”说着端来托盘,满满四盘菜,分别是:老抽红烧猪肠;朝天辣椒炒羊肉;陈醋酸辣白菜;香葱熘锅煎鸡蛋。菜盘摆放整齐,转身拎过一瓶酒。

“杨田,说过两个菜,你咋整四个?”章老师红着脸。

“章叔,您别生气,听我慢慢道来,”打开包装,拧开瓶盖,斟酒完毕,坐下了,说道,“来,先端上,听我说:今天我也是第一次碰见张二哥,虽说比我高两届,毕竟也是老校友。曹村老张家几个弟兄,我是早有耳闻,有出息,有志气!今儿个这酒,这菜,算我请客,各位尽管喝。来,来,来,咱们干一杯!”

闻听此言,我“噌”地站起来,“你说啥?你请客!不行,不行,咋能轮到你请客?如何也轮不到你请客!咋了,以为我没钱,是不是?”喝了几杯酒,血管膨胀,脑袋发晕,声调不自觉高了上去。杨田嗓门亦高:“不管咋说,今儿个就是我请客,再说一遍,今儿个我请客!一来请我的班主任,二来请我的副班主任,三来请我多年不见的老校友。如此说话,不知你明白否?”

“嘿,你这小子!”我一时语塞,找不出合适反驳之词。

章老师和楚老师相视而笑。

“就这样了,来,坐下吧!”杨田拉我坐下,“来,各位动动筷子,敬请品尝。跟随家父熏了多年,应该不会让各位见笑了吧!”

“嗯,不错!”楚老师夹一块红烧猪肠,放进嘴里,咀嚼起来。

“醋熘辣白菜火候掌握到位,又脆又滑,秦椒炸得也香!”章老师嘴角淌着菜汁,顾不上擦拭,连声说“熘得好,熘得好,高水平!”

“这一盘香葱煎蛋,蛋色金黄,用油足而不嫌腻,纵使池县县城的饭店宾馆,也无非这样,绝对高水准!”我说。

“谢谢,谢谢!”

“看这葱花,色正而不皱;这鸡蛋,松软爽口。火候准,味道正,咸淡适宜,绝对一流!”要说这人说话,有时可以拍马屁,逢场做戏。但在朋友之间,绝对要不得,话要讲得真实,不可吹捧,留下此人擅于溜须之名,实为不妙。这个杨四的手艺的确不一般!

菜炒得好,好菜配好酒,几人胃口大增。

菜吃得多,酒也饮得多,话语自然就多。

“喂,二哥,你在绿市上学,绿市有‘三乱’,你可晓得?”杨田直如他姐,虽不很英俊,模样尚可,两个酒窝,身材高挑,算得上二类俊男了。只是,他如此发问,问得我好不自在。各位看客,要知道,这些“三乱”并非一般“三乱”。莫非他知道其他隐情?也未可知。探探虚实再说。想到这里,我清了清嗓子,说道:“求学绿市,倘若不知何为‘三乱’,岂不白白生活三年!”

“既然这样,你说出来,让大家都知道。”杨四洋洋得意。

“什么‘三乱’?”楚老师说,“不妨说出来听听。”

“你是如何知道的?”我吃一口辣白菜,“书本上看到,还是道听途说?”

杨四吐口烟,说道:“不是亲临绿市,如何得知?”

“既然如此,我就说出来。这‘三乱’是:外语学院火车站,加上一个河南学院。学院即我就读学校。”

“太对了,二哥没有瞎说。学院有条河,二哥知道名称的!”

“银水河,河水清澈。”

“太对了,银水河。盛夏季节,两岸垂柳青青,繁花似锦,游人如织。但不知诸多学子,是否一心一意,专注读书学习,还是另有所思?”说话时候,杨四双眼眯缝,隐约可见眼珠滴溜溜乱转。

章老师、楚老师放下筷子,挪开酒杯,手指夹根“双龙”烟,眼睛睁得杏圆,直勾勾盯紧我俩。看到这些,我脑袋“嗡嗡”作响,心里说话:这个小子胡乱发问,莫不是另存意图?莫不是掌握其他秘密?不过,当此时刻,千万慌乱不得,必须稳定,沉住气,或许杨四在故弄玄虚,耍小聪明,玩小把戏;也可能开的是玩笑呢!于是,我尽量压低腔调,平心静气地说道:“要说省城毕竟是大城市,比不得咱们小地方。那些地方,有钱的人多,会花钱、会玩、会享受的人亦多。在大城市,在那些场所,方才显示出人比人,气死人。在我们学校,虽说也是高等学府,些许事情多嫌低俗。诸如‘三乱’,外人为何如此评价?非胡乱评价,确实事出有因。‘三乱’乱在哪里?乱在这些方面:火车站,小偷多,骗子多,****的多;外语学院、学院,同属类似性质:男女同学关系,实在糟糕透顶。学院管理,颇为松散,男女学生同住一楼,男生住一至四楼,女生住五至七楼,同一楼梯上下。男生多上一阶楼梯,就进了女界;女生少上一级,则留在了男界。少上与多上,即是问题根源。尤其傍晚,不该上的却要上;不该下的却要下。结果,上的不再下,下的不再上,双双成就好事。只是,需要声明一点,如此事情,多与家境有关,优厚者犯事为多。钞票多多,吃饭穿衣之外,多有节余,于是可以玩;可以娱;可以买;可以送。送出的多,得到的多。送者情愿,得者欢喜。情愿并欢喜,两厢变一厢。日久生情,恋切致爱。终致碰撞,爱情火花四溅。此非一见钟情,一见钟情多是文人臆造,哄骗小孩之东西,现实生活几无可能。

“而那没钱家庭的学生,莫说谈情说爱,温饱尚且不继,物质食粮难以维持,反而伸手去抓精神食粮,未免过于玄虚!当然,话语不可说绝,并非有钱之学生,只知谈情说爱,不晓得学习功课;家境贫穷的只晓得一心读书,而不知谈情说爱。此乃一般规律,凡事没有绝对。家境差的学生,多用心求学;用心求学的,多不去银水河边。那里是什么场所,杨四,你可知道?”

当下几位专心听我说话,有些昏昏然了。忽见我询问杨四,章老师“嗯嗯”了两声,而后小酌一口,抬眼看着杨四。楚老师又燃一支香烟,盯紧了杨四。杨四嚼一嘴猪肠,嘴角溢油,日光灯下,闪闪反光,煞是好看。细数这些菜肴,猪肠造价最贵,难怪这个小子满嘴猪肠?要说人也忒怪,也忒坏。怪在哪里?怪在除了人自己,什么都能吃,什么都敢吃;坏在哪里?坏在除了人自己,什么都吃掉,什么都吃光。

“噢,问我?我怎会不知道?去年到绿市,银水河边坐了一天。”杨四伸脖昂头,用力咽下猪肠,抹一下嘴巴,啜一口茶,算是清洁口腔食道。

“不会吧!坐那里做什?”我手举酒杯,停在半空,煞是惊讶,“你的话忒玄乎!”

“杨四净吹了!小时候可不这样,老实本分,守规矩,不胡说!”章老师吃一口酒,慢腾腾地说道。

“或许做久了生意,变滑了!”楚老师说。

“哪里哪里!去年结婚,图省钱,搞了个旅行结婚,到绿市逛了几天。听人说学院景致好,尤其银水河岸,更是热闹非凡,就带着小兰过去,河岸边转悠了一天。”

“结婚?你怎么结婚了?”听他说话,相当吃惊,那情形,不亚于逛街时候,突然发现裤裆开缝一样。

“我怎么不能结婚?二十几岁的人了,到了结婚的年龄!”

“结婚了?结婚怎不通知一声?我和你楚叔都蒙在鼓里!应该说一声,喝你喜酒!等你爸回来,一定找他算账!娃子结婚忒大的事情,如何也得通个气儿!一辈子的大事,仅此一回,应该到场的,必须到场,不到场不好;不应该到场的,不可到场,到场了不好!”章老师六两酒下肚,似晕,实不晕。听人说章老师酒量大,“二两有点晕,斤半晕不倒”,是一个“不倒翁”,晕而不醉,场上高手。

“是,是,章叔言之有理!”

“你爸何时从池县返回?”楚老师问他。

杨四让烟,让毕,说道:“本来说是上午,上午没回来,估计下午要回来。”顿了一下,说道,“来,来,来,章叔,楚叔,老同学,我自罚三杯,权作赔罪,以示诚意,我一干见底!”说罢举杯,一饮而尽。然后说道:“至于您和我爸的事儿,不归我管,您自行协商!”

章老师、楚老师表示赞同。

我吸一口烟,吐出来,说道:“杨四,去年多大,可就结婚了?”

“二十一。”

“犯法,绝对犯法!21岁结婚,实属早婚,不知你可知晓?”

“晓得。”

“男子22岁,女子20岁,方可结婚,《婚姻法》明文规定。你既然晓得,是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对,对,有规定,有规定,确实有点早!”楚老师似在喃喃自语。

“这个年代,有钱能使鬼推磨!啥球屁年龄?俺庄上有个本家,大儿子17岁结的婚,娶的媳妇才15岁;二儿子18岁不到,娶的女人是李楼的,还在上初三,就硬拉回来拜堂了!不过,不拜也不行,已经有了种了,肚子撅得老高,发面膜一样,硬瞒,怎能瞒得住?纸里包不住火!纸怎能包住火?迟早是要露出猪脚的!”

“非猪脚,是马脚!”章老师说。

“对,对,是马脚!二媳妇结婚刚仨月,双腿一劈叉,生了一个妮子出来;后来又一劈叉,还是妮子。队里罚款,有的是钱。政策上讲‘一胎上环,二胎结扎’,简直放******狗屁!结谁?扎谁?结的是那些没钱的,扎的是那些穷人家!没头没脸的都被结扎了!有钱的富人家,有头有脸的,谁去结扎?谁敢结扎?他不把你结扎了,已经算是万幸了!”

“哈哈哈,你这个小子,还真行啊,话说得逗人!”我说。欣赏他的话,打心底服气。社会上混久了,啥话都说得出。

“嘿,料不到你杨田也是个快口直肠!来,来,叔叔陪你喝一大杯!”章老师举杯欲饮。

“且慢!”杨田左手拦下,“既然说是大杯,就得换大杯,小盏算个球!”说话间拿过四个一两杯,“来,来,一杯一两,一人一杯!”斟酒毕,又说道,“来,来,今天确实高兴,一来跟老师同桌饮酒,高兴;二来和老校友同桌饮酒,高兴。既然高兴,来来,再来一杯!”又倒满酒,“来,干,干,干掉!”昂头处,杯见底。

两大杯酒下肚,我已吃酒四两有余,酒量本就不大,不可张狂失态,免得醉酒误事,反惹人笑。再说路程偏远,一旦醉倒,到不了池县,误了工作,岂不祸事?

章老师、楚老师被逼无奈,两大杯酒落肚,酒精上头,噎气打嗝,坐着不语,只顾吸烟。

“方才说到哪里?”杨四问道,“是否说到结扎这儿了?”

“嗯。”我点头。

“对,是这儿,我记起来了。我那个本家,手里有的是钱。你们猜猜,他有多少钱?”

“别兜圈子,你说出来就是了。”我说。

杨田说道:“那家伙生性狡猾,不说实话。一次喝酒,灌他个烂醉,酒醉吐真言,他说幸福125摩托,五千一辆,买上二百辆,仍有余款。这样想来,有百十万吧!大队干部上门劝导,让他媳妇结扎。你们猜他说什?他说要钱可以,结扎没门,扎俺媳妇的管子,白日做梦,扎手指还算凑活。”停顿一下,接着说道,“二哥,今儿个当着老师的面,有事问你,不怕你笑话——女人长的是啥管子,什么模样?圆的,还是扁的?为何管子一扎,女人想生个鼠崽,也是不行的了,到底是何缘故?”

头脑昏昏,被他如此询问,反倒清醒些许。心里说话:这个混小子,当着老师的面,不知掂量,胡乱发问,致我难以回答。莫不是将来时候,结扎了他媳妇的管子,他要想法弄通了?好似不无可能。“你问那根管子?那是输精管,哦,不对,是输卵管!输精管,男人所有;输卵管,女人所有。”说完,瞥一眼老师,只见二位眯眼似睡,烟忘记抽,酒忘记饮,茶忘记喝,正听得入神了。

“那玩意儿里面,输送何物?”

“输精管里面是精子,输卵管里面是卵子。”

“哦,有所耳闻。只是为何一旦结扎,功能即丧失殆尽了呢?”

“这个问题,其实再简单不过。譬如摩托输油管子,你应该是知道的!”

“常见之物,相当清楚。”

“清楚就好。你拿细绳扎紧油管,摩托怎样?”

“立马熄火。”

“对极了,那些管子好比油管,扎而不通,不通则功能丧失。”

“可否疏通?”杨田颇显心急。

我看着杨田,心理说话:你这个混货,到底憋不住,说出来了。其实我早猜到这些,单等他自己道明。想到这里,正要开口说话,杨田冲着老师说道:“章叔,楚叔,董庄那个支书,名叫王付山,您可否知道?”

“听说过,听说过,去年被罢了官的!”章老师说,“媳妇能耐不小,接连生了六个,全是妮子!”

楚老师只顾抽烟,筷子、茶杯丢在一旁,忘了吃喝。

“章叔消息灵通,确实如此。那家伙是个党员,媳妇超生,运气不济,净是姑娘。群众编了顺口溜,单道他超生:干部带了头,群众有劲头;劲往一处使,汗往一处流;你超生六个,我也不落后;你胆敢罚我,我****娘的头!

您且听听,还怪顺口呐!他那个骚女人,膘满肥胖,生猪一般,养肥了膘,就拿来生孩子使。搁在村委会,当着妇联主任。一次突击检查,未及走脱,被乡里抓了去,去即结扎。奇怪的是,虽扎犹生。后又被抓,再扎,却是更加怪诞,仍可生育。乡里干部亦觉怪异,说是奇人一个,实在拿她没有办法。有乡干发话,说她功夫了得,要么即是王付山功夫了得。总之,必有一人功夫了得——结扎那么牢固,非常的结实,最终还是让他给挑开了!可是国家政策有规定,不允许使用钢丝结扎,只让使用细丝线。然细丝线结扎不结实,总出问题。乡干说,如果政策允许使用钢丝,除了豌豆钢丝,啥也别想扎结实!”

“哈哈哈哈!”听完说话,我再憋不住,大笑起来。

章老师、楚老师随着大笑。高兴巅峰,估计烟气呛了气道,章老师一阵咳嗽,急忙夹一块煎蛋,压住气流,方才止住咳嗽,却致双颊泪流。楚老师一手执杯,身体抖擞,手腕颤抖,茶水溢溅。

正在此时,走进来一个人。

“噫,是何喜事,几位如此高兴?说来我听听!”进来的不是别人,而是汤村医。

“哦,姑父,你忙完了?且坐这里。杨四,再上酒来!”我递一把椅子过来。姑父接住,挨着章老师坐下。这厢是杨四,杨四右手是楚老师,楚老师右手是我。楚老师让烟,汤二接了,点火抽上。

“几位喝到兴头上,又听杨四在吹牛。不知我说的对否?”

“嗳,汤二哥,这回你真是瞎说了,兄弟不是吹牛,而是高兴!你细想,如此好的日子,多年难逢,亲朋欢聚,不喜反让哭不成?”说着拎过来一瓶“赊店”,正要拆包装,汤二一把夺过去,说道:“暂不开启,我那里存有好酒,你过去拿来!”

“什么好酒,我怎不知?”杨四问道。

“‘剑南春’!不过仅余半瓶。”

“好酒,在哪里?我去拿来。”杨四起身欲往外走。

“门后药柜下面,第二横隔,挪开黄纸包,拿开挡板,推开药瓶,即可见到。你去拎来吧!”

“如此隐蔽地方,我哪里找得着?烦你再说一遍!我拿笔和纸记下来。”杨四扭头做找笔纸状。

众人笑。

“门后药柜下面,第二横隔,挪开黄纸包,拿开挡板,推开药瓶,即可见到。”

“存放还真是周全!又不是我二嫂的******,哪里用得着如此小心的?纵是二嫂的******,使用多年,也用不着如此掖藏!”杨四笑着说道。

“你只管拿来,骚话勿再啰嗦。那可是三十年陈酿,绝对够劲儿!去年秋天,四川一个亲戚,探家带回来的。”

杨四过去拿酒。汤村医借机敬了几个酒,章、楚老师举杯碰干,我亦饮尽。

不大工夫,杨四返回来。却是空着双手。

“汤二哥哄我,哪里有酒?白摸两手灰尘!”

汤村医站起来。

“智能差,莫旁责!你且坐下,我去拿过来!”说完走了出去。

见到汤村医离去,杨四撩起后背,自裤腰里拽出一支酒瓶,摆放在桌面上,正是那瓶“剑南春”。

大家低笑一阵。

不一会儿,村医进来,佯怒道:“杨四好孬,耍你二哥!”

众人又笑。

章老师指了指桌子。村医坐下来,拿过“剑南春”,每人小斟一杯。品酒那当儿,杨四转身,拆开“赊店”酒包装。

“不让你开,你就不要打开,净不听话!”村医说道。

“只喝你的不够味儿,我总得凑个数吧!”杨四说道。

要说人哪,就得这样,不可总念及人家的东西,自己舍不得分毫。此非做人,倒似做贼。且看那贼,只晓得偷窃东西回来,若要令其拿出丁点,他即大叫:我乃贼人,怎可拿东西出来?此与贪官污吏相仿,后面再表。

“好酒,好酒,浓而不烈,芳香浓郁,绵远悠长!”章老师赞道,“不错,不错,美酒,美酒!”

“贵州茅台,山西汾酒、竹叶青,四川五粮液、剑南春,这些都是好酒,果然好味道!”楚老师交口称赞。

如此佳酿,从未品尝,只有随声附和“好好好”。

“好味道,再来一杯!”人均一杯。

杨四端起酒杯,仰头张口,杯底朝天,若八戒吞吃人参果之状,而后咂砸嘴巴,说道:“这玩意儿特贵,一百多元;‘赊店’仅为6元,成何比例?好比黄花大闺女,焉能相比黄脸婆?”

“此话怎解?”我问他。

“若把‘剑南春’比作黄花大闺女,那‘赊店’就是老太婆。黄花大闺女,忒新鲜、值钱;而那老太婆,无非破旧玩意儿,谁个稀罕?不可相比!”

村医接话说道:“此言差矣!我本不该接你话头,因我侄娃儿在场。不过,年龄已大,听听无妨。你之所言,错在这里:老太婆并非‘赊店’,实是‘剑南春’;大闺女并非‘剑南春’,实为‘赊店’。”

杨四啜口‘剑南春’,大声说道:“作何解释?”

“理由如下:老太婆年纪大,阅历广,味厚气浓;黄花大闺女阅历浅,见识短,味薄色浅气亦淡!”

“妙,妙,高见!为二哥阐释高见,我以‘赊店’敬各位一杯!”

“缘何又用一两杯?”

“不醉不罢休!”

“既如此,恭敬不如从命。”村医干杯之后说道,“杨老板,你且奉陪二位老师,我有几句话语,要同侄子聊聊,毕竟多年没谋面了。”

“也可。您爷俩细谈,我陪老师饮几盅酒。”说罢划起拳来。

姑父挪椅凑近,轻声说道:“二娃儿,可否看望你哥?”

“看了。”

“小伟和他媳妇那里看了没有?”

“看了。”

“前头你国相叔和国松叔那儿呢?”

“看了。”

“前头你国全叔呢?”

“也看了。”

“话说实在的,你国全叔那里,大可不必过去的,虽说都是一家子,他只长于耍嘴皮,若来实际的,求他帮忙,让他出点力,多无可能,他倒躲到一旁去了,不如邻居管用!”

“姑父的意思,我有点不尽明白。”

村医喝一口茶,慢慢说道:“国法,世故、人情,自古的道理。就说你爹去世之时,你在绿市,你哥他们在家,年幼不懂世事,无法张罗事情。多亏前头你国相叔、国松叔、你二奶、二姑、三婶,门口邻居,庄上、村里好多人家,出力出钱,一起张罗,办理完毕。那‘货’虽不是好板材,勉强说得过去。古语说,人在人情在,人去情义尽,多亏你爹人缘好,换了他人,不知会是如何的场面。”

我递烟给村医。村医接住,点火,抽了几口,轻咳两声。

“烟非有益之物,你年纪轻,少抽为好,免伤身体。我已抽习惯,戒烟不易。”

我弹掉烟灰,正欲抽一口,听村医此言,便摁灭烟头,说道:“姑父所言有理,我慢慢戒掉就是。”

村医接着说话:“生活世上,该帮忙的,必须帮忙,不可袖手旁观,惹人闲话,被人笑话。尤其本家,更应这样。这些话语,我本不该说与你的。不说出来,憋在心里,教人心慌胸闷。思忖再三,还是说给你听为好。”

“姑父尽管说来,我听在耳,记在心。”

“这样就好!”村医说,“整整五年,憋得心慌,事情真相,说与你知。本家相亲,是为正统。邻里恩情,亦不可忘。虽不图报答,牢记乃做人根本。方才你上来时候,见到那些邻里:朱二叔、冯大伯、高二爷、杨大婶,以及小六子、二麻子,皆言你二娃有骨气、有志气、有出息,给张家添了彩、争了光。此为面子言语,是巴望你好生干活,混出人样,力争出人头地,切不可为不善之事,对不起张家,愧对张家。趋善是为行善;趋恶是为做恶。烟与酒,此二物,需要时尽量少饮、少抽,平日里尽可不用。否则,易致人变坏。你眼下工资较低,尚未成家,且有兄弟、小妹,需你帮扶,担子颇重啊!”

“姑父说的是。”

“为了供你上学,你哥退掉了说好的媳妇,在家没日没夜苦干,挣钱给你。兄弟生活清苦,终年不食腥荤;所穿衣物,皆是邻里相送。节衣缩食,只为供你求学。此次回来,你看到了:老家房屋,仍是土墙茅草;兄妹衣食,依然粗衣糙粮。再看邻居,砖墙亮瓦,甚或小楼耸立。不比不知道,相比知差距。你实该好好干,努力工作,挣钱帮衬老家。切莫私下以为,既已混出来,工作就位,凡事与己无关,甩手不管,这可不行!人呐,应该有点良知,知道吧,违背常理的事情,切莫做来!为人处世,牢记六字:国法、世故、人情,或可免出乱子,少做不合情理之事。入行医生,梦求成名,然非一朝一夕之事,多学多问,师从年长医生,注重日积月累,或可凑效。为医生者,仅有书本知识,缺乏经验不行;反之,亦不行。拿我来说,行医十余年,经验积累不少,理论知识却是不足。去年参加培训,历时三个月,从黄市回来,才发现有些东西,原以为是对的,谁知却是错误。十几年来,拿着错误的经验,不知治坏多少人,枉花多少冤钱!所以,当医生的,时刻不断学习,取长补短,免出差错,免误人命。”

“姑父说的有道理。”

“再说你汤大伯,传承中医,却未经正规学校培训,西医理论知识不足。行医几十年,看错病,医错人,该是难免的事情。话说到这儿,想起一事,你汤大伯曾对我讲,将来等你毕业,工作之后,咨询你一件事情。”

“何事?姑父请讲。”

“你母亲去世之时,到底罹患何病?”

闻听此言,我摁灭烟头,猛喝一口茶,低声说道:“事情过去多年,还是不提它吧!”

村医一再坚持:“是你汤大伯的意思,总要寻个究竟出来!”

我又饮一口茶,递一支烟给村医。村医接了,划着火柴,依次点火,抽一阵子。

“说起那件事情,如梦绕心,夜昼难忘。学医之后,更是日日念及。细细分析,如按我大伯所言,心脏病发作,多有悬疑。疑在哪里?以下几点:第一,我母亲平日体健,从未发作心口疼痛;第二,当时腹痛,部位是右下腹,而非心口;第三,送到蓝镇时,人已停止呼吸,故未行心电图检查;第四,穿寿衣之时,触及母亲右下腹一硬疙瘩,大小似鹅蛋一般。据此分析,急性阑尾炎穿孔,致腹膜炎、急腹症,感染中毒性休克,十之有八九,而非心脏病发作,即所谓心肌梗死。”

“二娃所说在理儿!”村医说道,“诊断不明,治疗必然失误。”

“十年有余,事情过去已久,莫要提及了,免生许多悲伤!”说话之时,眼泪模糊,酸楚哀苦。有心嚎啕大哭,宣泄悲情,藉以思念。又恐如此场所,不可以己情感哀哀,殃及他人,实为不智举动。虽说互为亲戚,聊表关心,也只在面子上面,说说而已。这样看来,凡事讲究人前人后。人前,如何也得装个体面出来,免得坏了气氛;人后,则无诸多顾忌,大可痛快宣泄、嚎啕痛哭,抑或痛哭至极,涕泪肆流,都无不可。总之,不可因己之不快,影响他人好心情,实为不道德。

村医分斟余酒,每人一杯“剑南春”。分毕,让烟,人手一支“双龙”香烟。继而说道:“来,来,章老师,楚老师,您二老也是我的老师。多年来,您二老辛苦教学,虽说工资微薄,二位却不似有些人,拍屁股走掉,仍然守在村小,耕耘不休。就冲这一点,您让我感动。我们那一茬,多受您二老栽培,我虽未成才,怪我愚笨,您二老功劳没有,却有苦劳。象二娃那一茬,不就出了几个大学生?都是您的功劳。杨四,你说哪,是这样的吧?”

那几人停止划拳,专心听村医说话。杨四喝了七八分酒,红胀着脸。深吸一口烟,吐出几个烟圈,声音微嫌嘶哑,说道:“要我说,天底下的伟人有两个:一是母亲,生了我;一是老师,教了我。话说得直,实际就是这个理儿。没有母亲,怎能来此世上?母亲生下我,所以母亲伟大。没有老师教我,如何识得文字?所以老师伟大。二位老师上了年纪,五十开外的人了,在曹村村小,少说也干了三十年。三十年,说不上桃李满天下,起码曹村,似汤二哥那般,头皮发热脸皮稍厚的,无不吃过您的‘枣栗子’!‘枣栗子’是一回事,教书识字是一回事。其实乡下娃们,不挨揍难长记性,不挨揍难以安心读书!二位老师、张二哥,你们说句话,是否这个理儿?”

“哎,提及这些,我们心里亦不好受。娃们来校学习,他的爹妈最放心的,在于把老师当作爹妈,教他们,管他们,虽不曾讲打骂,实际希望严加管教。举个例子,三年级有个学生,是秦成兴的独子。秦成兴这个人,你知道的吧?”章老师看着我。

“是否铁匠秦老五的二娃儿?”我说道。恍惚记得秦老五,是有名的铁匠,打制的镰刀,割上七八亩小麦,仍是锋利无比,钢口特好!

“嗯,正是秦老五的二娃儿。”

“噫,他的孩子上三年级了?”

“结婚早!乡下人,在家闲着,无事可做,早成家,早安心,免得外出打架,找茬惹事儿。娶个女人回来,拴住腿儿,事儿也就少了许多。秦二那个独生子,叫做小宝,宝贝儿子,娇惯了的。听四队人说,小宝在家,要啥,必须买来,不买,则寻死觅活。年纪小小,即晓得将军!也多亏攒下几个钱,不然早给他吃光了。三四个月前,正值热天,一天上午,第四节自习课,原本安静的校园,反被三年级吵闹扰乱。学校的教室,你是知道的,东南西北,各占一方,好比福建围屋一般,最是聚音,遇到上课时间,校园‘嗡嗡’作响。轮到自习课,要求保持安静。当时三年级哄笑,声如炸锅。惹得别班学生,纷纷探头观看。老师制止,几无效果。三年级班主任,姓李叫小燕,是村会计李志文之女,十七八岁,代课老师。听到教室有事,急忙过去察看。尽力制止,却是哄笑不止。别班老师一并过来,凑热闹、看笑话,局面越发失控,小燕发慌,急得大哭。有老师询问,一个学生说是小宝拉肚,拉了一裤子,地上尽是稀屎。

小燕弄小宝到外面,褪掉裤子,擦拭干净。问及腹泻原因,小宝低头不语。一个学生告状说,小宝趁老师不在,在教室耍赖皮,使劲放屁,刚开始夹紧屁股放,屁声细长,同学听到发笑,小宝于是憋不住,放了三个大屁,就把屎憋出来了。听到学生说话,老师们个个大笑。我于是过去,赏了小宝俩‘枣栗子’,哪料到小宝气极,冲我大骂:‘妈了个**,你胆敢敲老子头,回去告诉我爸,小心宰你!’大家听听,他有多横!所以说啊,现在的孩子,娇生惯养,简直宠到天上!对孩子极尽娇惯,对老人极尽不孝不敬,两极分化,这样不好。娇惯至极,将来变成何样,是未可知。只是在家宠惯,来到学校,他亦不怎么听话,处处为难老师,让他往东,他要往西;让他往南,他要往北,煞是费口舌!不像以前那些孩子,赖是赖,却是比较听话,容易调教,不费口舌。这样说来,也是时代不同了啊!最后总结一句:自己在家当做宝,出门别人当做草!

人人以己为中心,世态炎凉不地道。”

村医接话说道:“章老师所说有理。只是不知,我那俩孩子,在校表现如何?”

楚老师说道:“汤文、汤武,听话,守纪律,学习也行!”

刚说到这里,只见一个胖女人,倚了门,叫道:“汤医生在这里没有?外边有人看病!”

“有人看病,你就先过去看吧,看完再过来,我们几个等你!”章老师说道。起身让出地方。

“那就失陪了,你们先喝着,我去去就来。”村医趔趄着出去了。

“来,来,继续,继续!”杨四再斟酒,再让烟,“张二哥跟班主任猜猜枚、喝几个,热闹热闹!”

“我的枚猜得不好,总是输,十杯输八杯。”

“既是这样,你输俩喝一个;咱班主任输一个,就喝一个。章老师,您看如何?”

章老师说道:“明摆着拐我。”

“您酒量大嘛!”杨四说,“再说,再过一百年,您不还是俺的老师?”

章老师表示同意。

我说道:“那就照杨田说的,我沾光了!来,来,章叔,跟您学几枚,今儿个您照顾我一下,目的是让您多喝几杯,如果酒都让我喝了,实在说不过去。来,章叔,您定不定枚?”

“咋不定?定了几十年了!”楚老师说道。

“什么枚?”我问。心里有点发虚。

“三九枚。”章老师说,“老三九枚,一成不变的三九枚。”

“既然这样,我定四七吧,比较接近,不至于输得太多。章叔,您看猜几个好呢?”

“八个吧,老规矩!”章老师说。

“什么八个?八个八个猜,一串八个,几串不定!”杨四嬉皮笑脸地说。

“别说那么多,耽误生产!”我说道,“来,章叔,开枚!爷俩亲!”

“爷俩亲!”

“再亲亲!”

“再亲亲!”

“四季发财!”

“九。”

“七巧。”

“三。”

“四季。”

“三”

八个酒下来,我喝了六个。最后两杯,章老师给个面子,我俩碰杯。其实等于八比零,我全输!章老师实在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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