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城镇实际上比她所发现的还要富有生气。这里有好几天前新开的酒馆,有随着大军蜂拥而来的令学士大夫为惊恐的春色满院的娼寮。每一家客栈、居民住宅和私人住宅都挤满了客人,他们是来探望住在凤来镇各个医馆的受伤亲属的。这里每天都有酒局、舞会、义卖会和无数的战时婚礼。婚礼上的新郎总是正在休沐的人,穿着漂亮的服装;新娘穿戴的是越过封锁线走私来的精美服饰,礼堂上挂的是战刀,祝酒用的是被封锁的上等好酒,接着便是黯然泪下的话别。每天夜里,两旁种着树的阴暗大街上都回响着舞步声,同时客厅里的乐曲在丁当作响,那里女歌声和兵人来宾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唱着悲喜交集的歌曲。这些凄楚的民歌使那些从来没有悲伤过的人听了也要潸然泪下。
马车在大街上碾着泥泞一路驶去,佳荣不停地问这问那,福伯很高兴显示一下自己的见识,用鞭子指点着一一回答。“那边是兵械厂。是的,小姐,他们在那里造剑羽刀剑什么的。
不,小姐,那不是杂货店,是实施封锁的政府驻所。喏,小姐,邻国一些人来买咱们联盟的农作物,把它运到别处去,然后给咱们运回武器。不,小姐,俺答应你姑妈一直把你送到家的,俺说不准他们是哪个国的人。你姑妈说他们是晋国人,可谁也听不懂他们说的那些文绉绉话,是的,小姐,最近煤烟多得很呢,把家里的绸窗帘都弄坏了。这是从铸铁厂烧炭来的。它们晚上那个响声呀!谁也睡不着的。不,小姐,俺不能停下来让你看。俺答应女家人一直把你送到家的。
……佳荣小姐,行礼呀。尔惜太太和李太太给你打招呼呢。“佳荣隐约记得这两位太太的名字,她们从凤来镇到水塔去参加过她的婚礼。她还记得她们是姑妈最要好的朋友。于是她赶快朝福伯指的方向鞠了一躬。她们俩坐在一家绸布店门前的马车里。店主和两个伙计站在走道上,抱着一捆捆棉布给她们看。尔惜太太是个结实的高个儿女人,她的紧身褡束得很紧,挺出来的胸脯像个船头。她那铁灰色的头发中掺进了一抹惹眼的灰色头发,显得很不调和。她的脸圆圆的,面色较深,流露出和善精明而习惯于指挥别人的神情。李太太年轻些,身材纤细瘦弱,她曾经是个美人儿,至今风韵犹存,也仍显得有点骄矜。
这两位太太再加上另一位,即张太太,是凤来镇的三根台柱子。她们管理着自己所属的那三家佛堂、医师和居民。她们组织买卖和缝纫会,她们陪伴姑娘们参加舞会和野餐,她们知道谁找的对象好,谁的不好,谁常常偷着喝酒,谁要生孩子了和什么时候生,等等。她们是家古学权威,了解凤来镇、千塔和周边任何一个人的家世,对于别的县就懒得去管了,因为她们相信凡是有点身份的人没有一个是从这个县以外的地方来的。她们懂得哪些行为是端庄的,哪些不是,并且总能叫别人知道自己的看法----尔惜太太是用大声疾呼,李太太是用一种优雅而伤感的缓慢腔调,张太太则以痛苦的低语,表示她多么厌恶这样的事情。这三位太太像政府官员那样互相猜忌,也许正因为这样她们才结成了紧密的联盟。
“我对你姑妈说了要你加入我的医护馆,“尔惜太太态度微笑着高声说。“你可别答应李太太或张太太啊!”“我不会的,“佳荣说,也不明白尔惜太太说的什么,只觉得人家竟这样欢迎和需要自己,心中有点热乎乎的。“我希望很快就能去看你。“马车行驶了一程之后停了片刻,让两位挎着绷带篮子的妇女战战兢兢踏着垫脚石横过溜滑的街道。就在这时佳荣偶尔看见人行道上一个人影,她穿着颜色鲜艳----这在大街上显得太鲜艳了----的衣裳,披着垂脚跟的须边披巾。佳荣转过身来,发现那是一个漂亮的高个女子,一头浓密的头发红得令人难以置信,脸上的表情也俗不可耐。她这是生来第一次看见这种显然“在头发上下了不少功夫“的妇女,因此仔细打量着她,有点迷了。
“那人是谁呀?福伯,“她低声问。
“俺不知道。”
“我敢说。你知道的,究竟是谁嘛?”
“她叫贝琳,“福伯答道。
佳荣立即抓住了他没有称人家“小姐“或“太太“这一事实。
“她是谁?”
“佳荣小姐。“福伯脸色阴沉地说,一面往马背上抽了一鞭子,“你姑妈不会乐意让你打听那些和你无关的事情。谈起来没什么意思。她们是这个城里一些不值钱的人。”“哎呀!我的天!“佳荣心想,被顶得不再作声了。“那一定是个坏女人!“她以前从没见过一个坏女人,便好奇地回过头去盯她的背影看,直到她在人群中消失为止。
现在,店铺和战时盖起来的建筑物彼此相隔得远一些了,它们形成一组一组的,中间都是空地。最后他们驶离了市区,住宅区迎面出现了。佳荣把那些住宅当做老朋友一个个认出来,那些的房子,庄严而堂皇。有白色的小圆子和绿色窗子;住宅前面围着一道方形的灌木篱,显得格外局促。现在他们走得慢些了,因为从走廊里、园子里和走道上都有小姐太太在招呼佳荣。其中有的她不怎么熟悉,有的能够依稀记起来,但大多数是她根本不认识的人。姑妈准是把她到来的消息早已传开了。小汉不得不被一次又一次抱着举起来,让那些穿过门前湿地一直跑到马车道口的人惊叹地看个清楚。她们全都向佳荣大声叫喊,要她一定参加她们的缝纫会或她们的看护会,而不要参加别的什么组织,她当然左顾右盼应接不暇地随口答应着。
他们经过一幢盖得凌乱不堪但种植有绿色植物的房子时,一个站在门前台阶上的小女孩喊道:“她来了!“李大夫和他太太以及那个13岁的小孩子随即走了出来,一起嚷着表示问候。佳荣记得他们也参加过她的婚礼。李太太跑到马车道上伸长脖子看了看小毛头,可大夫不顾泥泞一直走到马车旁边。他个子高高的,骨瘦如柴,蓄着一把尖尖的铁灰色胡子,衣服穿在那瘦长的身躯上像是被大风刮到上面似的。这里人把他看做力量和智慧的源泉,当然他也从他们的信念中有所收获,更不是他喜欢发表神谕式的讲话和态度有点傲慢,他可以说是本城最厚道的人了。
大夫同她拉拉手,在小汉的肚子上拍了拍并称赞了几句,便宣布姑妈已经应允发誓,让佳荣除了李大夫那里外不要到任何别的医馆和看护会去了。
“啊!可是我已答应了上千位太太呢!“佳荣说。
“我也担保!一定有尔惜太太吧!“李太太气愤地大声嚷道:“讨厌的女人!我想她是每一趟车队都去接的!”“我答应了,因为我不明白那都是干什么的。”佳荣承认。
“看护会是怎么回事呀?”
大夫和他的太太都对她的无知感到有点惊讶。
“唔,当然了,你一直给关在乡下,所以不懂,“林太太为她辩解。“我们给不同的医馆分别组织了看护会,分班轮流每天去进行护理。我们看护伤病员,帮助大夫,做绷带和衣服,等到他们可以出院时便把他们带到家里来调养,直到他们能返回军队去为止。同时我们照顾伤员家属中那些穷困户----有的还不光是穷困而已。李大夫是在医馆工作,我的看护会也在那里,人人都夸他了不起,而且----”“行了,行了,李太太,“大夫得意地说,“别在人跟前给我吹嘘了。我做的事还很不够呢,你又不让我上军队里去。”“'不让!'“她愤怒地嚷道:“我?你很清楚,明明是镇里不让你去。怎么,佳荣,人们听说他想到去当随军医生时,全城的太太们都请求他留在这里呢。当然,这个城市没有你是不行的。”“行了,行了,李太太,“大夫再次说,分明是给夸得乐滋滋的了。“也许,有一个孩子在前线,暂时也就够了吧。”“而且我明年也要去了!“旁边的小孩兴奋地嚷着,跳着。“去当鼓手。我正在学打鼓呢。你们要不要听听?我现在就去把鼓拿来。”“不,现在不要,“李太太说,一面把他拉得更靠近一些,脸色顿时显得很紧张。“明年还不行,乖乖,也许后年吧。”“可那时战争就结束了!”他急躁地嚷道,一面劲要挣脱母亲的手。“而且你答应了的!“做父母在他头上顶上交换眼色,给佳荣看见了。原来他们大儿子已经在前线了,他们要把留下的这个小的抓得更紧些呢。
福伯清了清嗓子。
“俺出门时姑妈正在生气,要是俺不早些回到家里,她会晕过去的。”“再见。我今天下午就过去看你。“李太太大声说。“你替我告诉你姑妈,要是你不上我的看护会来,那就更够她受的了!“马车在那泥泞的道路上连溜带滑地向前驶去,佳荣往后靠在褥垫上微笑着。此刻她觉得几个月来从没有这样舒服过。
凤来镇,它那么匆忙,生活中激荡着一股振奋的激流,是非常惬意、非常愉快的,比起原先亲戚城外那个只有野狼在静夜吼叫的孤独的农场来,比起那宽阔的街道两旁栽着柳树和到处流淌着泥水河的来,都不知好多少呢。是的,它暂时甚至比水塔还好,尽管水塔是那么可爱的地方。
这座街道狭窄而泥泞的城市坐落在连绵起伏的丘陵中,它有某种令人兴奋之处,某种生涩而粗糙的东西,这与佳荣身上她母亲和嬷嬷所赋予的优美外表底下那种生涩而粗糙的本质恰好彼此呼应,气味相投。她顿时觉得这才是她所适合的地方了,而那些躺在黄水旁边的古老幽静的城市却是她生来就不习惯的。
房子来愈来愈稀疏,佳荣探身向外看见了姑妈的红砖石瓦的住宅。这几乎是城市西边最未的一所房子。再过去便是桃树街,它越来越窄地在大树底下蜿蜒向前,渐渐消失在寂静的密林之中。姑妈住宅门前那道干净的木板围墙新近染成了白色,它围着的那个小院子里星星点点闪烁着花时末了残余的黄水仙。门前台阶上站着两位穿黑色衣裳的妇女。后面是一个肥胖的黄皮肤女人,她的两只手笼在围裙底下,一口雪白的牙齿咧嘴微笑而露在外面。矮胖的姑妈兴奋地不断挪动着那双小巧的脚,一只手压在丰满的胸脯上,想使一颗微跳的心平静下来。佳荣看见媚兰站在他身旁,便顿生反感,她明白了,如果凤来镇美中不足,像油膏叮着只蝇,那准是这个身穿丧服的瘦小人物造成的。她满头乌黑鬈发压得服服贴贴,很适合一个少妇身份,一张鸡心脸上流露着表示欢迎和愉快的可爱的微笑。如果一个南方人竟愿意收拾行装旅行20里去作一次客,那么他至少会在那里呆上一个月,往往还要长得多。南方人很热心招待客人,也很乐意到别人家去作客,便例如在别人家里过节日,一直住在第二年七月,这是亲戚之间常有的事。新婚夫妇常作环游式的蜜月旅行,有时留在一个合意的人家住下,直到第二个孩子出世为止。一些比较年长的姑妈、叔叔隔几天到侄儿侄女家来吃午饭,有时便留下不走了,乃至若干年以后去世也就葬在那里。客人来了,不会添什么麻烦,因为有的是房子和仆人,而且几个月膳食的额外开支在这个富裕地区也是小事一桩,算不了什么。不分年龄性别,人人都出外作客,度蜜月的新婚夫妇啦,丧失了亲人的老少男女啦,由父母安排离家以避免不理想婚配的女孩子啦,以及到了危险年龄而没有订亲对象,因此想换个地方在亲戚们的指引下选择佳偶的姑娘啦。等等,客人来访给单调死板的南方生活增加了兴奋剂和多样化,所以总是受欢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