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大家一个问题：你觉得在北京的写字楼里上班穿硬底儿的鞋好、还是软底儿的鞋好？
我觉得还是穿硬底儿的鞋比较好。即使在办公室里，有些人的有些事、有些话也是不希望被人看到或听到的。在中国更是如此。
软底儿的鞋子没有声音，如果你悄无声息地突然出现在对方面前，会使当事人陷入严重的尴尬，你的形象在对方心里就有可能象离线的QQ头像一样变成了灰色。硬底儿的鞋子声音很响亮，能让对方根据你的脚步声精确定位你此时的位置，以便随时从隐私状态调整为公共状态。
我为去Z公司上班买的那双鞋子是双休闲皮鞋，踩在实木地板上没有多少声音，再加上楼下咖啡厅里闹哄哄地在开PARTY，我的脚步声更可以忽略不计。因此，当我出现在卡罗琳办公室门口的时候，里面的人根本没有发现。
门是敞开的。卡罗琳坐在椅子上，但我无法看到她的脸，因为她的脸和几乎整个上半身被一个肩膀宽阔、身材魁梧的中年男子挡住了。两个人的距离显然异乎寻常地近。否则的话，我也不会想立刻转身离开，想走到稍远的地方把脚步弄出些响动来，再走过来一次。
然而，就在我即将转身的时候，中年男子回头发现了我，身体也倏地从卡罗琳身边移开了，我只好尴尬地说道：
“您好！我是来找卡罗琳小姐来面试的。”
我故意将“CAROLINE”的音发得很标准，想让卡罗琳听到，希望能快速融入她那欧美化的团队氛围。
中年男子点点头，双手插在裤袋里，从办公室走出去了，我没有从他脸上看到任何表情。
卡罗琳的办公室很像美国白宫总统的办公室，装潢考究、典雅脱俗，而当卡罗琳坐在椅子上看我简历的画面一同叠放进来时，我觉得呈现在我眼前的简直是一幅光线明亮、色彩华美的电影海报。她个子很高，脸上有一种长期受良好教育的知性美，这使得她与Z公司的其他那些女孩子又很不相同。她的中文名字叫米优（但后来我在Z公司还是一直叫她卡罗琳），在英国学了七年传媒，难怪会坐上这样一个显赫的位置。
她低头看我的简历看了好久，然后说道：“嗯，不错！我正急需这样一个公关经理。”
在接下来的五分钟自我介绍的时间里，我想把话说长一些，因为我觉得，这第一次与她面对面的交流对我非常重要，然而她桌上的电话总是响。她一面点头听我讲话，一面不停地接电话。最后一个电话终于逼迫她完全把我的话打断了：
“我觉得你还可以，而且又是艾丽丝介绍来的，应该不会错！这样吧，我让人事部的人先带你熟悉一下公司同事，然后办个入职手续——”
她的手本来伸向电话机，忽然眉头一皱，手又停下了。
“你跟我来！”说着她从椅子上站起来。
我跟着卡罗琳来到二楼大厅的中央，卡罗琳向着对面一间房门紧闭的办公室叫了一声：“雅希，你来一下！”
门开了。一个穿着碎花儿的有点像旗袍一样连衣裙的女孩走出门来。天啊，我差点儿控制不住叫出声儿来，心开始砰砰狂跳，原来她就是那个为我开门的女孩儿。她的名字叫雅希！
卡罗琳把我介绍给雅希，让她带着我去见一下公司的各个部门，然后就匆匆走了。
雅希微笑着走近我说：“费先生，那我们就先从宣传部开始吧！”
接下来的半个多小时对我来说真是幸福！
雅希先把我带到楼下的普通办公区，这里一共有六个格子间，每个格子间都是一个部门。宣传部的格子间里一共有两个位子，其中一个座位上坐着小C，另一个位子是空着的。小C是宣传部的助理，戴一副大大的黑框眼镜儿，衣着暴露而前卫。凭我的人生经验，她是潜意识里对男人非常渴望的那类女孩，而这一点也在后来得到了证实。后来我曾经问她，为什么当时那么两眼直直地看着我，她说她这个人看到花一样的美男就受不了！
介绍完小C，雅希看看另外一个空着的座位对我说：“这个座位是卫菲的，宣传部经理，她这几天病了，我们先去别的部门吧！”
于是，在接下来的周游途中，我依次见到了公司的哈之卡副总裁、发行部的赵忽忽、影视部的范迪古以及艺术总监洪港港。
哈副总裁的办公室在一楼，空间居然没有卡罗琳的办公室大。见面以后我才发现，原来哈副总裁就是我在卡罗琳办公室见到过的那个中年男人。雅希介绍我的时候，他只是点点头，话没说一句，手也没有握，我只好悻悻而出。
发行部的赵忽忽，因为要经常和电视台、电影院线打交道，所以即使身处Z公司，身上居然还有一层没有褪去的江湖气。他指着自己的胸脯对我说：“我就叫赵忽忽，有什么事你找我！”总之，一个很“二”的人。
给我印象最好的是影视部的范迪古，他人很帅，温柔敦厚，论起来还是我的同乡，果然不久之后，他就被擢升为Z公司的总裁，成为红遍大江南北、炙手可热的娱乐圈风云人物。当然这是后话。
我去拜访艺术总监洪港港的时候，他正在给一位香港友人打电话：“我们的《男亲女热》第一部卖得很好，我们现在马上就要做《男亲女热》第二部，这部戏我一定要刘德华和林心如搭戏！不要梁朝伟，不要什么戏都是梁朝伟！一定要给我搞定！”
能在短时间内见到Z公司这么多有分量的人物，非常荣幸，又有雅希陪伴，更觉得如梦似幻。
出了核心区，雅希对我说：“现在咱们去见一下人事部的钱经理吧！”
雅希在前面轻盈地走着，我在后面又可以欣赏她那曼妙的身姿了。
她把我引到人事部那间阴暗的办公室里，就匆匆走了。这次却没有介绍我，让我感到很讶异。
人事部经理钱一民，就是我刚进商务区的时候偷偷注视我的那名男子，见我的第一句话竟是：“你应该先到人事部，而不是先去见公司的各部门，这不符合程序！”
我怔了一下，忙说道：“我知道，是卡罗琳——”
钱一民打断我：“没有什么卡罗琳，叫米优，或者‘米总儿’——”他说这个“米总儿”的时候，话音里充满了一种调侃。
看完了我的简历以及所有证件材料，他递给我一叠表格让我填写，随即又说：“你还需要一张体检表，主要是查‘乙肝五项’，要到S医院去查！”
“体检表我有。”我停下笔，从公文包里取出一张体检表递给钱一民，“这是上个月我在另一家公司面试所用的体检表，S医院的。最近我一直在用它。”
钱一民：“你听说过哲学家赫拉克里特说过的一句名言吗？”
“赫拉克里特！”我失声惊叫了起来，这名字我从没听到过。由于过度惊讶，我的声音超过了此时场合所应保持的最佳音量。
“赫拉克里特说过哪句？”我问。
钱一民：“‘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
“这和体检表有什么关系？”
钱一民：“这意思就是说，你在Z公司面试，就不能用A公司的体检表，哪怕你昨天刚刚体检的也不行，你需要再去查一次。”
“F-U-C-K！”我在心里咬牙切齿地暗骂了一句。
再去体检一次并不意味着再受一次疼痛那么简单，还要被抽去满满一管血。我忘掉赫拉克里特，却想起了尘封已久的列宁的那句话：“资本来到世间，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资本家剥削员工，首先从体检开始。
于是我打车去S医院，这又花掉了我三十元钱。在体检室里，望着针头残忍、而又得意洋洋地刺穿我的皮肉，我的愤怒到达了极点。我觉得被刺入的不仅仅是血管，还有灵魂。
我拿着体检表风风火火地赶回Z公司的时候，已经快下班了。钱一民翻来覆去地看着我的体检表，神色居然有些失望：“可以啊——”他拉长语调说。他把我带到商务区的办公间，给我分配了座位，又分发了电脑、文件夹等等办公用品，然后握着我的手，突然露出牙齿，面带微笑地对我说：“费先生，欢迎你成为我们的一员！”
那笑让我觉得有点儿毛骨悚然。
下班了，我已经走出了Z公司，忽然想到上午卡罗琳说过一句等我忙完去找她一下的话，差点儿被我忘了。我想卡罗琳或许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向我交待，于是我又折返回槐花岛，按门铃进门，走上楼梯，来到卡罗琳的办公室。
卡罗琳正坐在座位上收拾东西，看样子也准备要走，见我进来，顺势问了一句：“怎么样，顺利吗？”
“顺利，顺利！”
“有什么问题吗？”卡罗琳居然这样问。
我顺势向她提起了钱一民又让我体检一次的事情。
卡罗琳继续在座位上收拾东西，连头也没有抬：“钱一民这个人，不太地道，以后小心他点儿！”
我没想到卡罗琳会把话说得如此露骨，内心的震动是可想而知的。这话让我觉得她已经把我当做她自己的人，另一方面又使我心中觉得她和钱一民之间存在尖锐分歧、甚至矛盾的预感明朗化了。我甚至开始怀疑艾丽丝让我来这家公司的真正目的。
“他让你坐在哪个位置？”卡罗琳问。
“商务区办公间，一进门儿左边第一个位置。”
“那你更得小心！那个座位正对摄像头，去年坐那儿的一个小姑娘，因为周末把男朋友引到办公间里来谈恋爱，被钱一民给开除了！”卡罗琳说。
我出了公园儿，走在六月份北京街上的热风里，身体一阵虚脱。Z公司的人不论男女，个个磁场巨大，与磁场巨大的人较量势必会消耗脑细胞、损伤元气。我准备寻觅一家煲汤店，喝口汤，好好补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