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杜北立，我好像有必要叙述一下了，但很抱歉，当此刻抬起笔，我才发现原来彼此并没有故事——我是指那种有开头有发展有高潮有结局的故事。悖论总是无所不在，你以为这个人是你的青春期所绕不过的坎，但实际上连一个简单的事故都没发生过，那些铭记于心的无非是一些零落的细节，一些莫名的情绪。我只记得陈小肯走了之后时间走得飞快，好像一夜之间醒来，所有人都在专心备战还要一年就要到来的高考。那时候我还迷上了一件事情，就是参加各种竞赛，十万个为什么竞赛、英语竞赛、数学竞赛，直至最后我最拿手的化学竞赛，而在这些竞赛里我都能走到市级决赛，在每一个决赛里面，都有一个叫杜北立的家伙和我并肩作战。参加这些竞赛既有可能为高考加分，也为学校赢得荣誉，学校有时候还会为我们备好中巴，载着我们去竞赛。我最高兴的就是当大家还在教室里上课时，我们这些竞赛高手们却背着书包，来到校车停车场，等候着带队老师领我们上车，出发。
每一次我都期待自己能够和杜北立坐在一起，这种期望甚至超过了对于成绩的希冀，最好的结局莫过于在一种自然而然的情势下我们顺势坐在了一起，当槐树影子在车窗上缓缓流淌，我们，谈天说地。凭着不错的理科思维，我总结出了一个最佳路线，杜北立喜欢迟到，那么我也不早到，当我们夹杂在最后上车的一拨人里面时，我会找一个机会和他打招呼，这么一来我们就几乎前后脚上车，我的诡计不显山不露水地达成。后来几次让我欣喜若狂的是，杜北立已经在每次上车的时候等待着我了，我们已经默认了彼此的位置。我想这样真好，一切都不用揭穿，杜北立也在等待，等待我们可以的一个时刻。
杜北立看的书很多，有时候我都要搜肠刮肚地不断去读一些更加有意思的书来和他交流，我那时候真是什么书都不放过，除了学校里硬塞的《鲁滨孙漂流记》、《童年》、《繁星春水》和《伊索寓言》等规定书目，我还陆陆续续读了《围城》、《基督山伯爵》和《简·爱》以及当时女生颇受欢迎的《花季·雨季》，而学校阅览室里的《知音》《祝你幸福》等杂志上面刊载的二奶实录人间冷暖我也不放过，放学后回家泡一碗方便面，边吃边看。比起我的来者不拒，杜北立的标准一直恒定，那就是必须经典。比如他最爱《约翰·克里斯多夫》，对于《花季·雨季》这样的书根本没有谈兴，但这并不妨碍我们交流愉快，因为杜北立喜欢听电影，他舍不得花时间看电影，我就去看，然后讲给他听。
有一天我说，我看过一部好好看的电影，叫《甜蜜蜜》，是张曼玉和黎明演的，不想杜北立说，我看过了。我说真的不明白导演为何最后让曾志伟死于非命，我不喜欢这样的结局。杜北立说，死亡是为了以后的偶遇，而所有的偶遇其实都是命中注定，比如说黎小军和李翘。我说这部电影和以前看过的不太一样，看完后这几天我一直回味着这个故事。杜北立说配乐很好。我说想不到你也喜欢邓丽君，我表姐林颂芙也是，也是因为一部电影。杜北立说我没有特别喜欢邓丽君，就是感觉这部电影因为这首《甜蜜蜜》变得特别好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有这样的感觉，实际上我以前一点也不知道邓丽君，连听说过也没有。过了几天之后，杜北立送给我一张从贝塔斯曼书友会买来的碟片，就是陈可辛的《甜蜜蜜》。他说，李芳芳，谢谢你和我聊这部电影，我很喜欢，祝你一切考试顺利。我想这就是杜北立的表白了，我们现在还不能拥有那些，他在等，那我也会等。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没有后面的转折，又会发生什么呢？我们这种融洽的读书交流活动因为一场作文竞赛而慢慢变味，因为有一个人在这方面展露了她无法匹敌的天赋，纵然她阅读量不是那么丰沛，那就是我的表姐——林颂芙。
彼时的表姐早已不再与男指挥等一干半大小子纠缠，我已经暗暗感觉到她在加力了，然而数学化学等科目不是你努力就一定会有好回报，表姐的努力收效甚微，更不要提什么去参加竞赛了。有什么办法呢，这就是我们的生活，学习成绩甚至决定了你中学生活的精彩程度。但是天无绝人之路，表姐的语言和写作天分忽然被开启，她爱上了写作。那时候有一本神奇的杂志忽然一夜之间变得风靡起来，那就是所有文学青年的大本营——《萌芽》，表姐林颂芙对于文字的灵敏体现在一年前她就读上了祖师奶奶张爱玲，并早已在我们学校自办刊物上发表了一篇萌芽气质浓烈的短篇小说。我认真读过表姐的这篇小说，断句和语言都非常独特，缠绵悱恻，与平时的她大相径庭，里面有一句话我到现在还记忆犹新，说湿漉漉的头发在哭泣。这句话是写越国美女西施浣纱之后顺便跳下小溪洗了个澡，结果一出浴就碰到了范蠡，两人一见钟情，可是范蠡却抑制住自己的爱欲，要将她送给夫差，于是西施湿漉漉的头发在哭泣。当时我完全被表姐的才华和文笔震撼住了，特别是这种新颖的文学表达方式，不要说别人，连杜北立也读了，大家都想不到校花林颂芙原来还会写小说。后来当《幻城》之类的畅销书人手一本的时候，表姐反而不再写小说了。被人演绎到泛滥，没意思了，她说。
当作文竞赛来临，表姐林颂芙就和我们一起去坐竞赛校车了。说实话，我虽然阅读量挺大，但文学表达能力却很一般，杜北立更是如此，我们不过是凑数，而全车最耀眼的莫过于表姐。我故意在后面磨蹭试图与杜北立坐在一起，表姐却一直横亘在我的右边，是的，我们是姐妹，大家自然而然地觉得我们应该坐在一起。我一时局促了，不知该继续走下去还是停在那里了，直觉让我感觉到，我也许没法和杜北立坐在一起了。因为我的犹疑，上车队伍阻塞了，带队老师站在司机旁边，推了一把我的肩膀说，发什么呆，都依次坐好，不要挑挑拣拣，抓紧时间。于是鬼神神差地，我坐在了我们班学习委员的旁边，而后面的表姐林颂芙和杜北立就自然而然地坐在了一起。我机械地完成所有动作之后，身体里面涌起一股陌生的情绪，伤心生气愤怒嫉妒全部掺杂在一起，我感觉到杜北立略微局促地看了我一眼，但我一脸冷漠地看着窗外，也许根本就没有表情，我应该是一脸的无知。当遇到我不愿意处理和面对的情况时，我总是会习惯性地装傻，这样一切就能挺过去。那次比赛我什么名次也没拿到，杜北立也是，而表姐林颂芙果然不负众望，拿到了一等奖。
邻近高考的一个晚上，杜北立在晚上放学后忽然走近我，悄悄地说，今晚你在大院对面的松树林等我。我还没明白过来，他已经走了。我的心跳到嗓子眼了，不得不咽下去装作一脸平静地寻找正在学校门口等我一起回家的表姐。那时候爸爸妈妈和二姨姨夫都下岗了，我和表姐都被姥姥照顾。
我说过我们是个海边小城，家家户户的饭桌上都离不了海鲜。在那个年代，海鲜可真不是什么昂贵的食材。傍晚的时候，骑着摩托车的小贩们从郊区渔村的码头上带来了汁水淋漓的收获品，有黄花鱼鲅鱼鱿鱼皮皮虾白灼虾等等，但更多的是海蛤蜊扇贝和海红，家家户户最爱的当属味道鲜美的海蛤蜊。小贩的摊子临街而设，在傍晚，大人们骑着自行车下了班接着孩子往路边一停，不用下车，一只脚蹬地，一只手掏钱，接过来三斤蛤蜊，往车筐里一丢，收回脚继续赶路回家。食材新鲜，无需浓油赤酱地爆炒，只需没过一点清水清蒸，煮熟后蛤蜊全部张了嘴，露出鲜肉，但此时大人们要的是这肥白的汤，做打卤面的高汤是最好不过，再加上韭菜蛋花，就是小城人人最爱的打卤面。拍个黄瓜一头大蒜呼噜呼噜喝好，就可以上街纳凉了。爸爸和妈妈选择了做海鲜小贩，天不亮就去码头等待靠岸的船只，傍晚就在街边吃个烧饼。而二姨和二姨夫终究是没能抵御过生活的磨砺，离婚了。表姐的美貌不是偶然，漂亮的二姨把一头长发烫了又染了，就去朋友新开的服装店当导购员，没有人相信她的闺女都要参加高考了，人人都以为她不过三十出头。
我和表姐每天一起吃饭一起做作业一起睡觉，为了能见到杜北立，我绞尽脑汁。最后还是姥姥的垃圾救了我，我不顾奶奶和表姐的惊愕，拎起垃圾袋就飞快地奔向那片松树林，而此时已经比说好的时间晚了半个小时。我看到了那个瘦削的身影，他在等我。那一刻，我忽然很想扑到他怀里，矫情地哭一场，我想我终于可以拥有表姐和陈小肯都经历过的一切了，虽然我是最后一个，但这是全校女生都仰慕的杜北立啊，是杜北立，他喜欢我，我也喜欢他，我们默默喜欢彼此这么久，从小学到高中，只要高考结束，我们就能光明正大地在一起了！杜北立也很紧张，他双手插兜，虽然没有表姐喜欢的那样竖起领子，但他的领子是平整而熨帖的，我仰望着他的脸，镜片后面的眼睛漆黑明亮，下巴好像有些青黑，我不再像小时候那样看到男性身体图片时涌起厌恶，我想我们长大了，长大真美好。他嘴角一扬，露出一口整齐的牙齿，说，李芳芳，谢谢你，来了。嗯，我来了。我傻傻地说。嗯，你复习得怎么样了？他关心地说。还好，你呢？我笑着说。也就那样吧，其实压力挺大的。你不要给自己那么大的压力，你一定可以的，你本来就那么优秀。我一脸仰慕地说。也不是，杜北立迟疑地说，我也会遇到很多自己无法解决的问题，这时候就会觉得自己其实挺笨的。他羞涩了。我的嗓子有些干，他想提前把那些话说出来吗？那就说出来吧，我心里说，我会比陈小肯都勇敢。于是我大胆地说，杜北立，你想说什么就说吧，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会答应你，真的。说完我就一脸期待地看着他。杜北立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说，李芳芳，我喜欢林颂芙，你能帮帮我吗？
如果身体可以和意念一起被抽走就好了，这样我就不能几乎昏厥，可惜不能，我只剩了一副被抽空的壳子无力地撑在杜北立面前，我想起杜北立以前总是说，李芳芳，你是我见过最聪明的女孩子。我几乎在最短的时间里调整好自己的失态，说，好。杜北立的紧张终于松弛下来，他掏出一个紫色的小盒子给我说，麻烦你帮我交给她吧。我接过来，说，好的。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留给他一个还是以前那个聪明风趣的背影。
一直到高考以前我都躲闪着杜北立，他的目光越焦急我越躲闪，我能读懂他眼里所有的话，但他永远无法解读我的心。我甚至开始疏远表姐，每天只与随身听和习题集为伴，我的成绩开始稳步上升，而杜北立开始飘忽不定了，女生们之间开始窃窃私语。表姐说杜北立怎么回事啊，满眼的心疼，我一边咬着笔杆配平化学方程式，一边说他也许是紧张，应该没问题的。表姐半信半疑地收回头，继续做自己的完形填空。等她做完了，习题集再给我。为了省钱，我和表姐只买一本习题集，每次答案都写在纸上，她用完了我再用，但是对于买磁带和小说，表姐从来没有犹豫。
高考就像洗礼，千军万马躲不过去。在进考场的那一刻，即将和我走向不同教室的表姐一把抱住了我，说，芳芳，这一场语文你考好了，就能进北大，加油！我鼻子一酸，紧紧地抱住了她，说，姐，我们一起读大学，然后心里说林颂芙，永远都不要恨我。
高考之后不久，成绩出来了。表姐成绩过线了，表姐说我们生对了时候，赶上了高校扩招，她报了一所北京的普通大学，专业是她最爱的汉语言文学，这样我们又能待在一个城市了，从表姐看张爱玲的那一天起，我就知道她会选择中文系的。而我，李芳芳，一个从小其貌不凡只知道跟在表姐后面的胖姑娘，考了全市第二名，数学成绩150，满分，轰动了整个小城，记者甚至都采访到了姥姥那儿。在志愿书上，我在表姐和陈小肯的鼓励下，郑重地填上了北京大学化学系。
杜北立，考坏了。全市前五十名都找不到他的身影，有一天晚上我出去给姥姥打酱油，看到了对面松树林里的杜北立。隔着一条马路，我也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瘦了。我忽然全身发冷，从后面的脊背蔓延到双手，我无法直视他，无法。杜北立看到我，微微点点头，他报了中山大学。曾经，在我们一起坐校车去竞赛的日子里，我看着他是怎样一脸神圣地说起北大两个字。现在他微微一笑，跟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就像我们以前碰到一起交流阅读心得一样，轻轻地对我说，李芳芳，恭喜你。我难过极了，看着他淡然地从我视线里消失。
不久之后杜北立一家就搬走了，跟着他爸爸的调动，去了另一个城市，在这个大院里，我们再也没有见到杜北立。他房间的那个窗户，亮着的灯再也不会在凌晨两点半才关闭，因为再也不是他拧开的了。我手里拿着那个紫色的包装盒，看着那扇没有亮灯的窗户，痛苦地流下了眼泪。这些泪水没有经过丝毫的酝酿，刷地就下来了，等流到脖子那里我才发觉，我想我再也见不到他了。我再也没有机会当面向他道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