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淑人的葬礼，举办在一个周末，那是一个难得的晴空万里的冬日，大太阳明晃晃的挂在东南角，街上许多人都脱掉了羽绒衣，雨默坐在车中，听到路上行人的对话，“今天真是热死了，好奇怪啊。”
“是啊，明明昨天还是很冷的，这样的温暖真的很难得。”
“难不成是老天爷微服私访到人间，觉得太冷，而后回去责备了冬神？”
“噗，如果这样真好，你真是能想象。”
路人走开，车内重新回复了寂静，那样俏皮的想象让雨默的心中好过了很多，她不由得抬起头凝视太阳，冬天的太阳光一点也不刺眼，不过能让寒冬如此温暖，也是使了全力的罢，像极了杨淑人总是聒噪，焦急，而又奋力的样子。
杨淑人的尸体就停在火化间，死亡的时候已经瘦骨嶙峋，摸过去仿佛是在触碰一副骨架，听照料她的医护人员说，直到最后，杨淑人都还在打笑，她说她减了一辈子肥也没有多瘦，可是现在，只用了一个月便美梦成真，真的成为了一个骨感美人。
雨默微微笑着，她问，“她是不是还梳理了头发，化了极其夸张的妆，问你们她美不美？”
小护士眨眨眼睛，眼圈泛了红，“看上去真的很可怜，还说着她年轻的时候如何美丽就死去了，不知道为什么脸一直向着门的方向，到最后也没有闭上眼睛。”她那样说。
人终究是有感情的，两三日的相处，即便是医护与病人的关系，也容易生出不舍，更何况是骨肉亲情，雨默想着，目光轻轻落在了杨恩泽的身上。
他闭着眼睛缩在一旁，像是已经熟睡，脸上毫无悲喜，见到雨默，他如过去那般笑了笑。
他应该是遗憾的。雨默想。
那天雨默与杨恩泽赶到的时候，已是凌晨，伴着清晨的鸟鸣，第一个听到的消息便是杨淑人的死去，杨恩泽站在雨默身边，沉默的看着杨淑人的身体一点点的变冷变硬，他安静的走过去，注视着她睁得大大的眼睛，然后将手覆盖了上去。
那之后，直至三日后的出殡日，杨恩泽都始终不发一言。
火化结束，杨恩泽应声站起，雨默跟上去，看着他将杨淑人的骨灰一把一把的抓起，直至填满了整个骨灰盒，工作人员不耐烦的抱怨着，“小伙子差不多了吧，人死了就是死了，你就是装再多的灰，也只是一抹灰而已，没用的。”
杨恩泽扬在半空中的手停顿了一下，接着慢慢松开，杨淑人浅灰色的骨灰便散落了下来，杨恩泽静静的注视了一会，说，“我以前一直以为，她死了之后的骨灰一定是黑色的，像坏死的猪肝那般的死黑死黑。”
“骨灰的颜色是很干净的，每个人都一样。”雨默应道。
杨恩泽点点头，“人都是一样的，无论多高多胖，到最后都是这么浅浅的一把灰尘。”
“尘归尘，土归土，人人如此，截然一身的来，截然一身的走，留不住什么，也带不走什么。”
“若干年后，无人再会记起。”
“所以才需要血脉。”雨默摇摇头，“有些人死了，只是生命体的消亡，她的灵魂依然活在世上，活在记得她们的人的心中，这便是永生了罢。”
“那还是算了。”杨恩泽默默笑了笑，“太辛苦，参加葬礼也是件很辛苦的事情，劳民伤财。”
雨默环顾四周，杨淑人的死亡虽然轰动，葬礼时，却只来了零星几个人，真的未免太过凄凉了，她的葬礼就好似她的一生那般，无依无傍，孤独寂寥，雨默终于懂得，为何杨淑人过去拼命想要为杨恩泽物色玩伴，在这个世界之中，人人都有依靠，如若没有，有一个能伴在左右的人也好，她走近杨恩泽，叹息一声，“死亡的无奈之处在于，总是要由活人来承担痛苦。”
“好在她死了，不然看到这副惨状，还不活活气活过来。”杨恩泽打笑着，拍拍雨默的肩，兀自向前走去，“我们还算是有义气的，是吧，她那么坏的人。”
“恩泽。”雨默追过去，绕到杨恩泽面前，轻轻盖住了他的双眼，柔声说，“如你所知，这里没有其他人，所以你可以哭了，好好哭一场吧，我知道，你爱她，而她无论犯过什么样的过错，你亦是她最珍爱的孩子。”
几秒钟后，雨默感觉到手心一阵温热，接着杨恩泽拉下她的手，将她拥在怀中，她听到耳旁压抑的呜咽，感觉到杨恩泽肩膀隐忍的颤抖，他终于流下了眼泪。
“我错了，我错了……”杨恩泽轻声呢喃着。
“嗯。”
“我不该一直赌气……”
“嗯。”
“我不想恨她……”
“嗯。”
“我很希望一家人可以幸福快乐的在一起，我希望拥有一个母亲，一个归宿，一个温暖的地方……”
“嗯。”
“她伤害了我，我也伤害了她，我总以为还有机会，可现在我们彼此一生也无法补救了。”
“嗯。”
“我没有了母亲，我再也没有了母亲。”
“没关系的，没关系，你还有我。”
“雨默，对不起。”
“我会一直在你身边，你要你伸出手，就能触到我。”
“……雨默。”
“嗯？”
“一直在我身边吧，我不再需要任何除你之外的人。”
海誓山盟，雨默认为，这是最好的情话。
“如你所愿。”雨默说着，紧紧的回抱住了杨恩泽。只有这一秒钟，她忽然想起了她最初离开孤儿院时徐妈与杨淑人的那通电话，电话之中徐妈要求杨淑人待雨默成长为少女之时，便将她与恩泽分开，她曾断言恩泽不会是能带给雨默幸福之人。
杨淑人终究还是给予了他们自由选择的可能性，此时此刻雨默只想对徐妈说，纵使天命不违，她也不会从杨恩泽的身边离开，或许爱情于雨默来说来得太早，她尚还不懂得其中的奥妙，也或许爱情从来没有什么奥妙，它更像是一种感觉，在爱情之中，一切行动都依着那种不得不去做的感觉。
送走了杨淑人，杨恩泽的精神像是忽然散掉，刚刚到家便裹着被子沉沉的睡了下去，雨默为杨恩泽盖好被子，之后回到客厅，满屋的狼籍此时已被保妈物归原位，只有地板上零星的划痕向雨默昭告着自己曾被伤害过的痕迹。
雨默亦觉累了，她陷入沙发之中，整个身体开始绵软起来。保妈热了银耳，从厨房徐徐端出来放在雨默眼前，她摸了摸雨默的脸庞，说，“眼底都黑了，再不好好休息小小年纪就要生出黑眼圈来了，雨默，这些日子可真辛苦了你。”
雨默抬头笑了笑，端起银耳慢慢喝下去，这是她这两天来的第一顿饭，“身体暖些了。”雨默说着，将头靠在了保妈的肩旁，轻声问，“保妈，你是否有自己的孩子？”
保妈摇摇头，表情既落寞又温柔，“遇到淑人时，她就已经怀着恩泽，小小年纪一脸茫然恐慌，那时我刚刚被查出无法生育，爱人也因此弃我而去，双重打击使我悲痛欲绝，于是我就想到了轻生，就是在那个岸旁见到了哭得正凶的淑人，见她那副模样，我便决定留下来照顾这个女孩。我想，也许是因为我需要照顾愚蠢又可怜的淑人，所以老天才没有给我成为母亲的权利，恩泽降生后，我又将恩泽看作了我的儿子，现在，雨默，我也擅自将你看作了我的女儿，虽然没能拥有自己的骨肉，但是，我依然拥有了这么多孩子。”
雨默点点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失去与得到间的相辅相成吧。”
“这词用得真好。”保妈抱抱雨默，“谁都曾有过绝望的时刻，你不走过去，就永远不知道自己能不得等到幸福到来的那一天。”
“那你能否体会一个母亲的心理？”
“大概毕生所想，都是期望自己的孩子幸福健康吧，作为一个母亲，淑人的确是不够成熟，但终究她也还是个母亲，是母亲，就会爱自己的孩子。”
“有时我也会想，我的母亲是什么样子，为什么在我那样年幼的时候就将我抛弃，我想如若有一天见到了面，我也会恨她，但是更多的时候，我希望她爱我。”
“所以恩泽与你心中所想是一样的，爱恨交织，最难舍的，也就是人心中的期望了。”
“我想也是如此，看着杨母，我会觉得，纵然我被抛弃，但是不是我的母亲现在也会在某一个地方想念，且爱着我呢。”雨默微微一笑，闭上眼睛，随即又摇摇头，“罢了，都是不存在的想象。”
“雨默。”保妈擦了擦眼角的泪痕，“你要相信血脉相连，它的神奇之处就在于无法不爱自己的孩子，好好带着淑人给你们的最后礼物吧，你可以把它作为一个信念。”
礼物……雨默睁开眼睛，感觉过往的画面在眼前急速晃动着，她忽然站起身，飞快的奔向自己的卧室，在床前停了下来。雨默深吸了一口气，命令自己冷静下来，接着她从床板下拿出杨淑人送给她的碧玺手镯，她记得杨淑人曾嘱咐过她无论如何都要好好保管礼物盒子。
雨默将手镯从礼盒中拿出，然后轻轻的掀开礼盒内里的包装棉，还没等看得仔细，便被一阵敲门声打断，雨默将手镯装好，重新放回到了原位，待保妈唤了她第三声的时候，才缓缓走下楼去，站在门前的是姚户一家，雨默扬起笑脸，不卑不亢的迎上前去，她已经恢复了平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