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他们互相调侃的时候，大奖出来了。
《嗨，凯乔》拿到了金奖，冠军。
“那个……我今天在后台准备的时候，中间其实出来了一趟，就想看看你有没有来看戏。后来在人群里，我就发现你来了。我想说，谢谢，还有对不起。”梁晓辰在舞台中央拿起话筒。袁来替顾灼尔笑着抢答，“我也想说，不客气，还有没关系。”
不客气。虽然隔着这么遥远的距离，层层叠叠的白光挡着，你根本找不到我，看不见我，不过也没关系。你晚上睡觉的时候，也许会想终于排练完了，再也不用烦这些烦心事了。这些人天天见还没够么，这些台词天天念都背下来几百遍了。过上两天，没人叫你梁导没人找你饭局，你也许又会觉得空空荡荡，怎么什么事都没的做什么人都没的见，人生啊大学啊美好年华啊，怎么能这么无趣无聊？再过上两年，你考研出国找实习，这出戏早就被你抛到脑后。再往后你上班喝茶和同事谈八卦女星，在领导面前油嘴滑舌毕恭毕敬，然后在某一张久远的照片里，在某一个闲来无聊的时刻，你会突然看见，突然想起来。往事不会像潮水一样跑过来，淹没你，只会像一只小鹿，在丛林里跳跃奔腾，只让你逮到一眼。
不过没关系。
那一出戏，终于剧终。
3.
“操，连薛宁都结婚了。”陈家祁戳戳一边的姜川，“我不会落到咱们那项目里最后一个结的吧？”
“不会。”姜川顾不上理他，怀里的小公主拳打脚踢。陈家祁一脸委屈，“老子不要孤家寡人啊，”装可怜地看着姜川，被匆忙赶过来的顾灼尔挤到一边去了。
“天啊，这是你们家闺女！”顾灼尔几乎贴到了小女孩的鼻尖。姜川笑着点头。小姑娘忽然不闹，就用那种彻底茫然的无辜眼神凝望她，像看一个不知道从哪儿跑来的大怪兽。也许在他们眼里，大人都是外星人一样的存在吧？可能对他们来说，高高大大的人，也和屋子里的大柱子，或者街上滚滚跑动的汽车没什么区别。
顾灼尔的目光一点点扫过她小小的鼻子和眼睛，还有小小的嘴唇和肉肉的小手，直起腰来，“真想不到你还能生出这样的东西来啊……”
“姐姐，这不是东西好吧。”
陈家祁凑过来，捏着小宝贝手上鼓鼓的肉，“美女，不要理她。”
“就是，你这么说姜小豆可要发火了呢。”姜川在她卷卷的头发上亲了一口。
“她叫什么？”“姜小豆。”“豇豆？”姜川眯起了眼睛，顾灼尔不见消停，“你可要为她的将来想想啊！”
她又弯下腰，凑在小公主面前，鼻子顶着鼻子，“美女美女，你想长成国际大美妞以后还被叫成一种食物嘛？”
“是心语起的啊。”
陈家祁叫了一声“嫂子来啦”，顾灼尔抬起头。面前走过来一个女人，“这是我媳妇儿，”姜川的介绍显得多余。终于还是见到了。
皮肤白里透红，两枚酒窝不笑也在脸上。笑起来就更有唇角弯曲的弧度，就像电视里的大明星。“叫我心语就行，”大明星还很有亲和力，一点架子都不摆。“我终于知道你家姑娘为什么这么水灵了，一般的中国小孩都是很难看的。”顾灼尔说，逗得美女妈妈很开心。
“小豆这名字是我起的。”美女妈妈说，“我自己的名字太一板一眼了，所以从小就渴望着有个特别Q的名字，叫起来亲近，谁叫都跟朋友似的。所以就有了小豆啦。是不是呀小豆？”她伸手拨了拨小豆头顶上不多的融融头发，“来我抱会儿吧，你跟你朋友他们聊去。”
姜川小心地把小豆递给妈妈。进入妈妈怀抱里的小豆，也没有显出特别的兴奋，除了一通乱抓，眼神还是那样茫然。临走的时候，顾灼尔摇手跟她说拜拜，小豆非常不屑地扫了她一眼，她美丽的妈妈和英俊的爸爸，对她的小诡计都没有发现。
“你老婆好看。”顾灼尔拿起站台上的喜糖剥开。
“是吧是吧，”陈家祁反倒特别兴奋地插话，“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差得特远，特别比不上？”
“我真觉得是！”
姜川就只是笑，说要去帮黄心语而先告辞。顾灼尔目送他两步，想像他脸上延续不变的那个笑容，一如她多年后第一次在北京与他见面，他拿出小豆照片时眼睛里的幸福。转身，却正巧撞上陈家祁故弄玄虚的脸。
“干嘛？”
“不干嘛。喂，我知道你是谁了。”
“我是谁？”
“姜川从来不说他以前的事，有次被我们灌醉了还是说了。我记得那个名字，特奇怪，那天在办公室我就……”
“是吧是吧，见到真人了？”
“对。你还好，没我想像得那么糟。”陈家祁扯出一丝坏笑，对准了顾灼尔发射。顾灼尔也眯起眼睛，正要说什么却被打断，“好像新娘新郎都来了。”姜川推着他们两个到饭店门口。
几辆黑色轿车驶入停车场，一辆辆上面都系着气球彩带。“还真是诶，”顾灼尔踮起脚尖，“看新娘！看新娘！”陈家祁伸长了脖子，惟恐天下不乱。
饭店门口一瞬间堆满了人，有从车队车子里下来的，有和他们一样在门厅里等着的，都涌了过去，认识的，不认识的。顾灼尔觉得自己好像新娘子附体一般紧张起来，一瞬间穿越到自己梦想中的婚礼，筱德在草坪边，穿着帅爆了的西装皮鞋，趁着没人注意偷偷捏了下她的手。
薛宁穿着黑色西装标志笑容，还是英俊得要死，哪怕身上也有一点新郎普遍都有的木讷和笨拙。碎纸花洒在他的头和肩上，好大一场纷纷扬扬的雪。
而新娘子低着头躲纸花的样子，也被所有人拍手鼓掌。袁来撇撇嘴说薛宁那媳妇才不漂亮，比我普通多了。和袁来相比，她当然不是那种在人群中闪闪发亮的人，净会在集体照里抢镜头。她明显不会摆造型，也不懂秀出身段，在照相时站亮出纤细的手臂线条。她应该没有多么复杂的感情史，不会在男人的恭维和贬低里迷失，也不会妄自菲薄只是为了得到别人的怜悯。她是这个世界真正的胜者。
“新娘一般啊。”陈家祁说，顾灼尔真想揍他。这么大声让人家听见了怎么办？“难怪薛宁都不拉来给我们见，还都不在北京摆酒。吃的那顿饭算什么呀，我都不在场，能算数吗？”“闭嘴吧你。”顾灼尔正要敲他的头，被陈家祁机灵地躲过去。“灼尔姐姐是不是一看见婚礼，就立刻变心慈手软啊？”陈家祁故意贱兮兮地笑，“你说我手软么？”顾灼尔在他头上又是一敲，这回终于敲中，疼得他嗷嗷乱叫。
哪有什么心慈手软，不过是像戴了彩色眼镜，总觉得穿着婚纱的女人最美，无法反驳。袁来啊，顾灼尔在心里说，后半句却不知道跟什么。这丫头其实也没什么好可惜的，在北京正跟钟昊明鬼混得爽吧？她拿给袁来看薛宁婚礼的请帖时，大小姐很粗暴地抢过来，再手里正反两颠，只说，“设计得好土。”顾灼尔扑哧一下笑了，袁来也憋不住。“你就好好去青岛吧，替我祝那个混蛋在婚姻坟墓里快乐幸福。”
人群从门厅大堂向着吃饭的地方涌，皮鞋底上沾的五颜六色的小纸片，数也数不清。路过竖在饭厅门口的纸板，顾灼尔习惯性地用手指描上面的字。金色的字体，微微凸出：
“薛宁先生与徐芳小姐婚庆典礼”
“嘿，灼尔？灼尔！”
顾灼尔闻声看去，一瞬间感到自己陡然穿越进了另一个时空，多少年前的学校食堂，排练中的寻常一餐。一桌子围坐着的，居然都是当年剧组里的人。领队万里、白大爷、修罗、花展、娇娇、小胖，还有幕间清唱的火叔。他们居然都来了。北京请客吃饭的时候，顾灼尔觉得好像瞄到了娇娇的背影，但那时候还来不及相认自己就早早退场。没想到这回在青岛，他们居然都来了。再加上薛宁，一个剧组正正巧巧地凑齐。
这么多年没见，演出之后她没怎么见到其中的好多人了。凑在一起的机会太少，你爱唱歌，他爱桌游，他爱吃饭，她在减肥，让谁将就，又将就谁的口味。终于到最后，才知道只有排戏，能把这一大群人聚到一起。一起享乐，一起努力。一起把青春活活浪费谁也不觉得可惜。
一圈人都变了，却都互相说着你没变。领队万里胖了，白大爷瘦了，修罗在蓄胡子而且不喝酒了，花展戴了一副金丝眼镜更像学术宅男了，娇娇明显老成了许多就像顾灼尔童年印象里的那些高官叔叔，一手搭在啤酒肚上，红光满脸，小胖的胳膊上肌肉块凸出如小山包，而火叔，在美国浸泡了一趟也更美国了。她看完那一圈，白大爷白静文，当年那个明明演“开朗”，却被大家哄成了“大爷”的姑娘对她说，“灼尔，你还是没变样。”怎么可能。
我老了。而你们永远年轻。
酒喝到后面已经乱了，顾灼尔摇摇晃晃地起身，到了一条条铺着白布摆一个个点心盘子的长桌，盘子里蛋糕饼干桃红柳绿，薛宁正用铲子铲一块草莓蛋糕。
没有新娘子，只有薛宁自己。
看见顾灼尔，薛宁笑了笑，用下巴点点她的盘子，她伸过去，手上一沉。薛宁也不那么清醒了，尽管他的脸还是煞白的。
额头上几根抬头纹比原来深，嘴唇边法令纹也展现出比过去更甚的友好。曾经的清俊，随着岁月，总要悄悄淡去，到最后也许荡然无存。到最后，曾经的帅哥们历尽磨炼，变成猥琐谄媚的中年大叔，或者魅力十足的老男人。老男人们站在世界之巅，西装领带，继续妖娆，把钱、权、女人和岁月，一把揽入怀中。
“恭喜恭喜，终于结婚了。”
“是啊，要开始养家了。”
说完这话，一阵长长的空白。在空白中，顾灼尔渐渐地清醒过来。仿佛缓缓踏入游泳池，从脚趾、小腿，到肚子、胸。她终于明白了，想起来了，想起来了一切。想起来了她将如何离去，又为什么而来。
在心中反复滚了许多遍的台词，涌到喉咙，呼之欲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