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车在夜晚行驶得很快，两旁的街景飞速地移动过去，再移动过去，构成一种永恒的错失。她上学的时候对此像有迷恋似的，离开，再离开，远远地将身边一切抛下，扬长而去永不回头。她曾想着一辈子最好都居无定所，永远流浪。而现实里，她和每一个找不到摆脱之法的人一样都只是留下：留在一个国家，一个城市，一个地方。困顿在熟悉的事物之中和一切事物中的熟悉，连往外张望一下都失去耐心。
她明明不老，却总觉得老了。
姜川的车载广播在背景音里像铺一层寂静的尘土。女主播标准普通话，某某县长不雅视频一经曝光，三十五小时之内被查处撤销县长职衔，某某公园的珍惜水禽由于误被投喂患病，园方宣布暂时停止游客观赏，娱乐方面，某某大学学生作品在某电影节获最佳短片奖，下一条新闻。
“我记得那个故事片里有你。”姜川忽然说。
她一时哑然。
“男主角叫小刀，女主角叫绵绵，你大概是在三分五十几秒的时候第一次露了个脸。”
她以为他是不知道的。就像她以为他没看过那出戏。结果他又知道。顾灼尔没有回话。姜川那几句话不讨喜地晾在空气当中，像找不到家的孩子，在游乐场里骑旋转木马，独自一人永远地旋转。
“这个还你。”车开到了楼下，顾灼尔从包里拿出什么，是那只红色的装满纸玫瑰的盒子。
她递过去，姜川没有接。
“我不想放在家里了，也不太忍心扔了，想想还是还你。”
她又递了一递，他还是没接。眼睛里空空的，像什么都没有。她只好探身把纸盒放在后座，再转回来的时候，发现姜川已经解了安全带，跳下车。
姜川跳下车，点亮了打火机。剪影是黑茫茫的，路灯又蒙上金色轮廓，仿佛是一方舞台。无人表演。
整条街寂静无人，远处车轮摩擦柏油马路的声音很偶尔地放大，又消泯。是玛莎拉蒂还是收工的出租车。顾灼尔开了门，一只脚触到地面。“你还记不记得？”她听见姜川说。
转头看他像铁皮士兵人那样走，一步，两步，走到路正中。
他缓缓张开手，风衣被吹起来，像鼓胀的鸟的双翅。他的手臂伸长，成一条环绕地球的线。又好像两边都是悬崖，峡谷中的他只踩在一条钢丝上，悬而未决。
“我就站在这儿，不走了。”“如果有车来怎么办？”“那就撞死。”
多年以前的声音随风而来，随风飘落。忽而在这条寂静无人的街道，扩大成铺天盖地的回响。
那就碾成肉泥，灰飞烟灭。
当然记得。怎么会忘？
他们走在某一条学校附近的街，闹了别扭。顾灼尔生气，心里怪他什么都不懂，甩脱开他手，跑到马路中间去。
车子呼啸而过，蛙眼一样的车灯像食欲过剩的怪兽。她那么任性。
那么任性地站在路中间，故意用一双平静的眼睛望回来，隔着忽而把喇叭摁得震天响的汽车，叮铃铃的自行车与川流不息的藏青柏油路，不管姜川怎么叫都不肯回到岸上。
那些美丽的，而又虚幻。
她看着姜川。
他在马路中间，捏着一支烟，抽抽断断。
他沿着那条线走，黄色分界线穿过他的脚心，黄色的路灯光染黄地面，再前面是白色斑马线。再远一点是白色转弯箭头。再远一点广场的地灯都熄灭了。
她突然想喊。
“你为什么还来找我？”她冲着他的背影。
“你说什么？”他转回头。
“你为什么还来找我？”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像隔着一道大山，像隔着茂密的丛林、湍急大河。
“我们互相躲了这么多年，这么多年没有消息，没有联络，没有见面，为什么现在却假装朋友一样，在别人面前……？”
“为什么要假装过去什么都没发生过？为什么要假装得这么平安无事，什么都没有过？你知不知道那次在薛宁的饭局上见你，我有多怕？我想，这么多年了，你都没有出现。这么多年了，我都快忘记还有你这么一个人。可是你又站在我面前，你居然还活着，还微笑对我打招呼。看起来那么若无其事的平静的脸。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做？”
她说着，眼眶里充满了泪。
而姜川。他把剩下的烟扔在地上，踩灭了。“这不还是上次见面你问我的话么？”
他仍旧那样，轻描淡写。仿佛她只是超市里的收银员，或者停车场里常会遇见，逢年过节也发祝福短信，却叫不上来名字的那个。那态度最终、也最后一次激怒了她。
“这么多年来你果然还是没变，”已经用尽力气压抑恨意了，“你还是这么容易就说出这种话，这么容易就……”
“怎么容易了，不就只有两次？”他背过身去，好像在偷偷尝试某种舞步。“上一次，我说，你为了筱德放弃梦想留在北京，我很佩服。你就生气了。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你在气些什么？”他好像要吹起口哨来了。
她终于再也忍不了。
“我不需要你怜悯我。”
“怜悯？”他转过身，愣愣地看了她两秒钟。然后仿佛全都明白了。
明白了的姜川很快又陷入迷茫神色。北京重遇之后这么久，这是她第一次感到姜川身上还有一丝熟悉。不再是面具般的风度，不再是尽在掌握的陌生，信心满满的举手投足。而是真正的他，那个少年。那个少年的迷惑、不从容，对面前的女孩明明喜欢却什么都搞不懂。
她忽而感到了自己的残忍。一颗真正跳动的心脏，终于血淋淋地，在她掌中。
“你怎么会觉得我怜悯你呢？”他摇摇头，慢慢地，一丝笑爬上了唇边。他也不再那么年轻了，笑的时候额头都有水波一般的浅浅皱纹。
“让我想想……当年转学以后的我，应该才是你的怜悯对象吧。其实，可能连怜悯对象都不够格。那学校……我门门考试都能年级第一，哪怕不复习，所以你说呢？我不知道我同学他们一天到晚都在干什么，打游戏喝酒泡妞？好好学习的那几个都像看天才那样看我。我实在忍不了了，学了一年转去英国。到那边又是一个人都不认识，平时也没什么，忙作业忙得焦头烂额，可生病的时候吧，人就变得尤其脆弱。直到后来考上研究生，几个中国人也在，性情也算相投，就觉得好些，起码可以说说话。和外国人么……真是深交不来的。但这些……这些都不是最糟的。”
“最糟的……是你啊。”
他抬起头，顾灼尔看见了他的眼睛，像最遥远的天空上最遥不可及的星光。
“我一直在努力，努力把你带给我的阴影彻彻底底地抹去。最开始，你刚把我……甩了以后，我确实痛苦到了极点。为了你，我跟前女友分手，能做的都做到了极致，可你转眼就说不能和我在一起，翻脸翻得恩断义绝。那时候我全部心思早就都移到了你身上，全部感情都在你那里，可是你看着我的眼神让我觉得，你压根就不认识我一样。我他妈确实恨透了。我想把你杀了，把你关起来锁进监狱里每天早上晚上给你送饭吃。我想把后来跟你在一起的那个男的千刀万剐。我知道你故意刺激我，可是知道你故意也没用。后来我就只有转学。恨意渐渐地淡了，我就不再那么想你了。我找了别的姑娘，也有几个我很喜欢。我跟她们在一起的时候，也过上了一直渴望跟你过上的，那种正常的情侣的生活。每天一起吃饭，手拉着手明目张胆地在街上走，而不是成天到晚地拷问自己那点脆弱的良心，犹豫不知道到底该不该这么做，而在所有这些大块痛苦的缝隙之间，享受那么一丁点儿的快乐。想想和你在一起的那时候，有什么好啊？我他妈也不知道。可是这么一来，我也就向着另一个糟糕的极端滑过去。我意识到，我再也找不到当初喜欢你的那种感觉了。你还记不记得志愿者培训完毕，你们营点率先出发，那个时候我看着你的背影，真的明白了什么叫心如刀绞。那种心痛感觉我到现在还记忆犹新，好像就在胸膛里，动一动就能找到。还有那时候就快要到春天，你说你昨天下午还去湖上滑了冰，我就想，你差一点就死了，我差一点就要失去你了，就这样担心得一晚上都睡不着，但嘴上却只敢跟你说，以后可别这样了，我怕我担心得太多你又要烦了。那些姑娘我不是不喜欢，和她们分手的时候我也会感到难过伤心，可是和你的那种感觉，再也没有了。再没有那么巨大的狂喜，也再没有想把整个世界都颠倒过来把天空踩在脚底下的恨。我是遇见了无数女孩，算女朋友的，只算****的，暧昧的，陈家祁说的没错。我逐渐也找到了和你们女人相处的方法，很简单，不管什么时候都装淡定就好了。我也确实明白了，为什么当初我那么在乎你，你却好像我是怪物一样，拼命地躲，拼命地跑。你们女人，就是喜欢男人不在乎，这招我可算明白了。那几年我换了一个又一个，一点点感觉到了什么叫自信，一点点开始游刃有余，甚至到后来，几乎是游戏，除了玩没有别的。可是那感觉并没持续太久。后来我遇见的女孩越多，就越觉得什么什么都不过如此，那种淡漠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强烈到无法摆脱。全都没了。没有任何情绪了。你不为胜利和输而激动感慨了，那游戏还有什么意思？我感觉自己好像死了一样。这真他妈可笑，不是只有姑娘才会有心死这一说么？”
“后来我就认识了心语，她很好，周围的朋友都说好，说这么好一姑娘，叫我别玩儿人家。她对我也好，而且她身上确实有些东西我很喜欢，有时候倔强的表情，对什么事情都很执着不会随便。我正式决定跟她在一起的那个晚上，想着这一回就认真点吧，别辜负了人家。这一认真，越在一起感情也越深，就变成亲人一样了，觉得真是离不开。不知道怎么回事就领了证，再过两年就连闺女都有了。我记得你跟我说过你是不想要孩子的，可她们真的是……你看着她们就觉得好像什么都值了。你感觉着他们的小手拉着你的大手，觉得世界上再也没人会这么信任你了。小豆生下来我第一次看到她那一刻忽然就意识到，在我身上我父母也曾经放下过那么大的希望，不管以后我长大了变成什么混蛋样子，那些最初的东西都存在过。每一个父母亲都曾那么注视过他们的孩子，满怀着信心和希望。不管怎么样，我想一切终于了事了。我的感情生活，这就算玩完了，划上句号了。可是，等到我们全家人坐飞机回到北京，我的脚一踩上北京国际机场三号航站楼，我就知道，又他妈完了。所有努力又白费了。”
“你知道么，我走在这个城市的街道上，”他终于停顿了一秒，像在把什么东西狠狠忍下去，“我走在这个城市的街道上，开车在各种大街小巷里走，我想的是什么？我有时候会完全忘了我要去哪儿，完全忘了我在路上是在干什么，我就想着，我能不能在下个路口遇见你呢。我会不会一左拐，就看见你在人行道上走。或者我看见这个红绿灯，我冲着它直接开过去了，然后你就在大马路的另一边，眼睛牢牢地盯着前面也笔直地相反方向地走，我们就这么着像电影里一样错过了。我不知道，任何一种可能都有可能发生，可是我真的不知道。我不知道遇见你以后我会怎么做，我甚至不确定我会停下来跟你打招呼，很可能我就那么看着你过去，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可是我停止不了那个念头。停止不了想，又回到这个城市了啊，又回到我童年和少年都艰难渡过，最后又狼狈逃离的这个城市了，我会不会再遇见她呢！”
“结果，我们还是没遇见。这个城市果然是太大了，大到就算天天这么东奔西跑，却连遇见一个人都办不到。有时候真觉得，是不是这个城市就是整个地球啊，怎么就是那么一个人而已，却几年都遇见不了她呢？结果，我们却还是在薛宁的饭局上遇见了。你以为我心里和你看到的一样那么平静么？你真是太傻了。你还是和原来一样，只知道你自己，却看不透别人的心。或许也是因为过了这么多年，现在的我对你来说早就是陌生人了，所以你什么也不敢猜测，什么也不敢预料吧。可对我来说，见到你的那一刻，就像记忆里一个微型宇宙崩塌了。你为之烦恼为之痛苦的人，过了那么多那么多难熬的岁月，不管是努力痛恨她，还是尝试忘记她，还是在脑海里排练了一遍又一遍你们的相遇，直到你看见她站在你面前，感受到心里那一声轰然落地，你才知道，哦，原来是这样，只有这样啊。”
烟雾缓缓升腾。
“你不是想要原因么？你想知道我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见你。因为这就是我的第三个心愿，出事那天晚上死里逃生的时候许的第三个心愿。我想要彻彻底底地，让你我之间的事情，从我的人生里面过去。我想要彻底坦然地面对自己，告诉自己，对顾灼尔，我心里已经没有一点难受，一点别扭，没有一点想不明白说不通的情绪了。过去了。我就是要看到这一点。我当然是个疯子，别人都用不着这样，别人的遗忘都轻松畅快，我却要折腾煎熬这么多年，纯粹的多此一举。可是就像我当时喜欢你的原因一样。我喜欢你对什么事情都非要弄得明明白白，我喜欢你永远没法活得含糊其辞得过且过，因为我自己，也就是这么一个人啊。”
“我那天晚上一边往外走一边想，我的人生其他也都算顺遂了，可惜就偏偏卡在了一个人那里啊。我必须见到你，把这些想明白。否则呢，难道叫你成了我这辈子过不去的坎么？难道我为了获得内心的平静，要躲你一辈子么？那样我就完全败了。灼尔。我就完完全全地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