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生间门咔嗒一声开了，一阵浓郁的香皂味道迎面扑来，凡一舟走出来，头发滴滴答答地还在滴水。
“你骗我。”姜川抬起眼皮，扫了她一眼。
“不骗你你能来么？”凡一舟理直气壮，而且看姜川看得津津有味，根本不觉得自己错。事情都做到了这样的地步，你还期待她是个能意识到自己也会犯错的人么。所以对她来说，给姜川打电话说自己嫌宿舍吵出来住宾馆，却发烧烧得全身滚烫下不了床，让姜川给她买点饭来吃，这样自然也不是错。利用他对她的怜悯，装病的嗓音装得驾轻就熟，这样自然也不是错。
凡一舟把那一袋子饭盒好好提着，放到桌上，边说，“你还真的以为我病了啊？”语气里满是开心。见姜川不搭理她，便转过身来，双手撑在背后的桌子上，“我就不信你没有一丁点怀疑。你就一点都没想到？我不信。”
女孩放肆地穿着吊带裙，细致的剪裁勾勒出她美好的胸部。她光着脚踩在毛茸茸的地毯上，两只白嫩的脚好像埋在地毯草丛中的小兔，不时调皮地探出头来。
姜川叹了口气。“你还要我怎么样？”
女孩像只鹤一样踩着听不见的鼓点，一蹦就跳上了床，白皙的腿橡皮糖般柔软弯折起来。
“我要你喜欢我，像我喜欢你一样喜欢我。我要你和我在一起。”
姜川右手撑在床上，女孩伸出食指，爬过去，勾住了那只手的小指。姜川感觉到，把手拿开，她就嘻嘻嘻地笑，好像成功完成了一桩创意十足的恶作剧。
姜川站起来，手揉着太阳穴，在电视机前来回踱步，末了说了一句，“你让我想想。”凡一舟顺势往后一躺，伸展开手臂，“有的是时间。要不要边喝边想？”她拿起了床头上摆的一瓶酒，在空中晃晃。姜川眉头皱得更紧，他解开了领带，站到窗帘那边去，拉开一道一人宽的缝隙，对着窗外的夜景。
夜景里面单调乏味，远处是一栋又一栋无甚差别、在白天看来一定涂着颜色俗气的涂料的居民楼，居民楼下面大爷骑着三轮车，带着背书包的小孙子经过。宾馆楼下是一条典型的杂货街，卖大闸蟹的，“彩票之家”，某某房地产，五金材料，“灯箱喷绘亚克力”，家常菜馆，外贸服装，羊汤店，烟酒销售，某某连锁酒店，二十四小时便利店，百货超市，“百年老字号”卤煮……姜川一个又一个地数过去，用尽了耐心，耗尽了时间。可是这样，他依然想不到对她身后那个女孩，要怎么解决。
姜川听见打火机打火的声音，转过头。女孩嘴里叼着一根烟，烟盒在床头上，正在点。她没能一下点着，又反复打了几下，把香烟头都熏得焦黑，才终于点好。
她吐出一口烟雾，夹着香烟的两根手指微微颤抖，“你想好了？”她充满挑逗地盯着他。
“别在床上抽烟。”姜川冷冷地说。
“谁说的？”你越说她，她就永远越变本加厉。
姜川几步过去，把烟抽出来，摁在床头的烟灰缸里熄了。“我说的行不行？我说的！”他感觉自己就快控制不住情绪。
凡一舟抬头望着她，大眼睛呼扇呼扇，像蝴蝶的翅膀，里面没有一丝羞愧。她确实和那个女孩很像，但她明显要比她厚颜无耻得多。那个女孩最放松的时候，也比现在坐在床上，一只脚藏在另一条大腿下面的凡一舟要紧张。但她的紧张多半是他搅的，她不是在所有人面前都那样，他亲眼见过她在某些男人面前就要松快得多，好像什么都不担心，什么都不用愁。是他自己搅的，她才也跟着慌，然后慢慢觉得好像有什么不太对。那种叫作“不太对”的可恨感觉，才跟着缓缓浮了出来。
她才对他说，这不对了，这都不对了。
可是那时候的他有什么办法。他不知道该怎么做，他真的笨手笨脚。除了胸腔里那颗猛烈跳动的家伙，和满脑子充血的晕眩，他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有。
姜川死死地盯着凡一舟看，她和那个女孩其实太不一样了。他深深吸气，感觉一股庞大的气流从他的鼻腔一直陷到他的胃里，进入五脏六腑，把他完全掏空，变成一座深渊。
他缓缓咬紧了牙齿。
“要不要喝点？别浪费呀。”凡一舟挂着魅惑的笑，伸手去够酒瓶。
姜川猛地把她摁倒了。
凡一舟大脑一片空白，只觉得很多很多的吻像泥石流一样淌过她的脸，像大暴雨下得最凶的时候，掌心那么大的雨点一刻不停地往下砸，砸在伞面轰隆隆的，砸在皮肤上甚至都会痛。那些吻淌过她的额头、眉间、颧骨、鼻子、下巴，就是没有嘴唇。
甚至没有嘴唇上一个轻轻巧巧柔软的吻。甚至没有这样一个吻。
他捏着她的腰，粗暴地把她往床头错，她像个溺水的人，抓不住任何东西，惊恐从手指和脚趾间传过来。她的头撞到了硬梆梆的床头上，很疼，她的眼泪都快出来了，他也不管。她几乎看不到他的脸，零星的一闪而逝，只是非常陌生，非常模糊，甚至有点蠢相，一个彻彻底底的陌生人。眼睛和嘴角里只灌满了贪婪，与自己毫不相关。
那些泥泞的雨水继续淌过她的耳朵，她的脖子，她看到他的头顶，心酸得想哭。他仍然埋着头，狠狠地揉她的背，把她的裙子像纸团那样揉皱，然后一下跨坐在她的腰上。他厌烦地拨开她的头发，探向她的胸口的时候，她终于说“别……别这样……”
她实在忍不住了，几乎要哭出来。
“别这样……求你……”
姜川停止了手上的动作，居高临下冷冷地看着凡一舟。她受不了他的目光，别过头去，两只手不自觉地护在胸口，瑟瑟发抖。房间里只剩下姜川急促的喘息，一点点变得均匀，直到最后的平静。
彻底的平静。他伸出手去，把凡一舟的脸转过来，面对着他。那明显是一张受了惊吓的脸，小小的，弱弱的，泪光闪闪，小动物一样让人怜惜。他捧着那张脸，轻轻地说，“这不是你想要的。”
凡一舟缓缓摇头。
“现在你知道了。”他的眉间满是忧愁。
凡一舟呆呆看他，缓缓点头。
“酒你带回去，烟我没收。”姜川掂量着烟盒，凡一舟轻轻笑了。
她的笑容还有点惊魂未定的惨淡，但比起之前，总要好了很多。她的裙子已经被理得平整，头发也已扎好，两只白嫩的脚伸进了一双缀满蕾丝的小鞋。
“我能不能最后再问你一个问题？”她轻轻地说，显得游移不定。
“问吧。”
“你……”她有点不敢说下去，短促地笑了一下，像是自嘲，“你……如果我不阻止你的话，你刚才真的会……？”她抬起眉毛，像忧伤的天鹅公主，带着薄薄的笑意。
姜川笑笑，“坦白说，我也不知道。”
凡一舟垂下眼睛，点了点头。
门铃突然响起，凡一舟和姜川面面相觑。
“客房服务！”门外大声说。
“没人叫！”姜川回喊过去。
可是那个人好像没有听见，继续一下一下按门铃，叮咚叮咚响。
姜川皱眉，嘟囔着怎么回事，走去开门。
门开了，外面的人愣了一瞬，神情复杂。
“你果然在。”站在门外的黄心语说。
10.
黄心语推开姜川，大步走进房间，只看见一个女孩坐在床上。纤细的、美丽的、楚楚动人的女孩。女孩看到她明显吓了一跳，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冲她不停地招手。后来她才看明白，她不是在招手，是在说“不是”，她摇着头、挥着手，用尽全身力气对她说“不是这样的，跟你想的不一样。”可那女孩却只是嘴唇翕动，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姜川跟进来，他试图拉住黄心语，却被她一扯就扯开了。
“心语”他叹一口气，“什么事都没发生，我保证……”
黄心语打断了他。缓缓抬起手腕，指着凡一舟，缓缓转向姜川，“她怎么看着这么眼熟？你是不是带她来过家里？”
“是，但事情没有你想得那么复杂……”
黄心语像倒了的积木一样坐到床上，用手指不断地按摩脑袋，“我不明白。”
她眯起眼睛，扫向还在颤颤巍巍的凡一舟，扫向还在解释的姜川，好像根本听不见他说话。“我不明白。你和她？小豆才几个月大。你把她带到家里来？”
“不是！”凡一舟突然尖叫起来，“不是你想的那样！是我一直在纠缠姜川哥，姜川哥什么都没做。一直都是我一厢情愿地喜欢姜川哥，他一直都在忽略我叫我别这样，可是我不听。今天都是我的主意，我骗他我生病了他才来的。也是我用同学的手机给你发短信叫你来……”
“一舟？”姜川怒气冲冲。
“我觉得如果她看见了，你们俩就能分开了！”眼泪唰唰地掉下来，女孩完全崩溃了，“我是想帮你做决定，让你可以不用犹豫……可是我现在不这么想了。我现在完全不这么想了。”凡一舟哭成了一条河，“心语姐姐，你好好跟姜川哥在一起吧！真的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是我想勾引他的，可是他拒绝了，什么事都没发生！”
沉默笼罩着屋子，姜川木偶一样地戳在地上。
“之前我带一舟来家里，”他清了清嗓子，才发现喉咙干得像烧，“……是想让她看看，咱们三个人在一起有多好，有多幸福。让她知道，她幻想的那些都不可能。根本就不可能发生的。你明白了么……心语？”然而黄心语始终就像个没有听力的聋子。凡一舟说话的时候，她就愣愣地转向凡一舟，愣愣地看着她，既不生气，也没有别的情绪。姜川说话的时候，她就再转向他，盯着他的脚面，面无表情。
他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他第一次完全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什么。
“心语姐姐，你说话啊心语姐姐。你骂我吧……”一舟说着说着又哭起来，“你先走吧。”姜川对她说。她摇头。“听话，先走。”姜川悄悄地说。她呆愣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等到那个小小的身影出门，姜川才坐下来。他坐在黄心语对面，没有靠太近，无力地看着这个他应该叫老婆叫妻子的人。疲倦好像粘在天花板的灰尘，被这屋子一震，扑扑朔朔地掉下来，披了他满身。
许久，黄心语才抬起头，找到了姜川的眼神。姜川抱着一丝希望地望向她，她竟然笑了。微微笑了一下，像大病初愈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