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灼尔一下子清醒,又变成火冒三丈,又慢慢变成懊恼。忽然懊恼,难道我就不能摔门。
梁晓辰着急地看顾灼尔,顾灼尔不理睬她。她又求助似的望向姜川,在那温柔眼神的鼓励下,立马转身出门追王草飞去了。其他的人见导演跑了,面对着戏剧化的一幕,有点面面相觑。姜川说,“今天先排到这儿吧,你们梁导会再通知的。”几个男孩女孩,这才犹豫着点点头,摇摇头,去角落里收拾了东西。
凡一舟还呆呆地立在原地,顾灼尔能看见她在,可是她现在什么也不想说,谁也不想理。姜川走了过去,凡一舟见他过来,向后畏缩了一下,之后又任他把肩膀半搂着,“你也先回吧。”她摇摇头,咬着嘴唇,眼睛里泪光闪闪。“先回吧,一会儿等晓辰回来,我们再和她聊聊。”姜川又放低了声调。“不然灼尔和晓辰有些话也不好说啊。”
凡一舟抬起眼睛,有些失落,想说什么终于又没有说,最后只是顺从地点了点头。“谢谢你”她说,郑重其事地望向姜川,最后一个带上排练室的门走了。
排练室空了。“我给晓辰发了短信,叫她一会儿还回来排练室一趟。”姜川说,声音像一条河流,“你也先走吧”顾灼尔看着他的眼睛,姜川没有想到她会让自己也走。“真的,你也先走。”她恨起他的宽容稳重,他的落落大方,他用来反衬她粗糙幼稚暴躁的圆滑世故。
姜川沉默,“那你们好好的,”也走了。眼神也没有多。手势也没有多。偌大的排练室空空荡荡,只剩顾灼尔一个。可以跳个舞,或者打场篮球,或者不断地从这一头跑到那一头再跑回来。她愣愣望着,白炽灯刹那间跳了一下,像抽动的眼皮。
梁晓辰最终也没有来。
9.
她趁一个人在家,翻开电脑里很久没动的那个文件夹。那里面是她上学时候写过的小说。
她说不好是不是因为王草飞,摔门而出的那一幕。胆敢摔门而出的那种人……
小说、话剧、电影短片、散文,零零散散有那么一些字数,和真正的大家专家相比又还少了那么多。顾灼尔写这些东西是从高一时候开始的,语文课上应试作文写烦了,就编两篇小说来调剂调剂,给朋友看搏两声笑谈。最好的成绩不过就是参加个文学比赛获个小奖,再就是有两篇侥幸发表过,微薄的稿费,也不可能激起什么大反响来,像小石子掉进大海,一下子就给吞没了。
她那时也没期待什么大反响,自然也不觉得失落。原因很简单,她从没想过真的可以做这一行,作家?写书的?她真的从没想过。身边狐朋狗友那么多,却也从来没有一人鼓励她真的去这么做。“你写得真好啊”后面从没有人接着说过,“去当作家吧”。好像一旦这么说出来,就得为她穷困潦倒的后半生买单负责。
这么多年,惟一让她为“当作家”这事心动过的,就是《嗨,凯乔》演出完刚和筱德在一起的那一阵。谁叫谁那时候意气风发,想当导演的心在春风里迎着雨露壮大。她也就一起受感染,一起觉得,那么我,靠着写东西是不是也能活?惟一心动过的那点时间,沉浸在假想与幸福里的时间,撑死持续不到一个月。一个月以后和母亲与贾叔叔吃饭,母亲问起你以后打算,还没等她说便仿佛一眼看穿。也许抱着梦想的人都有一脸红晕颜色,如果你没学会好好把它藏起来,没学会把它缝进肌肉底下、关节软骨缝里,而是傻乎乎露在脸上了,你就等着吧,等着吧没人会给你祝福的。“你可别写了个什么话剧就想干这行啊,这都不行。看着风光,实际上吃了上顿没下顿。你以为你灵感能源源不绝冒出来多少年?还是挣的那两块版税一次性就够你一辈子花的?千万别想不开,走这条死路。”说过了的,你就等着吧,迎接你的都是烂泥臭水草,都是隔夜的鸡蛋和新鲜的肥料。而贾叔叔说的反而更诚恳,“你男朋友也是认真谈的吧?我听你妈说他也是想干影视这块,当导演是不是?那我觉得,你还是找一个正经靠得住一点的工作比较好。两个人,起码得有一个有稳定收入来源,灼尔你说是不是?写作的话,先有个正经职业,再作为副业,也不是不行。”
如果他没有那么诚恳,如果他也像母亲那样冷嘲热讽,说不定她还不会一夜之间,那么快就死心。
顾灼尔一篇一篇看过去,毕业以后那么长的时间,自然也每天忙着上班下班下班回家窝在椅子上看美剧,自然也没像贾叔叔说的那样把写作当副业,根本就键盘碰都不碰,写作的事提都没提。很简单,就像有个绝世美色妖娆的妞,你一度想跟她长相厮守了最后一刻还是腿软借口跑路,你可以跟别人说美女不可亵玩丑婆子才能看家,摆出少林寺十八般武艺理由,可你还有脸回忆人家么,在你只有一个人的时候?
她本来只是想随便看一看的,因为想着肯定都是粗制滥造自娱自乐的矫情幼稚文。但看了一会儿,却真的动了挑出几篇来,给麦子茴发过去的念头。
手指摁在鼠标上迟疑那么久,钥匙在门锁里劈哩啪啦转的声音倒惊得她手一抖点了发送。
筱德回来了。
“再让我看看吧。”顾灼尔说。
“看什么?”
“你拍的那些素材。”
筱德扒拉两口米饭,“没什么好看的。”
顾灼尔忽然觉得这几年,每天这么围着桌子吃饭,吃完饭了收拾,都没怎么见他笑过。
顿了顿筱德又说,“今天给我爸打了个电话,他检查身体查出来心脏有问题,还有血脂高什么的。督促咱们俩也去检查一下。”
“严重么?”
“不是太严重,现在开始防治着就没事。我也觉得挺奇怪,他一直身体好,游泳爬山每周一次,看来还是人老了。人老了什么都找上来。今天听他说我都吓一跳。还是身体健康重要啊,还是身体健康再能吃饱了饭重要。别的什么都别想别求了,生病了有钱治就完了。”
饭里面有一粒沙子,铬在牙里了。
“那个工作,我最近越来越不想做了……”
“怎么了?”筱德问。
“没意思。”
“那你想干嘛?”
“也许……我不知道,虽然我觉得也不太可能,但是……前几天就是砸钟的那天我采访的是一个作家吧算是,我就把原来写的一些稿子发给她了,当然她现在也还没回复我。而且我想……你看《游牧者之乡》了没,就是张倩写的那个。我觉得我也可以写成那样啊,我不是不能写成那样,你也看过我原来写过的小说的。”
“你是说你上学的时候给我看过的,话剧小说那些?”
“对啊。”
筱德沉吟了一会儿,“你最近排戏排太多了吧?”
“我们还是生个孩子吧,好不好?”
紧接着说的就是这句话。
她想起结婚时候母亲的眼神。那年两个人豪情壮志,想要一毕业就结婚,做那万人艳羡的,做那别人都做不了的,一向都是这么特别,一向都是这么不寻常么。就像是被某种“主义”冲昏了头,她一向觉得只要有头脑里那丁大点儿的想法,没有什么不能成真。谁知道她想得那么好,回到家里却没有一个人支持,姥姥姥爷母亲全都反对。太年轻,太冲动,太没有物质基础,根本就没有考虑未来。姥姥甚至说,你要是现在结了这个婚,以后就当没我这个姥姥,就当我死了。这么经典的电视剧台词,在真实生活中听到,真是好笑得想哭。当然不只是想,眼泪在没人的地方流了好大一筐。但再面对她们,也还是要战斗,要斗争到底。她不知哪来的那么多志气,那么多力气,好像是把一辈子的劲儿都使在这一件事上了,就好像亏欠那另外一件事的力量全都被她挪了过来。静下来的时候,就觉得整间房子都像个牢笼,管着她,压着她,最想做的就是不让她做。而她只有这短短一生,过了这个二十二岁就再没有别的豪迈可言。那个死死盖住透不过气来的坟墓,她还没有死,就算胳膊要撞断、腿要踢断、头要撞破也要闯出去。
就在这件事上,她死也不要回头。
于是就在全家人都不祝福的条件下,结了婚。
然后就是那么多的掌声,更多的笑脸,更多纷纷扬扬雪白血红鲜花瓣。她觉得真是有志者事竟成,自己豁出性命来努力搏斗,终于换来了想要的胜利,可见什么什么就是可以被打败的,成功不了的人请你们叫自己“意志不够”。种种种种,晕头转向的幸福与自恋,都在那个七月实现了。他们说好不办婚礼,又是一出高招姿态独特。梦想中的草地婚礼妥协成不办,也是一种牺牲般自我感动的精神。只是随便请了几拨同学朋友吃饭,随意洒脱,“我们可以不要这些,只是想在一起”。
饭局上的同学都笑呵呵说恭喜恭喜,说早生贵子,再被她一阵笑说孩子可真还没计划好,别催得太紧呀!然后很快地,在热闹的红云之中话题的重心就滑开去,从那些本来就略显僵硬客套的笑脸上滑开去。变成自顾自的叙旧,变成一场同学聚会联谊。大家都在吐毕业后这两月的苦水,人人都在大谈没毕业前过去的乐事糗事,说着没到场者的新鲜八卦传闻,前女友和前男友们被默默地暗哄,当年的暗恋者现在还是面露潮红。有人小声挑剔桌上饭菜太咸太辣,被她听见。她转头看到筱德,应该是猜拳输了,扬起脖子,一瓶啤酒一口气狠狠灌下肚。就在那一瞬间。
就在那一瞬间,她觉得如此孤独。
“你之前不是想搬家的?”
她不是不想爱这个人,她显然费尽了心思调动够了激情地想爱这个人。搬进不到五十平米的出租房,她提着大包小包行李箱也笑容潋滟,转头是他一脸乌云。
“不搬了吧。”
她笑容潋滟面对通马桶的人来通马桶,修热水器的人来修热水器,修水管的人来修水管,修洗衣机的来修洗衣机,修抽油烟机的来修抽油烟机。他说这个家还是给人住的么,她说没关系没关系咱们俩在一起才是关键啊。
“怎么又不想搬了?我以为你是特别想搬的啊。不是都说好了搬了家才能过得快快乐乐的么?”
他工作不顺得不到机会,她一直在。他梦想破灭,她一直在。他生病的时候,她更是一直在。在在在,就是这样一个未来。
“你不是把钱都弄没了么。”
她站在这样的未来里,对曾经那份死也要结婚的东西,真的再也无法看清。她记得领证那个早晨,阳光那么好,她抬起头蓝天白云都倒映在眼睛里。他们过马路,走过不熟悉的巷口,她紧紧握着他的手,心想如果在这个十字路口他被撞死了,那她也就跟着死,毫不回头。
她明明是可以为了他死的,她明明愿意为了他死……这真的太不公平。
“可是你不是说可以再攒回来……”
“是,但我后来又想想觉得那也太不现实了。还是生个孩子更现实,还是生孩子吧。”
而你,“还是生个孩子更现实”就是我曾经爱你的原因么?“还是因为缺钱”真的就是我曾经爱你的原因么?长长一瓶啤酒咕咚咕咚灌下去,来吧,干,就干了这一杯。为了通马桶的、修热水器的、修洗衣机的、修抽油烟机的,为了当年和之后的所有所谓的喜庆时光。
“行。”顾灼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