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出了长安城，我一直北上，渡黄河，攀太行山，又越过了滹沱河，离五台山渐渐不远。一路上倒也平安无事，不过沿途背井离乡的贫民甚多，饿殍遍野，睹之不忍落泪。问他们哪里去，有的茫然不知，有的则说家乡赋役苛重，听说黄巢爱民如子，准备投奔去。我感慨颇多，突然想到了黄巢的那句颇有见地的话：得民心者得天下，失民心者失天下，看来此言不虚。
这日，在路上行走，一群赤胸露背的彪形大汉将我拦住。我在长安城里见过这种样子的人，他们是契丹兵。领头的百夫长看着我，像看着一只待宰的猎物，对他的属下皱眉：兄弟们，最近打草谷越来越不顺利，汉人怎地越来越少，都不知哪去了？什么羊啊，牛啊，也他娘的越来越稀了。
一名契丹兵道：长官你有所不知，唐国正在闹叛乱，民不聊生，据说那黄巾军的头领很爱护百姓，所有人都投他去了。
百夫长阴阴一笑：反正都是汉人，让他们自相残杀去吧。等他们两败俱伤了，我们就坐收渔翁之利，挺进中原。
众兵得意地一笑，百夫长这才转过头问我：汉猪，你有钱吗？有钱就饶你一死。其他人语气狠毒地恐吓：对，有钱就交乖乖交出来，要不把你大卸八块，喂了野狼吃。
我早已吓得面无人色，颤巍巍地将腰间的盘缠解下，交给百夫长。他撕开包裹，随手抓起几锭银子，高兴地笑道：大家看看，今天出师吉利，收获不错。末了又指着我说：这个汉猪长得挺壮实，带回去当奴隶用不错。
我大惊一跳，无料到他们言而无信，只好乞怜地说：各位军爷，小民家里还有老父老母需要养活，实在不能跟你们去。百夫长吼道：不要罗嗦，跟我们走。
我不想走，象征性地挪了几步，一名军士扬起皮鞭朝我背上打了一鞭，迫于淫威，不得不跟着他们行走。
三名军士挥鞭驱着我前行，百般折辱我，这情景俨然如狼牧羊，痛苦万分。百夫长在前面贪婪地笑：今日看来是打草谷的吉日，咱们暂且不要回营，再掠劫一阵，看看还有什么好东西。
走了一段时间，太阳过了中天，正是八月，酷署难奈。路上都是面黄肌瘦的难民，无钱无力，契丹军士拦劫了几个，发现他们确实一穷二白，拉回军营也是废物，于是不再管这些难民。骂骂咧咧地又走了一阵，踏上了一片肥沃的草地，望之碧色连天，无边无际。契丹军士均赞赏不已。百夫长如获至宝：哈哈，想不到在代北还有这么一块绿茵，以后咱们的粮草就不用发愁了。
“咩……”几声轻脆的羊叫从前方传了过来。百夫长喜出望外地喊：还有羊，真是天赐美餐。兄弟们，打羊去。契丹军士来了精神，纵马狂奔向前，我被夹在中间，连滚带爬狼狈而行。
前方是一个凹下去的盆地，青草尤盛，上百只羊在这里吃草。百夫长欣喜若狂地叫：哈哈，将这些羊赶回军营去，够咱们吃一个季节了。
“呜——”一声尖利的长嚎，一只毛色苍黄，身高三尺的野兽跃到了众军士面前。
一名军士惊恐地叫起来：狼、狼、狼来了。
百夫长骂道：放你娘的狗屁，这分明是狗，狼怎么会保护羊呢？
这军士辩解：你看它尖嘴立耳，两颊是白的，尾巴又下垂，而且毛色是苍黄的，毫无杂色，莫非是传说中的苍狼王？
百夫长怒道：如果是狼也是狼的杂种，我们契丹人崇拜狼，狼是不可驯服的。这畜生，竟然做了牧羊犬，分明是野种。待我一刀灭了它。百夫长抽出刀，拍马欲前，苍狼虎视眈眈地盯着他，却不动弹，又引颈长嚎一声。百夫长座下的马吓得惊嘶一声，人立而起，将他摔了下来。众契丹兵人人自危，纷纷跳下马，抽刀严阵以待。百夫长从地上爬起来，用鞭狠狠地抽了自己的马一下，咒骂道：平时怎么训练你的，关键时刻居然退缩？先前的那名军士惊惧地叫起来：我们契丹训练的战马从来不畏狼虎，今天可真奇怪了，难道它当真是传说中的苍狼王，据说此兽一跃丈许，其性凶残无比，连虎豹都避着它。头儿，这里可能是它的领地，咱们可犯不着跟它争抢食物啊。
百夫长怒不可遏，破口大骂：一头畜生有什么了不起，大家齐心协力灭了它。
说话间，灰影一闪，苍狼箭一般跳跃而起，张开血盆大口，在百夫长的手臂上啄了一下，他惨叫一声，丢了刀，滚在地上捂着伤口呼痛。苍狼走到他面前，伸出长长的血红的舌头舐着他的脸面，他吓的魂不附体，焦急地招呼属下：你们快上前来把它宰了啊。
众军士握着刀不敢动，头顶唰刷地直冒冷汗，战栗地说：头儿，它不是一般的狼啊。
百夫长见求救无望，转而哀求苍狼：狼王，狼兄，狼爷爷，狼祖宗，小人不小心冒犯了狼威，请您高抬狼爪，放小人一条狗命吧。
8、
这时羊群里忽然站起一名执着羊鞭的少年，他揉着惺忪的眼睛，懒懒地说：怎么这么吵，连个好好的午觉都不让睡？少年打了几个哈欠，走了过来，苍狼退到他身旁，用身子亲昵地摩擦着他的腿。少年拍拍苍狼的背，快乐地笑道：木木，你的本领越来越大了，连生性凶残的契丹人都被你制服了。
大家见这小小少年居然是这头凶猛的苍狼的主人，不禁有些惊讶。
百夫长从地上爬起来，兀自握着手臂处的伤口，咝咝喊痛。他不甘心受辱，欺负这少年年轻，恶人先告账：喂，小子，你叫什么名字，哪里来的，怎么让一只恶狼来牧羊，现在他把我咬了，你说怎么办？
少年冷笑道：我凭什么告诉你？你们分明是来抢我羊的，结果被木木发现，偷鸡不成还蚀了把米。活该。
百夫长诡辩道：哼，你怎断定我们是来抢你羊的，我们好端端地经过这里，没想到这只恶狼突然就扑出来了。
少年血气方刚，耳朵里容不下半句胡搅蛮缠的话，大骂道：原来是一个罗嗦的家伙，看我怎么收拾你？他飞身而起，如豹一般掠向百夫长，百夫长只觉眼前一花，鞭影纷飞，啪啪的声音响彻周身，过不多时，便栽到在地，上身都是血红的伤痕。
众契丹兵见这少年凶狠，一同举起刀，上前围住了他。我不禁为这少年捏了把汗，怕他有个闪失，但我希望他可以取胜，这样于他有利，我也可以逃脱契丹兵。
少年果然厉害，未及契丹兵动手，他已先发制人了，穿梭于刀丛中，如蝶飞舞，手中的羊鞭更是舞得似风车，飒飒作响。他的鞭击到契丹兵的腕上，那刀立即脱落而出，击到他们的身上，接连倒地，真若风卷残云，顷刻间便卧到一片。
少年只喊了一个字：滚。这群契丹军便仓皇爬起来，翻身上了马，落荒而逃了。
我看得目瞪口呆，走到少年面前，情不自禁地拍手：兄弟好功夫，一眨眼就把契丹兵打跑了。
少年看我一眼，带着善意提醒我：契丹人鱼肉百姓，实为可恨，你以后要小心点。
我现在走投无路了，不知何去何从，只想找一个安生的地方，我对这少年说：我是从长安来的，走了很远的路，现在回不了家了。
少年很纳闷地说：回不了家？那你去哪里呢？
我只能说：不知道。
少年思考了一下，笑道：跟着我放羊吗？
我赶紧说：好啊，只要能活下来就好。
少年自报姓名：我叫安敬思，你呢？
我也自报姓名：舒焉。
安敬思说：舒兄弟，我们俩自此以后就结拜为义兄弟吧。
我拍手称好，叫安敬思一声大哥。
敬思笑道：兄弟，以后我教你武功，你就不会被欺负了。
我快要哭了，感激地说：今生遇到大哥，实在是我的最大的运气了。
敬思亲昵地摸着木木的脑袋说：以前只有我和木木一块，现在又多一人，岂不更好耍了！
我看着木木，猜测地说：木木这么剽悍，契丹人说它是苍狼王，是吗？
敬思意味深长地说：不管它是不是，我最终都会把它放回大草原的，因为那是才它的家，一只狼怎能与一群羊为伍，它应该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理想。每次木木看见它的同类，表情里就露出一种疑惑，它回头看看我，似乎在问我它的身世。
我被敬思的这番话感染了，他似乎在说自己，我颇为赞成地说：不错，人应该有自己的生活，动物也应该有自己的生活。这是不容剥夺的。
敬思说：其实这些话都是师父教我的，他老人家才是当世英雄。
我好奇地问：大哥还有一个厉害的师父啊。敬思黯然道：可惜师父早早去世了。那时我每次出来放羊，师父都教我几招，慢慢的我才有了如此本领。我没顾敬思伤心，忍不住问：那你师父一定大有来头了。敬思平静地说：师父也是汉人，他是拜火教的大护法，名叫齐燕峰。拜火教源自波斯，教旨是崇尚光明，驱逐黑暗。听师父讲拜火教在武则天和唐玄宗时期颇受中原人的欢迎，但安史之乱之后，朝庭反对拜火教提倡的人生而平等的教义，派兵血腥镇压。许多教众惨死，师父受了伤逃到了代北。
我身居长安，对拜火教的情形还有一点了解，对敬思说：当时朝廷称拜火教是邪教，祸国殃民，我记得抓了不少人啊。不过我年纪尚小，不知道它怎样地祸国殃民，人们都说是邪教，自然是不好的教会了。敬思笑道：其实我也不懂，只是听师父所言，觉得拜火教的一些话还蛮有道理，可以让穷人不再受苦受难，起码活得有尊严。这自然不是邪教了，而我师父也可以称得上是当世的大英雄了。我闷闷地说：可是世人并不承认，甚至提起来还会切齿。敬思淡然地笑：没关系，只要我在我认为是就行了。转而胁迫我：现在你是我的义弟了，我的师父就是你的师父，你也必须称他为当世大英雄，否则我不教你武功……
9、
夜幕四合，一切都静寂下来，敬思自带着羊皮，他塞给我一张，我俩又谈了一阵话，各自裹着羊皮睡去。翌日，我们把羊群赶出山坳，找了一块草地停下来，羊儿欢快地吃草去了。木木在羊群周围转悠，看护着它们。敬思则教我武功，他没有教我拜火教的武功，齐燕峰曾经告诫他，拜火教的武功与众不同，一出招便能认出，朝廷已经下令诛杀拜火教徒，倘若现在有人身负拜火教的武功行走江湖，必定遭人攻杀。由于敬思骨骼奇异，天赋异禀，齐燕峰才敢将拜火教武功传授于他，希望他能将拜火教武功融会贯通，化为独有，然后再自创一种符合自身条件的武功，这样就可以完全摒弃拜火教武功不用。敬思倒也不负所望，短短一段时间内就创造出一种不仅适合自身，而且以狠厉见称的武攻。齐燕峰赞叹敬思是武学奇才的同时，又不免感叹此子虽然前途无量，但一生杀戮必定无数，有背人道。他既欣慰又惋惜，怀着复杂的心情与世长辞了。我在长安城里见过很多剑客，他们身上都佩着一把长长的华丽的宝剑。便请求敬思教我剑法，敬思说他也不太擅长用剑，十八般武器里边最擅长月牙戟，因为三国时的吕布天下无敌，用的是方天画戟，他便认为这戟也是天下最厉害的武器。还悄悄地告诉我，他十三岁那年偷过一个士兵的月牙戟，当时那士兵随队在城外巡逻，肚子痛，到僻野大便去了。敬思正巧赶着一群羊经过，他便顺手牵羊，拿走了戟。然后将戟系到了一只山羊的尾巴上，众羊把山羊围在里面，羊群哗哗啦啦地走，那士兵起身后追来盘查，结果什么也没发现，一枝戟愣是找不见了。敬思把戟藏到了一个小土堆里埋了，每天跟齐燕峰练武时便带上戟。他说：这把戟是他童年的记忆，现在还埋在那个小土堆里，偶尔心血来潮了还会抡起来舞上一阵。我执意要敬思教我学剑，敬思折了一截柳枝，递给我，他以鞭代剑在前舞弄，我以柳代剑在后笔划着学。
我的资质平常，而且身体疏于锻炼，骨骼非常僵硬，有些动作学得极为笨拙，不能达到敬思的要求。敬思是一个急躁的人，对我却颇有耐性，一招一式教得无比细致，可见他是真心把我当兄弟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