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说个故事。
1、
赵根大常会感到自己的人生就是由一系列的失误组成的。第一个就是她的名字。
一个大姑娘，却起了个如此雄性气息十足的名字，这是赵根大人生里的第一次失误。
失误的起点发生在赵根大仍在母亲子宫里。那时节，性格严苛的赵父一心想要个儿子。多年以后，长大后的赵根大仍然很难搞清楚赵父一定要生儿子的动机来自哪里，她一度以为父亲的偏执才是自己失误人生的起点，但那也不再重要了。总之在当时，赵父就是想要生个儿子。
和无数个焦急的父亲们一样，计划生育是他们人生里最大的噩梦，贫寒的家庭无法交付高额的二胎罚款，但是穷人总有穷人的办法。几经周转，赵父找了个一家无牌无照的私人小诊所，跟医生攀上了八竿子打不着的远亲，然后塞给了他两百块钱，于是得到了“一定能得到儿子”的生育承诺。
生育服务的流程是这样的：在赵母怀孕之后，医生会诊断赵母肚子里的孩子是男是女，是女的就堕胎，然后赵家父母再次尝试怀孕，再次诊断是男是女，如此循环，直到生出儿子才结束。无路可寻的赵父没有注意到这份协议的漏洞，这直接导致了他的悲剧人生。
多年以后这家小诊所的医生死于一场横祸，他的诊所被一位愤怒的父亲纠集人力砸了个稀巴烂，最后放了一把火烧掉。事情的起因是一次事发太晚的堕胎事件，死婴的家人发现了婴儿尸体胯下的凸起物。是的，小诊所生育服务的漏洞是，医生是按次数收费的，所以在医生前三次的诊断里，没有一个是男婴。
就是如此，赵母打掉了三个被判定的女婴，接连三次堕胎带给这个家庭的是，一个沉郁酗酒的丈夫，一个身体和精神都濒临崩溃的母亲，以及一屁股外债。在赵母第四次怀孕之后，医生终于做出了“是儿子”的诊断，喜极而泣的赵父除了感谢并且塞钱之外，完全没有余力去确认这个结论。
这个颓废的父亲深信自己的人生已经走到了最低谷，儿子是上天对他最后的慈悲赏赐，这将会成为他人生唯一的希望和幸福所在。赵父提前想好了儿子的名字，叫赵根大。根大，阳气十足，有一种雄浑的力量。
赵父很满意这个名字。
就这样，疲惫的大肚母亲，和精神振奋的父亲，过完了人生最后幸福的几个月。然后，赵根大出生了。当赵父喜滋滋的接过婴儿时，完全没有注意到小诊所那位苦脸护士复杂的眼神。当赵父用颤抖的手指拨开婴儿的双腿，在反复寻找未果之后，神情剧变。在人生低谷怀有一丝希望的赵父崩溃了，他无法自抑地剧烈呼吸，胸腔中炙热的气团堵住了嗓眼儿，憋出剪刀划破布匹声音一般的怒吼：
****呢？我的****呢！****！在哪里！
慌张的医生在赵父的嘶吼中，忙不迭地想要解释：失误，这是一个失误。在赵父和医生的混乱厮打中，苦脸护士看着哭到力竭赵根大。
啊，失误，原来是一次失误啊。
事情总归是不了了之，赵父拿了医生退回的历次收费，赵母抱回了因失误而出生的女婴。陷入绝望的赵父甚至没有了言说的力气，他把自己活成了一具吃饭工作排粪的活僵尸，他甚至都不会看赵母娘儿两一眼。作为母亲的劳累工作，带给了赵母更加糟糕的身体，但也成为了她活下去的良药。
失误的赵根大，是赵母活下去的唯一理由。
你能想象到，赵根大就在这样一个奇怪的家庭长大。在赵根大的整个人生记忆里，她都无法理解父亲这个身份存在的意义。那个每日自顾自喝酒睡觉打呼的沉默男人，对她没有爱，也没有恨，他甚至懒得看她一眼。在父亲的眼里，赵根大是个无足轻重的人，或者就是一个不存在的失误。
赵根大就这么悄无声息地生长，平静又诡异。
赵根大15岁那年，总是皱着眉头的母亲不看劳疾，终于病倒了，住进医院没几天就死掉了。说起来也怪，相较于沉默的父亲，赵根大对母亲更没有印象。母亲的死带给赵根大的情绪影响能忽略不计，但生活却完全不同了。
在母亲死后的某一天，赵父默不吭声地回到家，忽然抬起头看着赵根大。那是赵根大的人生里最毛骨悚然的一幕，尽管当时她背对着父亲，但父亲的目光还是触手般附在她的背上。赵根大瞬间僵住了，她的背和整个身体，被父亲的目光定格住。她想转身，但没有勇气。她艰难地呼吸，发丛里隐隐冒出汗珠，又瞬间转凉，冷冷地从额头滑落，浸湿了眉毛，杀入了眼睛。赵根大保持着瞪大的眼珠，好像期待着什么，又生怕发生任何事情。僵持了无法确认的一阵时间之后，背后的赵父忽然叹了口气，起身往外走。就在赵父踏出门的那一刻，赵根大才长吁一口气，整个人瘫软下来。
我要出走，赵根大只有一个想法。
2、
和赵根大一起出走的，是罗小虎。
罗小虎是赵根大唯一的朋友。在这个平凡无趣的北方小镇里，赵根大并不是一个平凡的孩子，她是“老赵家的孩子”。多年以后，那个老赵怒吼“我的****在哪里”的经典桥段，仍是镇里人茶余饭后的笑谈。老赵家故事的生动，是在笑谈之后，参与者里总会有一个人感慨下老赵的不幸，这是一个又喜剧又悲情的故事。至于小黑诊所后来惹上的是非，乃至被一把火烧光的事件，更让这个故事显得一波三折，值得反复谈论和感慨。
作为“老赵家的孩子”，理所当然的，赵根大没有什么朋友，在小朋友们的印象里，她的身上有一种不同寻常的意味。尽管无法解释那种不同寻常，但那也不重要，总之不一样。孩子们是最为残忍的，在孤立他人的事情上，他们尚未学会虚伪和掩饰。
与孩子不同的是罗小虎，他从来不避讳赵根大，反而跟她很亲近。说起来原因来也简单，是的，他也是个被孤立者。
罗小虎的被孤立，远没有赵根大家的故事那么波澜壮阔。原因很简单，他是外地人。
封闭的北方小镇，很少有外地人来过活。小镇人看外地人，考虑到口音、生活习惯种种，简直和与外星人相处没什么两样。八婆们一方面有“非我族类”的微妙敌意，另一方面又希望得到些新料以供茶余饭后谈论，总要给无聊的生活找点乐子嘛不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