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镇上的夜宵摊到了晚上十点还没打烊,几个闲汉在喝酒,一个打了个嗝:“吃得这样逼饱,劲没地发,肉就看着它长。”
“找赵三呀!”另一个说,“你只要吱一声,保准晚上她就撒开胯等你。”大家哄然大笑。
先前的那一个也笑,“这只家伙,肯定早办过人家了。”
他们说这话的时候,赵三已经不再年轻了,她发了胖,眼袋像两个鸟巢一样挂着,身上姹紫嫣红的,每次出门,身上的颜色绝不少于六七种。她住在天堂镇东头的屋子里,白天不知道她在干什么,到了傍晚的时候,她就会油光水滑地走到镇上的小吃店里,买碗云吞面,或者鸡蛋炒粉。
天堂镇的地理形状像一个大胃,国道314穿镇而过。这里大概有百来户人家,大多没出过什么门,呆在这颗大胃里,默默地消化着几代人的生老病死、爱欲情仇。沿着胃壁,散着一些小商铺,卖面的,理发的,卖杂货的,卖菜的,打铁修表补鞋开锁配钥匙的,心不在焉地等在路边,店棚上盖着半拃厚的灰,仿佛半辈子都没改变过样子。
“赵三,晚上来打麻将啊,三缺一。”一个男人从斜对面的理发店里踱了过来,一只手有意无意地搭在她肩上。
赵三笑着说:“今天不行啊,家里有事,改日吧。”一边扭开身子去掏钱包,那只手于是掉了下去。
“改日?行啊,”男人凑近了些,“夜里我去找你啊。”
赵三斜了他一眼,提了那碗面,疾步走开了。
赵三姓赵,在家排行老三,所以,镇里人都叫她赵三。至于她的真名字,倒是没几个人知道。
年轻时的赵三,是天堂镇里最招人的姑娘。用王五的话来说,那是条儿也好,盘儿也好,小声儿能销魂,还能歌善舞,你说哪个男人见了不要咽几口唾沫。镇子里的年青人为了赵三大多发生过一些秩事,张海为她写过一整本诗,通篇都是东风、西风、南风、北风;阿平有段时间不知从哪弄来了几筒烟花,天天晚上在她家楼下放,还用每人一根烟的报酬雇佣了镇中学的一帮小喽罗,他一点火,他们就着那呃嗾——咚隆——吧咂咂咂咂的声音喊,“赵三,平哥喜欢你”,有一个不老实,说“平哥想和你睡觉”,被阿平凿了两爆栗;小七呢,一门心思要开个纺织厂,专门做红色丝绸,因为赵三穿过一身红裙,裙角飘得他整整一个夏天都神思恍惚,“妈的,那裙子一穿就跟嫦娥似的”;李六和张八因为她打过一架,往后在街上碰见了,两人都扭过头,用一种比平时更加潇洒的派头,和其他人热烈地谈着话。后来他们又开始玩得很铁,不过那已经是赵三变得声名狼藉之后的事情了。
镇子里的女人们聚在一起,总是切切嚓嚓地嚼着什么,李家阿婆怎么样了,王家汉子怎么样了,没完没了。可是小镇只有这么大,东头放个屁,西头马上就有人知道了,就那么些事,哪经得了女人们这样日复一日地嚼,尽管每个主妇都很有想象力,但这样的聚会,也时常会有冷场的危险。
好在有赵三。倘若遇上嚼不下去的时候,就会有个人压低声音,“哎,你们知道赵三最近的事不?”
大家的眼睛马上亮了起来,几个人停止了手中的活,凑了过来,烤火似的围着,目光炯炯地看着说话的人,“她又怎么了?”
说话的人心满意足地坐直了腰,清了清嗓,开始抖眉毛吊眼睛地说她前天听了半耳朵的赵三传闻,“哎哟,你们可不知道啊……”这些传闻有些是真,有些是假,有些半真半假,有些半假半真……但无一例外地,大家都很相信。
一个****像两条布袋似垂在胸前的老女人说:“赵三啊,她8岁时我就看出来了,长大后准是个贱货,有一回她娘带她到我家来,那双小狐狸眼可不老实了,不看东,不看西,就专盯着我家男人那地方看,你说这样的孩子长大了能干什么!”
大家一阵啧啧称叹。
2
8岁的赵三,穿着一件她娘用各种毛线拼织成的毛衣,梳着哪吒头,发尾结满白虮子,裤子打满补丁,脏兮兮的解放鞋前面,也裂开了一个大豁口,但她那小小的身体就是有一股伶俐劲儿,总让人忍不住多瞅她两眼。
这不,她抖抖颠颠地背着一个小背篓,带着阿花和十三妹穿过天堂镇的青石街,跑到镇子西头的观音山上来了。四月的阳光如挥如洒,浩荡地照着大地,山岗暖暖融融的,各种植物正在狠着劲儿抽条,花朵东一簇西一片到处开放。
这片山岗东头有一方岩坡,岩坡的边缘埋着一个废弃的地窖,阴凉干爽,是三个女孩的秘密营地。一放学,只要其中一个挤一下眼睛,说“走”,其他两个就会心有灵犀地前往地窖。她们在里面铺了干草,还放了本书页卷得像海带似的破童话书,使它成为她们的秘密天堂。
这个春日的正午,她们在长满爬藤的树干、旺盛的草颗与灌木丛中钻来钻去,采蕨、挖蘑菇,背篓装满的时候,她们歇了下来,一边摘头发和毛衣上的刺球,一边大朵大朵地吃杜鹃花。
“阿花,九妹,快看!”赵三看见一丛紫滟滟的刺果前,欣喜地叫喊,“我们用它来涂指甲,像画报里的上海小姐们一样,肯定很时髦。”
女孩们被召唤过来,坐在四月的山岗上,小心翼翼地挤破野浆果的果皮,将汁液染在指甲上。她们的身影在温暖的阳光里被镀上薄金,灰色的蠓虫在身边嗡嗡作响。
因为原料和技术不佳,汁液在她们的指尖上旁逸斜出,几只手都变得黑黑糊糊。然而她们还是觉得新鲜。赵三站了起来,将脸庞斜过60度角,撩了撩耳畔的黄头发,夹到耳后,然后伸出那只黑手指,向前方一点,说:“哎呀,李先生,您可是贵人多忘事呀,连我都忘了……”
阿花和九妹记起来,这是她们昨天一起在八爷家听半导体时,里面一个滴溜溜的女声说的。赵三模仿得特别像,还无师自通地加上了一种左飘右荡的眼神,让阿花和十三妹觉得有意思极了。
她们也站起来,和赵三一样点着黑手指,向前方嗔怪着,“哎呀,李先生,您可真是贵人多忘事……”
她们背起背篓,一边端详自己的指尖,一边在夕阳里蹦跳着下山。路上遇到癞壳头阿荣,正在坟山中央的老榕树上掏鸟窝,看到她们举着的手,高声喊,“你们去抓屎了吗?”
3
赵三家在天堂镇的东头,处于314国道与镇子的连接处。如果天堂镇是一个胃囊,314国道是食道和肠子,赵三家的土坯房就像一个瘤,黄里带黑的,疼的,一不小心就会发作的。赵三的爹娘都是农民,和所有的农民一样,他们也在大队公社从早到晚挣公分,但从没够吃过,穿与用度更不必说,一到腊月,家里就催债人不断。她爹本是一个好强的人,年轻时能吹能打,会唱会跳,木工活和泥水活都干得漂亮,也算是方圆十里数一数二的能人。但因为爷爷的地主成分,他大半辈子不得翻身。在公社里,最苦最累的活都由他干,春耕、夏耘、秋收、冬藏,从三月到十一月,他像个机器一样不得停歇,到了腊月同样没得闲,公社里那帮大小干部总能找出点什么事派给他,开荒、修渠、挖水井、担水库、烧石灰、开山造田,一种活完了,立马又有一种接下去,他经年累月地干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
这都是肉体上的苦楚,他是男人,都能熬过去。但是那个年代里总是有着层出不穷的运动,而每一种运动对于他们家来说,都是凶多吉少。他害怕公社的喇叭,一旦它开始长篇累牍地播音,他就知道大事不好。他已经记不清自己的老父亲多少次被反绑着双手,弓着腰,领口插一块木牌,上面写着“牛鬼蛇神”,或者“打倒地主赵辑发”,被人押着在天堂镇的大街上往返游行。
有一回大清早,他还在睡觉,人武部的队长带着几个人冲进来,他以为只是像往常一样来绑父亲和母亲,没想到,他们兄弟三人也被捆了,一并推到公社门口的地坪里,说是地主小崽子也喝了贫下中农的血,享了福,也要一起批斗。
他开始不愿跪,一个人在他的脚窝里踹了一下,他膝盖一弯,跪在地上。跪下去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突然矮人一截。
那以后,他变得敏感起来,走在哪里,都觉得有人对他指指戳戳。他不甘心,又无力改变,怨气日深,就发泄在赵三她娘身上。他总是能无中生有地找出不是,来指责自己老婆,比如身上的汗味、干活的速度、晚饭的味道、一只鸡的去向……最后,连一个喷嚏都能成为导火索。
她娘是深山里的女娃,成分是贫农,除了辛苦与贫穷,倒也没受过太多屈辱,16岁嫁过来,对婚姻一无所知,受了这样的刻薄,慢慢地也厉害起来,每当受了委屈,就会扬起锅铲,或者菜刀,针锋相对地和他对骂。
包产到户以后,赵三家按人头数,分得三亩两分田,两亩四分地。她爹觉得希望来了,更加疲于奔命地劳作,双抢的时候,他一个人就着大月光,在田里割禾,累得不行了,一歪头,就在稻杆上睡着了。赵三她娘也辛苦,养了两头猪,还要洗抹煮扫,田地里的活还样样不落下。他们以为凭着自己的努力,日子会逐渐好起来,无奈家底太薄弱,赵二赵三又长大了,花销渐涨,仍然是入不敷出。
仍然是那个一贫如洗的家,仍然是两个被时代、生活和彼此折磨得心力交瘁的男人与女人,仍然是那一眼望不到头的失望和日复一日的争吵。
4
赵三她娘一共生了三个孩子,全是女孩,最大的那个两岁时夭折了。生了赵三以后,她的肚子再也没有收获,尽管她爹一直辛勤地播种。
“我老赵家就要在我手上绝后了啊,天啊……”她爹一想起这事儿就怨声载道,呼天抢地的,骂完天之后,他就骂老婆,“你肚子被原子弹炸过了是吧?只晓得吃,不晓得生,娶你还不如娶只猪婆!”
她娘自知有愧,在这事上总是能忍则忍。她一生过得压抑屈苦,喜欢在往事寻求慰藉。她怀念那个死去的孩子,饱含着泪水唠唠叨叨,“你们几姊妹,没一个好的,就你大姐乖一点,笑眯眯的,也不哭也不闹,可惜……”
赵三回到家的时候,夜已经黑了,和许多时候一样,远远地又听到家里一阵咆哮声,“你给老子滚出去!”
赵三走近门口,一如她所预料的,她娘又在上气不接下气地哭喊和呻吟。“我真是瞎了狗眼,才嫁给你这种****的东西……”
赵二蹲在檐下发着呆,眼皮耷拉着。赵三问:“又怎么了?”
赵二说:“还能有什么,一块钱对不上数呗。”
屋子里没有点灯,像个地狱一样。赵三走进门,正赶上她娘跪在地上,一脸鼻涕,拉长脖子声嘶力竭地喊,“离婚,明天就去大队里开证明离婚”,赵三忽然厌倦不已,大叫一声:“别吵了,要离赶快离,别天天嘴巴上说,听着累人!”
这一发声,她父母的争吵不但没有停止,反而又点燃了新的导火索,“这就是你教的好伢崽,没得情,没得义,跟头畜生差不多。”
“我是没教她这样,她是跟你这种没得情没得义的人学的!”
那天晚上,她娘又没有煮饭,澡也没洗,披头散发浑身是泥地躺到床上去了,哼哼叽叽说头疼。赵二进去问她:“阿妈,晚上吃什么?”
“只知道吃吃吃,把我杀掉炒来吃好了!”她娘恶狠狠地。
赵三撂了一句,“瘫尸!”然后砰地关上门,她娘被气得噎住了,好半晌后才缓过来,又哭,“没一个好的,没一个好的,就大姐乖一点,又不哭又不闹,笑眯眯的,可惜……我的命怎么那么苦呀!”
赵三她爸不知道去了哪,他总是这样,一打完就不见人,不知道躲在什么地方,这无疑又添了赵三她娘的委屈和疑心,几天后回来,迎接他的必是更剧烈的争吵。两个女孩只好自己去煮饭,赵二淘米,赵三烧火,她蹲在灶膛前,攥着一个吹火筒对着几粒火种气轰轰地吹,她想:狗屁似的家,什么都没意思!
5
放学后,赵三不想回家,她爬到学校围墙边的苦楝树上坐了一会儿,树干疙疙瘩瘩的,生长着大小不一的树瘤,有一块树皮被人剥了,大概拿了去熬汤洗疥疮,于是留下了一道森白间杂泥黄的长创口,上面有一行铅笔字,歪歪扭扭的:王菊花是XX大王!
XX是有读音的,在天堂镇,它的读音是cuo bie,但是人间任何一部字典里都没有这两个象形字。cuo字类似于“甲”,不过里头的一横,变成了两点,一个框一个;bie字是女字中央加一点。长大以后,赵三走遍中国大小城镇,再没见过这两个陪伴她长大的字符。它凝聚了小镇人民的智慧和欲望,无比茂盛地生长在你所能想象到的任何阴暗角落之中:公共厕所、围墙根、海报、石块、纪念碑底的水泥地、垃圾场中的各种碎纸……尤其是小学。
如果少年张三,讨厌少年李四,下课了就会在黑板下方捡一坨粉笔屎,等人走光后,在学校围墙根飞快地写上一行:李四和王菊花(最招人嫌恶的女生)XX。
如果少女张三,被少女李四欺负,也会带着一坨粉笔和XX二字,去女厕所里问候一声她的仇敌。
如果学生张三,被老师李四的拳脚招呼了一顿,第二天教室的某个角落,一定也会多出一行有关于李四老师的XX体。
所以学校的围墙、厕所、教室角落等地方,总是X得垒垒叠叠、密密匝匝,校长与老师们发过许多火,三令五申禁止在学校的公共设施上乱写乱画,违者严惩。但那些牢固的字眼从未消失,它们一句接一句地生长着,像垃圾一样此起彼伏、生生不息。
赵三看了那行字一眼,心想王菊花不知道前世造了什么孽,到处都是她的名字,她可真惨。
几个人在树下叫她,“赵三,下来,带你去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