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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章三〇 何难决

章三〇 何难决

朱雀大街上,新辟的东阳公主府阔门高匾,门前一对汉白玉精雕大狮子,何等威武。

但更招致私议的,却是这府邸的名号。

古来得尚主者,多有雄凤朝于雌凰。皇帝五女,唯有婉仪自出阁之日起处处从夫,远赴凤阳,深居侯府,当真是下嫁的彻头彻尾。偏偏,她又是唯一的嫡女。

然而,当此时,白弈高迁要职,正是平步青云的风光,公主却忽然开府立户,实在令人大是费解。

一时,揣测者有之,打探者有之,朝野清流、李氏旧忠多有感叹:白氏如今权盛,几堪遮天,但到底还晓得君臣尊卑之道,不至跋扈嚣狂。

于此,白氏两父子自是愈发低调克己、谨言慎行。树大招风,物极必反,荣宠过盛,终至祸端,此时不将那嫡亲的好公主祭出台前,却又更待何时?

只是那天骄地贵的公主婉仪,走在这挂于自己名下的大好府苑,看那亭台楼阁的堂堂楚楚,看那碧波鱼池的粼粼滟滟,便仿佛看一个凄凉笑话。

“娘子,起风了,回阁子里避着罢。”身后小婢捧来狐裘。

她随意披了,只觉得寒风依旧灌得满袍满袖,彻骨。但她却不愿回去。不远处回廊九曲,依稀可闻人声,俊拔人影一晃而过,是她的郎君领着供职大内的阿叔往揽山堂去。她静静地望着,竟凝神屏息,直至望不见了,才呼出一口气来,轻缓问道:“咱们家的小贵主,近日可有信儿来?”

诸侍婢闻之呆愣,须臾显出惊惧之色来,面面相觑。

见此情景,婉仪由不得挑眉。“都怕什么,说呀。”她拢了拢狐裘,转身往阁中去。

“娘子恕罪,婢子们不知,并未曾听大将军说起。”侍婢们各个垂头,应得细声细语。

“你们不知。”婉仪闻之不禁哂笑,“连我都听着了,吴王殿下每日都要往庆慈殿走动,小世子都住进麟文阁去了!当真是好奴婢呵,该聋时聋,该哑时哑啊!”她语声含讥,正走至案前,忽然扬手将案上茶果尽数掀翻在地。她转回身来,冷道:“说,你们可看见什么、听见什么了?”

“娘子息怒!”她一向温良自持,鲜少显出如此喜怒无常的乖戾,偶尔发作起来,一众小婢早已唬得面无人色,匍匐一地:“奴婢们是聋的、哑的,还是瞎的。奴婢们什么也没有瞧见,什么也不曾听见。”

婉仪俯视众婢,惨然自嘲,忽而,却有泪夺眶滚落。

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然而,舍何其痛?他,她,他们,他们当真舍得么?莫非原来竟独自己一人,不能舍,不能得?

她忙抬手拭泪,傲然强压了眼眶湿涨。面靥溶化,蹭在葱管儿玉指上,金黄淡抹,夕阳亦潸然。“宁子,将昨日拟出那份上元节的礼单,及府上的诸筹办,拿去给大将军看了。现在就去。”她背过身去,不叫婢女们瞧见她落泪妆残的模样,“出露、青飞、未央,伺候我沐浴梳妆。”

揽山堂上,白崇俭盘膝坐榻之上,正把玩方才从院中折回的一枝梅。他像个孩童一般将花枝举起,对着光,看那粉嫩花瓣被映得晶莹剔透,不禁莞尔。

“崇俭。”他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惹得白弈皱眉,低声唤他还神,“我方才说的,你可都记得了?”

“记得。”白崇俭这才忙搁下花枝,笑道,“堂兄怪我不该耍得魏王与那宋二冲突。”

“我不是怪你。”白弈一叹,“只是宋二郎为人睚眦必报,若此时他对付起魏王来,于势不利。太后存心废立,要于此劫中寻个能掣肘吴王的变数,也就只有魏王了。如无必要,莫再兴起波澜才是。”

白崇俭一双眸子灼灼闪亮。“可堂兄是否想过,那宋二若做了这等出头椽子,太后与至尊便不会一心对付咱们了。”他如是道,“宋老贼与阿伯争斗这些年,哪里就会真心与咱们结盟?只怕待到扶起了东边儿就要反咬的。倒不如先下手为强。”

“但咱们现在必须与宋氏结盟。”白弈无奈轻叹。联合宋氏,力保东宫,保得便是他日后图谋之大举。既与之联盟,又不得不防,这是一场明面上齐心协力,暗地里各植党羽的角逐,但真正的杀伐之巅,却并非太后或吴王发难时,而是在那之后,从太子李晗一掌大宝的那一刻开始。

“可太后如今,正是在杀堂兄的龙珠呢!”白崇俭托腮笑道,“堂兄可听说了?吴王近来与堂妹走得好近。若此一招得手,难道咱们要帮外人折了自己的妹夫,再让那外人来咬死咱们自己么?”

此言甫出,白弈眸色顿沉,静着未有应声。

白崇俭却从坐榻上跳起来,转瞬已蹦至眼前。“还是说,堂兄本就是有意就计,早已留足后招了?”他凑上近前来,几乎匍在白弈案上,一脸天真好奇模样,眼底隐隐闪烁的,却是别样精光。

好个形容俊美的夜叉童子!竟将这张面孔也使来这里。

白弈静盯着崇俭双眼,一言不发。

白崇俭见状,忙缩回自己案榻,端端正正地坐了,便像个最听话懂事的老实孩子。但他忽然开口道:“堂兄见过魏王妃么?”

白弈眉峰轻动,一时揣摩不定此言用意。

白崇俭却又笑起来:“堂兄觉着,魏王妃与堂妹,哪一个更美?”

“崇俭。”白弈由不得拧眉,斥他一声。

白崇俭顽皮吐舌,扮个鬼脸道:“我随便说说么,又没做什么歹事,阿哥凶我作什么?”

他那一副烂漫孩童模样,瞧在白弈眼中,连叱责也再懒怠多加。反正他也是装的。白弈摇头轻笑,不再理睬这茬。

白弈不应声,堂上一时静下来,崇俭无法,便又去摆弄那枝梅花,将花瓣一片片撕下,泡在茶碗里。他正自得其乐,忽然,堂外却有女婢送来公主单册。

“你去罢,难得荀假,好生休息。”白弈接过宁子递来的东西,一面翻看,一面顺口打发崇俭。

白崇俭应了一声站起来,走到门口忽而又转回来。“堂兄怎么也不叮嘱我两句?”听他那语声,竟是好不郁闷懊丧。

白弈抬头看他一眼,不免好笑:“我叮嘱你,你就会照办么?怕是越叮嘱越胡为罢!”

闻此言,白崇俭一双乌玛瑙般的眸子里闪闪得显出些惊讶来。“还是堂兄了解我。”他旋即嘻嘻一笑,抱臂以靴尖儿轻踢着堂前门坎,忽然问道:“若是宋二今番真与魏王殿下较上了劲儿,堂兄打算怎办?”

白弈又好气又好笑,叱道:“我先扒了你小子的皮!”

崇俭哈哈大笑,摆出一副逃窜架势,一溜烟儿跑没了影。

眼见崇俭跑远了,白弈不禁暗自长叹。若是宋启玉真在此时对李裕下手,受累的恐怕不仅朝臣党僚,还要搭上荆川无辜黎民。如今只盼那宋二郎能够压一压性子,以大局为重,万一不幸,至少不能让子恒受此牵连。想起灾区蝗患和裴远,白弈看一眼手中婉仪送来的礼单,那些个珍品佳玩忽然便刺眼非凡。他烦闷地草草翻过,正打算把宁子唤来将之送走,话才到嘴边,却又静住了。他悬手待了好一会儿,又叹一声,起身径直往婉仪居寝而去。

川蜀湿润潮冷,正月里北风呼啸,冻得人骨子里发寒。

那捧着食盒的女子,行色匆匆。

益州刺史府衙一杂役与她错身而过,笑招呼道:“这回大姊可放下心了,神都粮来,饥民有粥,使君总该肯用膳了罢。”

“用得什么膳,还不是粥!灾民只有粥吃,他也不肯吃别的。”那女子驻足一叹,神色颇为无奈,竟是静姝。 “我说,你们这到底是刺史府衙还是大花园子呀,也敢修得这么奢华!”她撇一眼那杂役就走,听见杂役在身后笑道:“这事儿可不关小人们的,那还不都是徐刺史作主么。要不,小人替大姊跑腿送去?”说着那杂役便上前来要接静姝手中食盒。“可不敢劳动了。”静姝笑一下,绕开了就走,又看着远处的假山近前的回廊,心中冷嗤。显摆,旧时的裴公府、如今的凤阳候府、大司马府也未见得有更阔绰,至于皖州军政府衙则更是从俭择便。这些在外官吏仗着山高皇帝远便如此嚣张,怪不得路有冻死骨,总有一日遭御史弹劾。她一路如是想着,到了堂前,撩起帘子进去。

堂上案前,裴远正执笔疾书。

静姝苦笑,将食膳摆置妥当,又支起小炉将粥热上了,才柔声唤道:“公子,用膳罢。”

猛听见人声,裴远才抬起头来,大为意外,道:“你几时进来的?”

“公子眼里只有蝗虫,哪里还有我们这些人?”静姝笑应。

裴远不禁呆了,旋即摇头浅笑。

静姝一面盛粥,一面道:“神都的赈粮押到了,来得是户部郑侍郎,已与徐刺史调配了人手,在四门外分片放粥分粮呢。”她将热腾腾的粥搁在小案上,双手举起过眉,道:“公子,你也总该吃些东西了罢。”

她那副模样,俨然裴远再不进食便要跪地不起。裴远心中一颤,只好起身过去,在食案前坐下,接过她手中的粥。但他刚接过便又放下了。“赈粮到了,怎么也不告诉我?既是正放粥分粮,我该先去看看。”他说着便要起身。

“郑侍郎听说公子好几日没进膳了,特意叮嘱先不打搅的。”静姝一把拉住他,“也不差这一顿饭工夫,公子好歹先喝碗粥再走罢。”

她执意不放手,裴远万般无奈,只得重新坐下。静姝将那碗粥捧到他面前,他接过来喝了一口。粥是甜的,浸着淡淡蜂蜜香润。终于尝到米香,才真发觉自己早已饿得没什么气力了。

“我放了些从神都带来的蜜胶熬得细了,饿了好几日了,怕公子的胃受不了。”静姝轻声道。说话时,她略微低头垂目,双手轻绞着衣袖,温婉羞涩。

裴远暗自叹息。怨不得善博叫她跟着自己,她细心、体贴、忠诚,他从很早前便知道的。可她这样一个姑娘,跟着自己在外奔波,岂不是太委屈。他的目光下意识落在静姝手上,那双纤细柔嫩的手如今有些微红肿,大概是久惯了江浙温暖、北方干燥,来到湿冷的华南,反而受不了了。他不忍,从囊中取出一支小玉瓶递给静姝道:“天冷,这脂膏是防冻的。往后沾水的事,交给旁人去做罢。”

静姝接过,却摇了摇头。自从离了都城,但凡裴远用度之物,她势必亲力亲为,决不肯让外人沾手。她是放心不下。

裴远无奈叹息,将粥喝了,又添了一碗,还吃了些小菜。静姝这才开怀起来,坐在一旁,说些见闻,顺带将那益州刺史徐思侑的奢浮又讥损一番。裴远听着,只是微笑。

静姝沉默片刻,忽然道:“公子,殷大哥上哪里去了?”

“走访州县灾地去了罢。”裴远想也没想应道。

静姝道:“公子还记着那年在凤阳的旧事么?小娘子从茶肆楼下摔了下去,是公子救了小娘子。”

“记得,怎么?”不知她缘何忽然提起此事,裴远难免吃惊疑惑。

静姝犹豫一瞬,道:“那天……我收整东西时不经意瞧见的,殷大哥他……他……”

“他怎么了?”裴远问。

“他收着小娘子那半截儿衣袖!还有……一支木簪……”静姝踟蹰良久才将话说出来,“那回殷大哥将小娘子虏去,在山里呆了那么久,会不会——”

“静姝!”裴远闻言大惊,忙打断她道,“肯定是你瞧错了!”

“小娘子的衣物一向是我收管,我怎么会——”静姝正要分辩,猛见裴远神色,生生将话咽了回去。她沉默许久,才轻缓叹道:“殷大哥是好人,早知今日,倒不如……不如那时候别把小娘子找回来的好。也不知究竟是救了她,还是害了她……”

裴远一时无言,想起日前京中来报,白弈荣升右武卫军大将军,愈发惆怅,不知究竟是什么滋味儿。“命终有命罢。”他怅然一叹,自取茶来漱了口,起身道:“我去四门挨个走一圈,让他们备车。”

静姝应声正要走,还未出得门,又听裴远道:“你换身衣裳,随我一起去。”

静姝微一怔,正要应下,忽然,却有人呼叫着奔近前来,一看,却是益州府知政林峥。

裴远顿时一惊,忙迎出堂去,尚不及开口询问,那林峥已呼道:“裴使君,那通江县的刁民纠集成匪,打伤了郑侍郎,夺了二千石赈粮走了!”

“二千石?”裴远闻之大骇。什么人这样厉害?二千石粮,若是凡俗小民,便是运也要运上些时候,怎能如此迅捷说抢便抢走了?

白弈入得抱月堂,并未瞧见婉仪,也不见几个平日里随身的侍婢,另寻人问了,才知婉仪正沐浴。他便让宁子前去通禀公主。但不过一刻,回来的却是宁子、出露、青飞、未央四人。

“娘子请大将军过汤堂去说话。”四名小婢齐声礼道。

婉仪竟将四名贴身侍婢尽数退去了。白弈心中一凛,缓声问:“你们是不是对公主说了什么?”

“婢子们不敢。”那四名小婢忙半跪下地。

白弈微微一笑,也不再为难她们,径自负手而去。

汤堂里重重幔帐朦胧,外间连个待应的侍婢也没有,白雾缭绕下水气润泽,将女子曼妙身姿隐约包裹。

那情景,熟悉却又生疏,宛若一觞陈酒,缓缓滑入咽喉,勾起几多往事怅然。

四年前,也是如此兰雾弥漫香汤微澜,那少女惊慌藏入水中时娇羞的美妍,仍是铭心难忘。只是,时过境迁,物相似,人已非,空留叹惋惆怅。

“比起大将军的檀卿,何如啊?”

忽然,他听见婉仪开口,那声音懒懒的,却尾音上转。她并未回头,只是靠着池壁。

白弈眉心微跳,不动声色走上前去,在池边坐下,笑问:“这胡说的是什么?”

“只有那种离谱的礼单、奢靡的置办才能叫你来见我。”婉仪依旧阖目。

白弈又笑笑,再问:“这是怎么了?”

“你怎么能舍得呢,”婉仪将脸贴着温暖水面,痴痴地低笑,“莫非,当真是你们男人的那颗心,生得与女人不一样呵。原不是肉长的,是石头。可是她又怎能甘愿?她怎么能呢……”她如梦呓一般喃喃自语,竟似醉卧涟漪。

她忽然说出这样的话来,白弈心底顿紧,面上笑容渐渐敛去,只盯着她,不再应声了。

两两相对,骤然成寂。

许久,婉仪终是凄然长叹。“他们都是我的亲人啊。”她仰面,透过水雾袅袅看那个她义无反顾相许的男人,他眉宇坚毅冷峻的似一块冰铁。曾经那些温柔笑语,又在哪里?眼眸涨痛,她流下泪来。“是不是我必须舍弃,舍弃我的父兄亲族,舍弃我的骄傲自尊,才能步履艰难地在你的眼中心上博得一寸渺小的角落?”她眸光闪动,一片哀色。

但他却只看着她,片刻,还她一个惯常微笑。“你想太多了。你只要跟着我,不就好了么。”他伸手,拭她面颊湿痕。

肌肤相处那一刹那,她却猛挥开他,激起水花飞溅。“你出去!你给我滚出去!”她忽然开始歇斯底里,像一只暴戾无常的雌豹,扭打时失重一般,不能在水波间站稳。

白弈一把擒住她双腕,拉住她,以免她滑倒,她却奋力挣扎着,一口狠狠咬在他小臂。她死咬着,绝不松口,恨不能生生撕咬下一块肉来,眼底狂乱翻涌。

白弈便任由她咬着,一言不发,只是拧眉。

又是许久,她终于松懈,泪却又落了下来,和着鲜血,滚落兰汤,滴滴的。

白弈沉叹,正欲要说些什么,冷不防,却听堂外宁子声道:“大将军,娘子,大内吉报,东宫谢良娣喜诞龙孙了!”

白弈双眼一亮,到嘴边的话也抛去不知哪里。“你快收拾梳妆罢,我先去安排别的。”他擦了擦婉仪满是泪痕的脸,慰哄得拍拍她,而后便起身走了。

他松了手,婉仪只觉身子顿时沉浮。她望着他背影,唇齿苦涩腥甜。那是血的味道,是他的血。侍女们上前来伺候她擦身梳妆,她却捂着脸沉入水中,直到气尽力竭。香汤温暖,热气升腾,她偏觉得冷,如浸冰雪。

正朝元朔方过,旧冬辞去,新春伊始,东宫麟儿初降,无疑给久历阴霾的天朝带来一缕温暖曙光。

皇帝龙颜大悦,诏令大赦,又改年号为天承,更赐东宫世子名承,乳名麒麟,寓意此子乃承天意而降佑护天朝之麒麟龙子,喜爱之情无须多言。

而这个孩子带来更多的,则是政局天秤两端明昧微妙的倾斜。

自德妃、英王及王妃薨没后便一直沉默的赵国公谢蕴终得抬起头来,东宫一脉更是欣喜难言。太子为人谦谨仁厚,唯一常为诟病者,便是无嗣,如今龙嗣诞世,有心之人想要废长立幼,便愈发难得借口。

于此,最心绪难明的,恐怕还是太后。重孙降生本是家喜,却偏偏,在那方黑白沙场上,又起波澜。

但这许多深浅计较,天真稚纯的孩子是不知道的。在太后授意之下住进麟文阁的吴王世子李飏听闻有了个小堂弟,欢天喜地嚷嚷着要去瞧。自从吴王李宏带阿宝来庆慈殿,那孩子睁着乌黑明亮的大眼睛喊一声“墨姨姨”,墨鸾便已喜欢上这个机灵乖巧的孩子,如今那还经得起他百般撒娇,只好带了他去向太后请旨。

太后本不欲让墨鸾踏足东宫,便召来李宏,叫他携世子再往东宫贺谒。无奈阿宝不应,哭闹着定要墨鸾同去,一时闹得庆慈殿大乱,太后沉默许久,便应允了,但,却叫墨鸾随吴王父子同去。

随吴王父子同去,其间意味,不言自明。

墨鸾虽有心推拒,却迫于太后威严,又有阿宝从旁流泪哀告,再也说不出口。

但她却未想过,竟会这样遇见白弈。

白弈携婉仪公主正从明德殿出来,二人挽臂缓步,似有耳语。

好一对恩爱夫妻,羡仙鸳鸯。

只望见一眼,墨鸾便呆住了,怔怔地立在原地,再迈不开步子,浑身骤然僵冷。

纵心中已明了了万千次,仍不及此刻一眼望见的震动,尖锐刺痛。

白弈与婉仪也看见了她,显是全无意料,两人俱是一惊。但那只是刹那,婉仪旋即笑起,顺势将白弈胳膊搂得愈紧。白弈眸色微闪,终还是什么也没有做。

何其细微的小动作,落在伤心人眼中,却如利剑。

天地一静,情势瞬间诡秘。

李宏从旁看在眼底,一时暗自揣摩。他正欲开口破此僵局,不妨,却见墨鸾福下身去。

“阿兄安泰。阿嫂安泰。”她柔声施礼,颔首时将神情全湮没在阴影里。

“阿妹……”白弈只唤了一声,忽然便噤住了,半句话哽在喉头,怎样也说不出口来。他不禁皱眉,眼中终于浮上一抹恼色。

婉仪却轻巧一笑,即刻接过话来。“阿姑好巧。”她看了看墨鸾,又看看李宏与阿宝。阿宝的小手还正抓着墨鸾袖摆,嘟着嘴,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她又是一笑,轻巧调侃道:“三哥可不厚道,拐了我家的人,怎也不先打声招呼?”

李宏摇头微笑:“当真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还认得哪个家。”

婉仪眸色轻颤,下一刻却蹲下身去摸了摸阿宝,道:“阿宝,你阿爷要给你找新阿娘了,你答应还是不答应?”

“贵主……”

“婉仪!”

墨鸾与白弈几乎异口同声。

婉仪只是挑眉扬唇,置若罔闻。

阿宝怯怯仰面,望了望婉仪,又望了望父亲,最后望了墨鸾片刻,抿唇道:“要是墨姨姨,阿宝就答应。”他说的嫩声嫩气,童言无心,几个听者,却各自有意。

“阿宝最乖了,”婉仪喜笑,将阿宝抱起来,“十二阿姑抱,多久没见又沉了这么多呀。尝尝这个爱吃不爱,回头阿姑母亲手给你做一坛,好么?”她说着从腰佩锦囊中取出樱桃腌制的蜜饯来哄阿宝。阿宝孩子心性,便很开心地偎在她怀里,与她玩闹。

“好了,你快先带世子去谒见太子与谢良娣罢。”白弈皱眉轻拍婉仪肩膀。

“我知道的,急得什么。”婉仪回眸嗔他一句,抱着阿宝又回明德殿上去,竟也不管墨鸾了。

墨鸾一时尴尬地不知该如何自处,低头呆愣着出神。

白弈不忍轻叹,忽然,却握住她的手。

东宫廊前院中,他竟当着李宏握了她的手。

墨鸾陡惊醒来,吓得急急要将手抽还。但白弈握的那样紧,温暖从他掌心导入血脉,寸寸的流淌,辛酸,苦涩,偏又如此诱人沉沦。

“哥哥,我……我还带了太后的懿赐来……”墨鸾垂目轻道。

白弈这才放开她,和声道:“那你去罢。”

他才一松手,墨鸾侧身便走,那落寞身影几近狼狈逃离。

白弈看着她走远了,回首,见李宏还在面前。“大王安泰。”他抱拳向李宏施了一个军礼。

一礼间,微妙尽显。李宏扶住他。他却忽然扣住李宏手腕。

此举如此突然,李宏眸色登时大紧。

白弈却沉寂半晌,才缓声道:“大王是绝顶聪明之人,白弈不和大王兜圈子。”

他忽有此言,一双眸子精光毕现,灼灼犹如狼目。李宏只扬眉盯着他,依旧未说话。

但白弈反而放开了李宏,他略抬头,望着院中红梅,浅笑叹道:“今年这早春梅倒是开得盛妍,大王以为如何?”语声平静,波澜不惊地,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

李宏应和一声,不禁又一次从旁暗自将之打量,忽然,却有什么从心底锥出来,冷冷的。

这人究竟是君子,还是小人?或许,都不是。

墨鸾在明德殿外拜见时,婉仪早已带阿宝上殿了。阿宝见墨鸾来,开心地跑出来将她往殿上拖。所幸太子李晗秉性随和,加之喜得贵子,更不拘泥小节。墨鸾入得殿中,先将太后懿赐之物宣了,又一一施礼拜过东宫、良娣,再颂祝贺仪。

那良娣谢妍笑着招呼她:“罢了罢了,表妹过来坐罢,一家人,哪有那么多见外的。”她如今初为人母,有些微显丰腴,面颊圆润,满脸恬静幸福,与那时兰心殿匆匆一面的凌厉全不是一个模样。

墨鸾依言在下首坐了,与谢妍、婉仪一处闲话了片刻。太子李晗带着阿宝,围着初生的儿子玩得不亦乐乎,俨然一个没心没肺的大孩子。惹得谢妍无奈长叹:“哪里有个皇储的样子。”

婉仪笑劝谢妍一阵,少歇,忽然说要亲手替谢妍煮茶,叫墨鸾随她去帮手。

墨鸾略微一怔,却也只有相从。

小阁中,屏退侍随,婉仪将蜜汁腌酿的果子和着桂花、蔷薇瓣冲入茶盅,一面小火慢沏,一面用细长的瓷匙轻搅。

墨鸾坐在一旁,盯着旋动花果,一时呆愣。蜜色茶汁剔透晶莹,旋动,宛如深渊,竟要将人的魂魄也吸了进去。

忽然,她听见婉仪低声:“咱们俩,究竟谁才是那个不该出现的人?”

墨鸾吓得浑身一颤,下意识向后缩去,低着头,没有应声。

婉仪却抬起头来,凤眸之中,玄色沉沉。“是我对罢,”她忽而哂笑,“我不识趣地硬插进来,活生生拆散一对两情相悦的好郎君、好卿卿了。呵,你说我这是造得什么孽呢。”

她越如是说,墨鸾反而愈发揪心,胸口忽而闷痛难当,只得呆呆望着婉仪,说不出半句话来。

眼见墨鸾眸中显出那不知所措的纯色,婉仪心中顿时有如针刺。“我就讨厌你这副模样!”她忽然起身,震的案几摇晃,茶盅里,琼浆陡乱。“你不就是这么想的么,有什么不敢说出来的?”她居高临下地俯视那已被逼退角落的羔羊,冷冷勾起唇角,“好啊,既然如此,那你消失罢。”

一瞬,墨鸾只觉胸腔里有什么东西陡然发出一声裂响,涌出大片大片湿冷而疼痛的黏稠。她呆呆望着婉仪离去,那高傲的背影,刺得她双眼胀痛。她忽然觉得喘不上气来,仓惶无力地扶着案几,勉强支撑起身子。

茶盅里透亮玉液已然沸腾,带着香花蜜果不断翻滚。她茫然地伸出手去,捧住光润浑圆的盅身,掌心一灼,不知是冷是暖。

任凭此时如何挣扎,待到尘埃落定,总归是该沉的沉,该浮的浮罢……?

她痴痴望着那一盅沸茶,泪珠子一颗颗滚在漩涡里。

“贵主快放手呀!”

忽然有人惊呼着扑上来拉开她。

她这才惊醒过来,见自己一双手烫得嫩红,灼痛眩晕。

众侍婢一番忙乱,将她送去偏殿歇息。谢妍坐着步辇由宫人抬来,捧着她的手问:“这是怎么了?”

墨鸾无言,只是默默摇头,垂目时,泪却又落下来。

谢妍从宫人手中接过小笔,轻托起墨鸾的脸,细细补那些晕花的妆色。“表哥也是呀,分明把你宠护得娇滴滴嫩生生的,又偏要送来这里。”她叹息:“别哭了。谁打了你,还她一个耳光就是。哭有什么用。”

墨鸾闻之怔忡良久,苦涩茫茫,下意识扣起了双手。

离开东宫时,谢妍执意置辇相送,被墨鸾婉拒了。

然而,当她步下层层玉阶,却见个高挑身影候在夕阳徐风里,淡撒金霞将他的影子拖得老长,愈发称得他清俊挺拔。怀中的孩子早已玩倦了,抱着他的脖子,睡得昏天黑地。他便亲自抱着,也不假手从旁侍人。

墨鸾由不得呆住了,半晌才还过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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