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栋房子与我住的那三层小楼比更加漂亮，后院里还有游泳池。我欣赏完修剪得整整齐齐的灌木，又打量起眼前保养得宜的美丽妇人，她举止优雅，身材消瘦，年近四十还有着三十左右的容貌，眉眼与我很像，这是我的母亲。看到她不禁让我想起了我前世的娘，一个凌厉一个柔弱，是完全不同的类型。
“安安，”她顿了一下：“你是不是还在怪妈妈？”
我不知道她与以前那个谢安安之间发生过什么，但从这一年来她只打过一次电话大概也能猜出来。不过既然她为我预定了一个这么好这么帅的未婚夫，说明她心里还是疼爱女儿的，只是心里可能有些什么没法磨平的疙瘩，就像我爹晋朝文会把他唯一的女儿我往死里打一样。
我老老实实摇头：“没有。全都记不得了。”
她仔细看看我的眼睛，浮上了一丝忧色：“沈昭说你失了记忆，看来是真的。” 我对沈昭将我留下来与这个陌生女人独处有点儿怨念，但起码他帮我打过预防针，不然我在她面前一问三不知的话肯定得露馅儿。
“十年不见，你已经这么大了，跟你的父亲……生父一点也不像，真是太好了 。”她嘴角浮起一丝笑：“妈妈对不起你，安安。”
她十年不曾看望过自己的亲生女儿？世上竟然有这样的母亲？
看来以前那个谢安安过的日子也没比我好多少，我有些好奇起来：“以前的事……妈妈不妨讲来听听。”
她有一瞬间的惊诧，随即又点点头：“好。安安也已经长大成了女人，妈妈不奢望你原谅，但也许听过这些之后，你能从女人的角度理解妈妈。”
……
“说起来，这么多年我从未停止过恨你的生父，我的前夫谢家华。他是我的初恋。”她点燃了一支烟，吐出的烟雾飘渺迷离。沈昭不抽烟，若是抽起来不知道是不是也一样的精致。
“与其说是恨他抛弃我，不如说是恨他刺伤了我的自尊与骄傲。”
随着她的讲述，我渐渐知道了这个女人为什么如此执着于抹去她前夫留下的一切痕迹，连自己的女儿也不愿意相见。出身于书香门第的她从来是父母的掌上明珠，生得更是聪明美貌，天之骄女，身边的人全都喜欢她，顺着她，捧着她。她一直也觉得理所当然，直到十六岁的时候遇见了谢安安的生父。
“他是你外公的学生，从第一次见到我就开始猛烈地追求我，最开始我对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但你的生父除了样貌出众之外有一样特别能打动女人的才能，就是写诗，缠绵悱恻，洋洋洒洒，他能将对我的思慕写成一本十万言的诗集。我拒绝过他很多次，但每一次他总能将他心里的伤痛用绮丽的词句描述出来，十分感人。我渐渐被他打动，这样有恒心与毅力的男人，又才貌俱备，也许真的就是那个对的人。”
“大学一毕业我迫不及待就嫁给了他。但憧憬中的幸福并没有到来，随着你的出生与你外公从学院里退居二线，谢安华的热情逐渐冷却下来。他开始准备去欧洲留学。我自然是不愿意的，但他埋怨我不支持他的事业，又信誓旦旦说在国外站稳脚跟就接我们母女过去。那时候我深爱着这个男人，简直为了他低到尘埃里，见他那样失落我也难过，最终还是同意他走。”
“没想到他这一走就是八年。开始我们还经常通信，然后就是电话，后来他在电话里就不耐烦起来，对我提出去看他的要求也推三阻四。我渐渐有所察觉，但为了爱情为了你，还是妄想用温柔和宽容挽留他，但换来的却是加倍的冷淡与羞辱。”
“你七岁那年我们终于撕破脸，他承认他有了别的女人，而我痛骂他负心薄幸。如今想起来十分可笑，就算已经捅破了那层窗户纸，我当时也还希望他能回心转意，但他终究是寄回了离婚协议书。连离婚你生父都不愿意回来与我面谈，这是何等的凉薄……那刹那我才终于死了心，我是在将自己的尊严和骄傲放在一个根本不值得的人脚下践踏，直到终于遍体鳞伤。”
“这时候你的继父唐尧出现了。他是我的大学同学，貌不惊人，不会写诗不会甜言蜜语，在我众多的追求者当中可谓默默无闻。但我离婚之后只有他打来电话安慰我，还让我来美国同他一起重新开始。”
“这个抉择一点都不难。安安你是谢家华的女儿，我鄙夷与憎恨的男人的骨肉，在当时的心境下我毫不犹豫将你丢在国内，只身前来找美国找他。他的事业很成功，对我更是体贴呵护，我逐渐投身其中忘记了还有个年幼的你，除了每年一个电话，连给你寄钱都是他代劳。他多次提起要接你过来都被我拒绝了，我不愿再想起谢家华，所以也不愿意看到你。”
“一年又一年，我以为我们母女一辈子就这样了，没想到……也许是我年纪大了，也许是我再没有过孩子，我越来越想念你，越想心里就越是愧疚，夜里开始睡不着觉。我丈夫很担忧，劝我回国去见你，但十年辗转，好多物是人非，我担心你会恨我，甚至于已经认不得我。”
“直到有一天我丈夫将沈昭带来我面前。那是个温文如玉的孩子。我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头脑发热的小女孩，只一眼我就知道这孩子的人品更在他外表之上，他一定能给你幸福。而我丈夫对沈家有恩，他拒绝不了我的安排，所以我让他以你英文老师的名义接近你。”
“你们能相爱最好，万一你不喜欢他，婚约这件事就当从没有过。沈昭是个好男人，就算你们没有夫妻缘分，他也会像哥哥一样照顾你一辈子的。”她讲到这里停了下来，不着痕迹地来看我的脸色。
她或许认为我会生气，但我压根儿没有这意思。
我对包办婚姻没有排斥，并且我也相信自己的好处不仅仅在于是她的女儿，她丈夫的继女，沈昭肯定能发现。
这个女人比我娘幸运，她遇见不过是负心人，最终还有一个人等待着她为她抹平内心的伤痕，不用付出生命的代价。而我的经历告诉我爱与被爱都是一种能力，沈昭在这方面十分出色，没理由让他为我等待。
“所以妈妈，我喜欢上了沈昭，我想跟他结婚。不用再等两年了。”我向她微笑。
她惊讶地看着我：“可你才十八岁。”
“你会因为六十岁时才遇见爸爸而跟他错过吗？”
她反应过来我口中的“爸爸”是谁之后眼眶有些发红，掐灭了烟点点头：“你是对的，安安。谢谢你。” 她终于与她自己达成了谅解。
我也很感谢她，谢谢她将沈昭带到我身边。
……
我跟沈昭说想去归零地看看。
第二****来接我时明显有些紧张。我告诉他了他母亲的态度，又好奇地问他：“当初你不是不愿意么？为什么还是去国内找我？就为了报恩？”
沈昭紧紧扣住了我的手。也许是因为他实际上比我大了整整十二岁，也许他是我来这世界的第一个向导，他是我的老师、朋友，如今又是情人，我喜欢他爱他，也依赖他崇拜他，这可能是前世未曾得到满足的恋父情节的一种投射。
他轻轻摇了摇头：“是因为信赖。我相信唐先生与夫人。”
我痴痴看着阳光下他比任何海风都要舒展的脸，慢慢咧开了嘴。沈昭他的确值得最好的，我不敢说自己就是最好，但我也会全身心信赖他，去爱他。
沈昭牵着我，我们从街头一路步行过去。
金黄色的枫叶在我们脚下噼啪脆响，一片静谧的美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