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南湖公园空气真好,长椅上的情侣在亲吻,地上的蚂蚁在打架。
这是我从普特李斯医院回国的第十七天,我叫贝朵儿,我没胸,没脑,没蛀牙。
我一席白色长裙拖地,凭栏远眺湖面的水鸭子,过往的人却看我。
“你看她的裙子那么长…”
“是啊,拖地多脏…”
“好恶心,她的裙子后面粘了一块口香糖…”
谁也管不了群众的嘴,就像湖里跑来跑去的水鸭子,嘎嘎的聒噪着。
“你叫什么名字?”发呆的我才意识到身边站了一个人,一身运动装,笑的很阳光。
“贝朵儿。”我说。
“噢,我连续看见你十七天,每天都穿白色长裙站在这里看鸭子。你不会是穿着婚纱逃婚出来的吧?”运动装用毛巾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你见过没洗脸就跑出来的新娘?”说完我用手擦掉了左眼角的一颗眼屎,用行动鄙夷他没经过大脑的玩笑。其实连续十七天他一直在我身边陪我看鸭子,只是从未说过话。
“哦…也是,你一会能跟我去个地方么?”他说。
“我认识你么?”我伸了伸懒腰。
“不认识。”他转过身依靠在栏杆上。
“不认识,我凭什么跟你去?”我正视他说。
“你会去。”他很自信。
“好吧,我先回家洗个脸。”说完我撩起长裙往回走。
“嗯,记得换套衣服,你这个裙子太长了,我们一个小时在这里碰头。”他说。
我继续走着,没说话,我没有别的衣服,除了裙子还是裙子,只是长短不同,看来我只能穿那套大学时候的白色短裙了,我心想。
上午十点,到达目的地。
是个大院子,一人多高的小墙包围着,来的不是很巧,大门挂着上锈的锁。
“这是哪?”我用纸巾擦了擦脸颊上的汗。
“一会进去就知道了。”他一边说一边看着小墙,显然他要爬墙进去。
“我去,你不会在这里准备要奸杀我吧?”我说。
“看不出你还很自恋,贝朵儿同学,你能不能别高估你那廉价的白菜脸?你先爬上去,到墙那边给我接着书包。”他一边命令,一边把书包放在地下,包里鼓鼓的。里面两种可能,装着凶器,装着好吃的,我还是倾向于后者。
“你让我先爬,是不是想借机偷看老娘的裙底?”我看着墙上的绿色青苔,和一些不知名的恐怖爬虫说道。
“你踩着我的肩。”他在墙下蹲了下来,头也跟着低了下去,他是用行动证明他不是个偷窥狂。
助跑,使劲踩,双手按住墙上沿,华丽的转身,我拿出了小学参加运动会跳高的勇气,动作一气呵成,身轻如燕,伴随运动男一声凄惨的哎呦声,我顺利过墙。
我从未想象墙内的景色如此美,放眼望去,满地黄色的野花,像毯子,像一块平整的奶酪,更像一条黄色的丝绸,随风舞动,散发诱人的清香。
终于感觉到什么是花的海洋了,我呆呆的站着,如痴如醉。
“老妹,你差点没把我踩死。”我转过身,看见运动男背着大书包坐在墙头上鄙视的朝我说道。我突然想起来,我光华丽的翻墙,忘记给他接书包了。
“你丫的,我有那么沉么?”我向墙上伸了伸手,示意他把书包给我。
“你最后一脚,瞪得是我的头!”他并没有解下书包给我,而是把上衣的拉链往上拉到头,忽的一下子就跳了下来,迅雷不及掩耳。
在他跳下的过程中,居然准确的抓住了我悬在半空的手。
“你的手真软,跟棉花糖一样。”他拍打着屁股上的灰尘说。
“滚蛋,刚才你要把我拽倒了,我肯定会把你的头踹成秃子。”我揉了揉手说。
他呵呵的笑了起来,径直走到一块花丛稀少的地方,解下书包,脱了他的外套铺在地上。
我也走了过去,理所当然的坐了上去,外套还残留着他的体温,很温暖。
运动男席地而坐,看着正前方。
顺着他的视线,我看到一排三层小楼,房子很旧,大大的拆字很刺眼。
“现在能告诉我这是哪了么?”我问。
“孤儿院。”运动男一边回答道,一边变戏法的从书包中,陆续掏出两瓶不知什么年份的红酒,和两只精致的高脚杯。
他用牙拔掉其中一瓶酒的木塞,样子很狰狞,倒酒却很优雅。
运动男拿起其中的一杯,一饮而尽,然后,在倒酒,杯空见底。
“我是在这里长大的。”运动男说。两杯酒下肚,他面色红润。
“你是孤儿?”我问。
他没回答我的问题,继续说道:“我是在孤儿院的大门口被捡到的,我才二个月大,那时候的我并不知道,自己是个不折不扣的瞎子…”
“啊?你是瞎子?那你现在不是能看见么?”我晃了晃手中红酒。
他又一口气喝光一杯酒,说道:“一个瞎子,谁都不想照顾,这里的护工都不愿意,直到她的出现,才使我过上了正常人的生活,帮我洗澡,细心的给我喂饭,平时跟我说话,晚上给我讲故事…慢慢的我长大了,懂事了,唯一的心愿就是,想看看从小照顾我的她到底长什么样子,是不是跟我想象中的一样,慈祥,眉清目秀,一笑还有两个酒窝,可是一天我不经意的触碰到她的脸,发现的确实泪水…”
运动男此时已经凝噎,声音沧桑。我没说话,用手中的酒杯,碰了下他的杯子,学着他的样子,一饮而尽。
他用手轻轻的揉了揉眼睛,说:“瞎子虽然看不见,但是听觉异常灵敏。每次从她的话语中,我都能感觉到她刚刚哭过。后来我才知道,这源于她那不幸的家庭。他的男人是个畜生,天天喝酒,醉酒后就对她施暴,每次都把她打的遍体鳞伤,最严重的时候打断过她两根肋骨…她没处诉说她的不幸,只能以泪水宣泄。她本想日子就这么一天天的将就着过,可是噩梦还是降临了。
一天雨夜,他男人和另外三人在家喝酒,喝到半夜的时候,另外三人借着酒劲闯进了她的房间…她在床上拼命求救的时候,她男人从耳不闻,还在一口一口喝着酒,因为他男人在酒桌上打赌输了,而她就是那个赌注。她绝望了,心碎了,于是在第二天毒死了她的男人…她无儿无女,唯一的愿望就是希望我健康的成长,她把她的眼角膜给了我,让我看见了这个即黑暗又缤纷多彩的世界…这就是我母亲的故事。”
我知道她不是运动男的亲生母亲,但是不知何时起他早已把她当成自己的母亲。
听完他母亲的故事,我的心里像趴着一个刺猬,在不停的在扎着我的心。
原来,好人未必就能获得该有的幸福。
就这样,我们一杯接一杯的喝着酒。
我望着杯中红酒,在阳光折射下,发出紫红色的光泽。周围的小黄花,随风翩翩起舞,分外妖娆。
渐渐的我怀疑这是个梦境,陆陆续续我又梦到了东北家乡的枫叶,摇晃的吊桥…我突然意识到,我人醉了,心也醉了。
我毫不客气的把头枕在了运动男的腿上,望着蔚蓝的天空,闻着花香。
“今天是我的生日。”运动男低下头对我说。
“生日?”我问。
“我把见到我母亲的第一天定为我的生日。”他说。
“生日快乐!”我傻笑着对他说。
“谢谢。”他用手撩了一下飘在我眼前的长发,又补充了一句:“你困了,在这花海中睡会吧。”
微风渐起,不冷不热,适合睡眠。
大约半个小时,一阵刺耳的机械轰鸣声敲碎了我的梦。
我坐了起来,庆幸的是,人在,手机在。
循声望去,四辆巨大的挖掘机在卖力的捣碎着眼前的房屋,转眼间,三楼变一楼。
运动男静静地看着眼前熟悉的房屋在一片片的倒塌,在他心里,这些机械不是在拆迁,而是在撕碎他对这个孤儿院仅有的记忆。
就这样,我们一句话不说,一直就这么坐着,看着尘土飞扬的拆迁现场,直到它变成平地。
“我们回去吧,朵儿。”他站了起来,慵懒的伸了伸懒腰。看的出,他已经解脱了。
车到我家楼下的时候,已经下午五点半了。
小区又成了大妈们的天下,广场舞音乐此起彼伏。
“你确定不和我一起去吃东西?”运动男把脸转到副驾位置说道。
夕阳照在他的脸上,金光闪闪,很帅气。
“不去。”我斩钉截铁。
“好吧,你认定的事,一般没人能左右的了。”他说。
“恭喜你,你猜的很对。”我说完打开车门。
我一下子又想起了忘记问他那野花的名字了,于是我问:“小伙,那院子里的黄花叫什么名字?”
“我也不知道,估计没名字。”他答。
“要不,你给它起个名字吧。”他接着说。
“你母亲叫什么名字?”我脑海闪现出一个想法。
“玉罗。”他回答。
“那野花的名字就叫玉罗愿吧。”我说。
“好名字,你挺有才。”他笑。
“我可是个作家。”我关上车门,站在车旁。
“那大作家,你现在是我女朋友了吧。”他摇下车窗,贱兮兮的喊道。声音极其的大,深怕正在遛狗的张阿姨听不到。
“自作多情。”我冷冷的丢出这句话,转身就走。
“明天老地方见,我们一起看日出。”他又喊道。
“昂。”我才理解到什么叫口不随心,现在的我正是这种状态。心里不是很想去,可是嘴上却答应了。
见我答应他后,运动男乐滋滋的发动车开走了。我也随着广场舞音乐节奏走进了单元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