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跑街小胡”失业了：一晃到了道光二十九年（1849），胡雪岩已经二十六岁了。在信和钱庄八个跑街伙计里，小胡的业绩连续几年都是第一，银子赚得比别人多，老板也拿他当了宝贝，在杭州的钱庄业界也算崭露头角，小有名气了。
这一天，小胡怀里揣着借据，出门去讨一笔倒账。所谓“倒账”，就是贷出去之后，因为种种原因很难再讨回来的钱。
这次借贷的是绿营兵的一员武将。这老小子是个“老赖”，好几年前跟信和钱庄借了几百两银子，可到期之后却一直拖着不还——不是没钱，而是故意赖账。
因为他是武官，平时住在军营里，想找他要账的人，多半连军营的大门都进不去。这老小子又很不讲理，不管谁去要账，老家伙张嘴就骂街，手底下还养着一帮兵痞，一句话说不对付，挽起袖子就敢打人！弄得钱庄伙计们毫无办法。最后钱庄老板干脆把这笔账一划，当成“死账”了。
可是胡雪岩这个机灵鬼儿却一直留着心，惦记着这笔“死账”。
等来等去，直到这一年，这个“老赖”退职回乡了。这老家伙在军营里当了多年的官，报空名、吃空饷，到处搂钱，肥得不得了。现在不当官了，就把早先贪到手的钱拿出来，又买房又置地，过生日的时候大办寿酒，着实铺张了一把。
胡雪岩在茶馆里会客的时候，从邻桌客人嘴里听了一耳朵，知道了这个消息，就胡乱买了点礼物，跟着贺寿的人混进去了。
到了大厅开了酒席，大家喝了几杯，胡雪岩就打开自己大脑里的“硬盘”，把平时听见的关于这个老家伙的“英雄事迹”整理了一下，然后把早年练成的嘴皮子功夫使了出来，当着众人的面大夸大赞，猛拍这个老家伙的马屁，说他在军营里如何威严，上阵杀敌又如何勇猛，为人又是怎么讲义气，说得席上的人一齐叫好，把那欠账不还的老东西哄得眉开眼笑，把胡雪岩叫到身边问：“你怎么知道这些事？我以前好像不认得你……”
这时候胡雪岩说了：“小人是信和钱庄的伙计，我们老板听说将军过大寿，特让小人来贺寿。”
一听这话老家伙才弄明白，原来这个小子是钱庄派来要账的！
可到这时候了，当着一屋子人，你再说赖账的话，可就不好意思了吧？
这个“老赖”也是江湖上一根“老油条”了，眼看赖不掉，干脆把桌子一拍说：“敢情你就是信和钱庄的小胡！早听过你的名字，你这人有义气，够朋友（真不知道这老家伙从哪儿听来的）！这笔账谁来我也不给，偏你胡雪岩来，我才给。”
于是老家伙起身进后堂，拿出五百两银票给了胡雪岩。
这种时候，能把本钱收回来，还多少带了点儿利息，知足吧！至于够不够数儿，就别算得那么细了。
胡雪岩把银票往怀里一揣，乐乐呵呵地回来了。不过他没马上回钱庄，而是找了个饭馆儿，点了几个菜，叫了一壶酒，吃了起来。
要说人生的机遇，真是说不清、道不明，也不知什么时候，它就忽然冒出来了。
胡雪岩正喝酒吃菜呢，一抬头，发现靠窗口的桌上坐着个人，面前一壶小酒儿，一盘盐豆儿，自斟自饮，满脸愁容。好像在哪儿见过，可一时想不起来了。
胡雪岩把伙计叫过来问，伙计就跟他说：“这人叫王有龄，是福建人，和父亲两个人都是做官的，可现在父亲过世了，王有龄自己也报了丁忧，辞了官，要运父亲的灵柩回福建老家，却凑不齐盘缠，没法起程，整天想跟人借贷，可是怎么也借不到。”
“对了，小胡你不就是钱庄跑街的吗？要不你过去跟他聊聊？”伙计说道。
对胡雪岩来说，他的财路全从嘴皮子上找来，现在面前出现了潜在的“客户”，当然要过去好好聊一聊了。
不聊不知道，这一聊，可聊出不少东西来。
这个王有龄，是个很有本事的人！
王有龄是福建侯官（福州）人，他的父亲王燮当过知县、知府，一直升任道台。王有龄是家里的长子，这人是个实心眼儿、急脾气的老实疙瘩，读书不太行，考不上进士，父亲就托了关系，拿出钱来给他捐了个八品的“盐大使”。
别看才八品，这个官儿本身却是“实授”的。就是说这真是个官儿，而不是花钱买一身官服糊弄人的。
要说王有龄的老爸王燮，这个人虽然老实清廉，到死都是两袖清风，可他毕竟是个三品的道台，在官场上有些门路。所以王有龄捐了官之后，很快就被吏部签发，派到浙江来署理（代理）新昌知县。
别看王有龄读书不行，可这个人很正直，很踏实，作风也挺硬朗，到了新昌县上任之后查办积案，安抚百姓，很有政绩。
工作上出了成绩，上司也挺器重他，不久就让王有龄升任了慈溪知县（这回不是代理了），老王到任之后，调解民间纠纷，领着老百姓治理水患，鼓励开垦田地，搞得相当不错。之后又先后担任鄞县知县、镇海知县、仁和知县，走到哪儿都有不错的口碑，几年下来，升任了定海同知。
同知，等同于知府，顾名思义就是“副”知府，这已经是个五品官了。
就在这时候，王有龄的父亲王燮因为年老体衰，就辞去官职，到江南来闲居休养。想不到他的身体太弱，又加上一路舟车劳顿，刚到儿子身边就病倒在床，不久便去世了。
按当时的规矩，父母去世，做官的儿子要辞掉官职，回乡守制。所以王有龄辞去官职，准备扶送父亲的灵柩回福建老家。
这一下麻烦了。王有龄这爷儿俩全都是“傻实在”，虽然都当着官儿，却不怎么会捞钱（尤其王有龄，这可真是个实在人儿，人品很正），手里没什么积蓄。结果快要上路的时候，王有龄把身边所有银子凑到一起算了算，发现这点钱想把灵柩送回福建，根本就不够用。想在当地告借，又因为是外地人，在本地一个朋友都没有。
眼看搞不到钱就上不了路，王有龄只好找钱庄去借贷，可他一个外地人，又已经“丁忧去职”，将来能不能再回浙江来当官还不一定，这种条件，想借一笔贷款？很难。
王有龄这人是个暴脾气，太直，不懂得赔笑脸儿、说软话儿这一套处世之道，现在困坐浙江，不知如何是好，心里堵得难受，脸色就更加难看。
这一来，别人对王有龄就更有看法了，背后说三道四，讲什么坏话的都有，说他什么穷困潦倒，又只是个“捐班”出身，这次辞了官，将来就永远当不上“官儿”了。又是个福建人，回了老家再也不回浙江来，无处追债……
这些话一传出来，钱庄里更不肯把钱借贷给他了。
结果王有龄整天满街乱转，到处求人，却一个钱也借不到，硬是困在了当地，弄得他自己都不知该如何了局。
听了这话，胡雪岩暗暗盘算开了。
跟王有龄聊了这一阵子，他已经觉出这个人不简单，很有本事。而且王有龄在浙江省内已经做到了同知，依例为父亲守孝期满后，八成还是要回浙江来做官的（这上头不能十分肯定）。现在他人地两生，困在了杭州，如果自己伸手拉他一把，正是传说中的“雪里送炭”，几年后王有龄守制期满回到浙江，一上来不是知府，至少也是个同知。那时候自己上门去拱一拱手，王有龄一定会对他感恩图报。
自己一个钱庄跑街的小伙计，要是能巴结上一个五品官儿，好处可就大了去了。
胡雪岩把手伸进怀里，悄悄摸着那一沓银票。
五百两，结交一个五品官，而且是雪里送炭……值得过，真是值得过！
于是胡雪岩把胸口一拍：“王兄！单凭你父子二人为官多年，两袖清风，我就认你是个好朋友！能帮你这样的人一把，我心里也高兴。这里有五百两银子，你拿去路上用吧！”
一句话把个王有龄说得又惊又喜！接过那几张银票，看着这个比自己还小几岁的年轻人，真不知道说什么是好，只是一个劲儿地作揖。随即想起来，跟店小二要来纸笔，给胡雪岩写了一张借据。
胡雪岩一边说“不必不必，我信得过你”，一边把借据揣进怀里去了。
买卖人都知道，客气话儿不妨说说，可字据（合同）还是得收着，这东西最重要了！
那些大大咧咧的人把手一摆：“咱俩啥关系，钱你拿去用，不够再来，要啥字据……”这不叫大方，叫“大脑进水”。
2．撞南墙：把这笔银子借给了王有龄，胡雪岩满心欢喜。回到店里就找到老板，笑呵呵地跟他说：“今天办成了两件痛快事！一笔做倒的‘死账’让自己收了回来，转手又借给了王有龄。这事是怎么来怎么去……”正说得神采飞扬唾沫星子四溅，想不到老板气呼呼地来了一句：“真是胡闹！谁叫你把钱这样借出去的？”
一声呵斥，把个小胡闹愣了。
几百两银子借出去，就结交了一个当官的，这是个好买卖呀。难道这间信和钱庄的老板脑子太僵，眼光太浅，硬是看不到里面的好处？
那倒不是。
信和钱庄当年位列杭州九大钱庄之一，这位张老板在商场上混了半辈子，早把生意做老了，这笔生意是怎么个事儿，有什么好处，他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他当然看得出，可他却不想做这种“买卖”。
那个时代，做钱庄票号这类生意，本就是两条路。
头一条路：悄悄儿做，手里有五万银子，做五万的生意，有十万银子，做十万的生意。跟“官府”一根毛的关系也不要沾！
第二条路：专门跟“官府”挂钩，巴结这帮脑后插着孔雀毛的“老爷”们，通过他们尽可能多地承接官方银钱来往，大张旗鼓去做，抬手就是一百万两、两百万两，有多大接多大，越大越好。
显然，胡雪岩所在的信和钱庄，人家选择的就是“头一条路”。而胡雪岩借钱给王有龄，回来又跟掌柜大谈交结这些人的好处，也就是说，小胡自己有心做“第二条路”（这也是他今后的路线）。
你一个跑街伙计，居然想转变整家钱庄的经营理念，人家凭什么因你而改？
跟官府打交道，你以为是什么好事呢？
俗话说：生不入公门，死不进地狱。就是说活着的时候别跟官府打交道，跟死也不下地狱一样要紧！
这是因为，封建时代，“官”是最不讲理、最不讲信义的角色。百姓们怕了，做生意的更是惹不起。你看看“官”这个字，硬是“长着”两张大嘴——有一分理也给他讲成了两分，实在说不过了，上头还有一顶大帽子压过来！封建时代的商人本身就没地位，在民间口碑又差，跟官府打交道？好多人试过，多半是有命进去，没命出来……
当然，商家和官府搭关系做买卖不是不行，行！可是做这个生意，要有大胆量，大魄力，大后台，大头寸，大包大揽，大进大出，大赚大赔……一切都在一个“大”字上做文章，最后归结为三个字：大风险！（胡雪岩最终因此倾家荡产，这是后话）
今天富甲一方，一笔业务就是一百万两、两百万两，明天不留神出了事儿，轻则破产倒闭，去吃牢饭；重的直接就砍脑袋！
有句俗话儿说得好，这叫菜刀剃头——悬！
所以不是大家不知道做这个生意有钱赚，而是绝大部分钱庄打心眼儿里根本就不想插手官家的生意。
现在“跑街小胡”想做这个生意。行不行呢？
行，只要你别在我这里做就行。
自从十四岁进信和钱庄当学徒，辛苦挣十二年，好不容易混到现在的光景。可眨眼工夫，“跑街小胡”被信和钱庄开除了。
当然，这次失业对胡雪岩来说未必是件坏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