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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端礼门兵变显雄心

建文元年七月。惊心动魄的七月。

七月的故事,应从北平布政司一位小吏身上说起。

小吏名李友直,在布政司衙门做些抄抄写写的勾当。这人当年据说也颇有抱负的,头悬梁锥刺股地攻读过四书五经,平日看上去也是满腹经纶,但一至节骨眼儿上总出毛病,科考时屡屡“名落孙山”。后来好歹在布政司衙门混了这份差使儿。

李友直的口碑不错。这人最大的长处是勤谨。不管刮风下雨,即令天上下刀子,老李也是提前上班儿,从不迟到。作事一丝不苟,抄写的文牍都有山样高了,也没听说出过错儿。张晟刚上任时,听副手介绍“老李这人还不错”,他偏有逆反心理,猜忌老李与他的副手有什么道道儿,就偏把李友直调走,调到库房做了库吏。不料没几天,那代替李友直的文吏给他闯了祸,触了霉头。在上报朝廷的一份文奏中,粗枝大叶将乌侍郎误写作鸟侍郎,在朝中传为笑话不说,还罚铜十斤。无奈何又将李友直调回来,继续做文吏。再后来,因为一件很特殊的事,使张晟对李友直产生了极佳印象,竟至视为心腹了。

那是因为张晟有好色的毛病,且很擅长勾搭女人。有一回,张晟正在书房与一个女人鬼混着,不料李友直一步撞进来。两人正自慌乱,而李友直却说:“你们忙着,我取了老爷的文稿便走。”后来的事实证明,李友直一直为张晟保密,守口如瓶。张晟因此而对李友直大为欣赏。以至连在杭州买小妾的事,都让李友直帮忙策划了。

但七月五日这一天,张晟有件东西却着实不该让李友直看见。

那是朝廷来的一份密诏。密诏中一是对燕王削爵,二是令张晟、谢贵逮捕燕王府的一批官属。诏书中写到了这批官属的名字。张晟因李友直是亲信,对他不曾保密。不料李友直却暗中誊抄一份,藏于怀中,借口出恭,从厕所里逾墙而逃。

李友直跑到大街上,已是气喘吁吁。他一时雇不到轿子,正自暗暗发急,猛地看到他的邻居,豆腐坊的赵五,牵一头草驴在大街上溜,他飞步上前,夺过缰

绳说:“赵兄,权借你驴一用。”不由分说,骑上毛驴便向王府方向飞跑。赵五说:

“不行,我那驴怀了驹儿!”李友直说:“顾不得了!回头还你头金驴驹儿!”骑在驴上的李友直,早上还曾遭过浑家的奚落,骂他一辈子无能,老婆穷得眼看就要光了屁股云云。昨天夜里张晟跟经历的夫人在树棵子里幽会时,还曾派他在外面给望风儿。这工夫儿李友直没命地拍打草驴的屁股,催驴快跑,而心里狠狠地骂着他的浑家和张晟。那驴也很懂事儿,为了给李友直争口气。没命地奔跑。跑到端礼门时,草驴一头倒在地上,便再也没爬起来。

李友直顾不得草驴,他冲向城门,高呼:“我要见王爷!我要……”门官见他不过是个皂隶,“咄”地声横刀拦住。把他押至签押房,叫他老实呆着,等长史司的人来问明白了,再放他进去。

那已是傍晚时分,长史葛诚眼看就要下班,忽听端礼门上报说布政司衙门来了一名皂隶,口口声声要见王爷,一副神经兮兮的模样。他心里立时就打个“格楞”,便决定亲自去见这位皂隶。

葛诚来到端礼门签押房,他首先验看了李友直腰间戴的锡牌,搞清了李友直的身份,然后问他有何事要见王爷。李友直刚要说“我是来送密诏的”,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不是冒失人,知道这话不是随便可以跟人说的,便按住卜卜跳的胸膛,反问葛诚是何人。葛诚说我是王府的长史,乃王爷的心腹。你有何事尽可跟我说的。

李友直下意识地按了按藏密件的地方。他眨了眨眼说:“还请大人带小人去见王爷吧,小人必是见了王爷才说!”葛诚笑道:“莫说你个小小皂隶,就是布政使张大人来,也未必能见得上王爷呢!”李友直说:“那也得看是何事。这事干系重大,又十万火急,请大人不可再耽误工夫了!”葛诚听李友直这么说,就越发不想放他进去了。他知道自己现在的身份是朝廷的“内应”,“内应”就是要在这关键时候为朝廷办事儿。说真的,若不是碍着签押房人来人往,他真想卡着这名小吏的喉咙,逼他吐出机密来。然而想来想去,担心旁边的人怀疑,也只好带这小吏进府。

那时候天已完全黑下来。他们一开始还能碰到几个人,渐渐地越走越僻静,几乎见不到人影了。李友直这是头一回进王府,不晓得哪是什么殿,哪是什么门,更不可能晓得王爷住在哪里。拐角抹角地只见高墙老树,重檐兽脊,三转两转竟

迷了方向,见月芽儿已是挂在了北面天上。李友直就头皮一阵阵发炸,他的手又下意识地捂住藏密件的地方。

葛诚的心里也很紧张。他故意放慢脚步,思忖着该如何对付这小吏。他身上带有匕首,完全可以将这小吏杀死;却又怕被人撞见……怎么办?必须快做决断,否则也许就来不及了。此时恰好转到一排库房处,四周静悄悄的。既没有灯光,也不见了月亮。葛诚终于狠了狠心,将手探人怀中,触到了匕首的柄部……但事情就有那么巧,此时忽然附近传来了脚步声和咳嗽声。接着便听有人喝问:

“什么人?”随之又是“嚓”、“嚓”的抽刀声。

葛诚慌忙将匕首藏好,硬着头皮迎上去。近前一看,原来是朱能,后面跟了几名校尉。他暗暗叫苦,只好自认倒霉。因这些日子风声太紧,燕王的护卫由朱能负责,连他这个做长史的,想见王爷一面也须先过朱能这一关了。

“哦,原来是葛长史呀!”朱能看清了葛诚,又指着李友直问:“此是何人?”

“大人,我要见王爷!有机密大事禀报!”李友直高喊着。

“完了!”葛诚在心里长叹一声。他只好把李友直交给朱能。眼睁睁地看着朱能带了李友直,拐过这栋库房,走向通往存心殿的正道儿。

李友直被带进存心殿时,燕王正斜躺在床榻上,盖了锦被,伪装着病态。李友直向他跪拜后,他懒洋洋地问:“你来找我,究竟何事呀?”李友直说:“我是给大王送朝廷密诏来的!”朱能便从李友直手中接过密诏,转呈燕王。燕王见是折叠的一张纸,已被汗水溻透,刚刚一揭,便撕去了一角。耐着性子又轻轻揭。

一面揭一面搭眼看,那稍有些洇了的字,果然是“皇帝诏曰……”他猛吃一惊,情不自禁坐直了腰身,喝问李友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李友直便从头到尾讲述了他誊抄诏书并冒死前来报信儿的经过。

燕王仍将信将疑。他面色铁青着踱了几步,突然又问:“你因何要来报信呢?”

李友直说:“小人仰慕大王久矣!大王是我们燕人之福啊,王气在燕啊。且日前在酒楼里,大王曾与小人一起吃过酒。小人三生有幸呢!”小人从那时就——”

燕王说:“且慢,我何曾与你吃过酒的?”李友直说:“大王真是贵人健忘。就是大王得了疯癫病的那日。嘴里连喊着‘我是玉皇大帝’、‘我是太乙真人’,上得酒楼,夺过小人酒碗,说‘我们是好兄弟,且一起干了这杯’。当时小人也不知怎的,眼泪刷就流出来了……”燕王点点头,微微一哂说:“我自然记不得了。

不过,难得你对本王有如此忠心,本王也不会亏待你的,来呀,赏他百两纹银,送他出宫!”然而,当内侍端来封银时,李友直却拒绝受赏。他显出遗憾与伤心,说道:“莫非小人担了血海般干系来报信,便是为了这百两赏银吗?”“那,你想要什么?”“小人什么都不要,只要住在王府里。”“这是为何?”“大王难道不替小人想一想,如小人被张晟逮住,还会有性命吗?”“啊,原来如此!”燕王到这时才真正相信了李友直。连忙向李友直致歉说:“实在抱歉,这种时候我不得不多加小心。方才对你有所亵渎,还请原谅!’,说罢,令内侍安排李友直住处,答应日后再与他长谈。

第二天,燕王起兵,反叛朝廷,在北平自置官属时,他决定委任李友直为北平布政司的右参议,然而因当时情势危急,忙忙乱乱,竟忘记问李友直的姓名。

只好在令旨上这样写道:“昨日送张晟反词的吏,除他本司官。”——这便是建文元年七月,一个小人物的传奇。

“当、当、当……”“咚、咚、咚……”端礼门内东西两侧的钟鼓同时响了。

这是七月五日深夜。钟鼓声震动殿宇,惊起栖息于古树上的鸦鹊。在这钟鼓声里,灯笼一盏盏亮起来,火炬一支支燃起来。“快快快!”一队队兵士急匆匆跑过。“隆隆隆”,炮车和塞门刀车的轱轮在砖地上碾过。间或有马匹咴咴叫着,旋风似地在暗夜里驰飞……在这钟鼓声里,端礼门乃至其他王城的大门都紧紧地关闭了。

兵士们登上城墙,间隔一定距离都排在了女墙后面,有的张开机弩,有的在摆放炮机,另外一些兵士则来来回回搬运箭矢和檑木、檑石。火把熊熊,照出兵士们紧张而激奋的脸。刀剑无意识的碰击声,使这暗夜弥漫了杀气。

多亏李友直带来的“密诏”,使燕王赢得了宝贵的时间。他首先按照密诏上所开列的那份名单,把那些朝廷下令逮捕的王府将领秘密召集起来。大家传看了密诏,明白了处境之险恶,也抱定了同生死共患难的决心。燕王问张玉,现在能集合起多少兵壮?张玉说,因为前不久又有一批军士被宋都督抽调,如今至多能凑齐到八百人了。燕王说,八百人,这就不少啊!想当年我太祖高皇帝濠州起兵时,弟兄们尚不足七百人呢!当即命令,迅即集合众将士,全力以赴,守卫王城四门。

于是,钟声响了,鼓声响了。宫殿被震撼了,宿鸟被惊醒了。这是七月五日深夜,从现在起北平便不再平静了!燕王已洗掉了脸上的槐米汤。病态是消除了,

但隐于眉宇间的不安却并未消除。他现在是穿了团龙黄袍,戴了翼善冠,端坐于存心殿的王位上。他的王位往南正冲了端礼门,不偏不斜恰是摆放在整座王宫的中轴线上。钟鼓的声浪一阵阵地滚滚而来,使他产生一种飘浮在水面上的感觉。

说真的,他知道这一天迟早会到来,他甚至盼着这一天早一点到来,但这一天真的到来了,心里却又七上八下,没着没落地。所以,在这钟鼓声里,他曾直言不讳地问道衍曰:朱允炆乃皇帝也,民心向彼,奈何?”而道衍的回答也是直言不讳:“臣只知天道,何论民心!”道衍这话虽能给人以安慰,却并不是定心丸。燕王心里仍有些发虚。恰此时,他想起道衍曾向他推荐过,北平有一位精研周易的卖卜者,姓金名忠,在市井间卖卜,屡卜屡中,被传为神人。何妨叫他来占卜一下命运呢?没想到这想法儿刚一说,道衍便微笑道:“此人恰在贫僧房中。”原来,道衍早已访得金忠住处,已把他请了来,正是要瞅机会推荐给燕王的。说来这也是缘分儿呢。

金忠当即被请进存心殿。他从袖中取出三枚“大观通玉”,放于燕王手中。

让燕王随意摇晃几下,然后放到案上,他可根据三枚铜钱的正反面,记录阴阳,以便卜卦。

燕王当即缩缩袖筒,将三枚铜钱用力摇晃,然后往案上一丢……外面的钟鼓声恰在这时停了。世界突然可怕地静寂起来。整个世界里只有这三枚铜钱在哗啷啷响,滴溜溜转。它们渐转渐慢,相继停住,倒下。于是三人的脑袋便凑在一起,六只眼睛紧张地盯在了铜钱上……“好,好卦呀!”金忠突然以手加额,兴奋地大呼。

金忠解释说:“殿下这卦,乃纯乾之卦,变而为坤卦。乾天坤地,此象贵不可言呀!此谓之‘铸印乘轩’之卦。卦辞曰‘女娲之石铸玺印,轩辇畅畅载至尊。

虽有坎坷何足论,金龙腾空驾紫云’!”“哈哈哈!大王可喜可贺呀!”道衍笑道。

随即行三拜九叩之礼。

“嗬嗬嗬!贤卿免礼!”燕王禁不住喜上眉梢。他觉得脚下稳当了,不再有飘浮之感了。

然而,恰在这时,有一个不合时宜的人扑进来。他就是王府伴读(亦可称“教授”)余逢辰。

“大、大王、不、不能啊!”期期艾艾的余逢辰脸憋得青紫,双目含泪,进

门便扑倒在燕王足下。

“大、大王若对、对抗朝、朝廷,既有负今、今上,又有负先、先王,此乃‘君、君父两、两负’之千、千古罪、罪人啊……”余逢辰的前额在地上叩得崩崩作响,他的眼泪和涎水打湿了燕王脚下的砖地。

而燕王睨睥着他,微微冷笑。

外面传来马的嘶鸣声,队伍跑动的脚步声和兵器撞击声。微蓝色的曙光已显现在窗纱上。

燕王从王座上款款站起。他抓起一柄宝剑,对道衍和尚和金忠说,“走,随我去前面看看!”但是余逢辰疯了似地爬着,可怜兮兮地挡在燕王前面。抱住燕王的小腿大哭:“大王,不、不能君、君父两、两负啊!呜呜……”“滚!”燕王恨恨地踢了他一脚。

余逢辰从地上爬起来。他出人意料地从燕王腰间嚓地抽出宝剑。在燕王惊愕地倒退,道衍和金忠一时手足无措,甚至连卫士也目瞪口呆的工夫儿,余逢辰却将剑锋很潇洒地往脖子上一划……立时血花四溅,将淡蓝色的曙色变为绚丽的红霞。

余逢辰笔直着倒了下去。

余逢辰无奈地瞪着大眼,看着燕王从他的身上跨越过去。

余逢辰的鲜血将东方天际染红的时候,谢贵已调集起北平城门七卫及屯田军士约四万余人,完成了对燕王府的包围。他将主要兵士部署在端礼等四门处,并用木栅隔断了这四门通向外界的通路。然后,他与布政使张晟骑了马,沿王城四周巡视。

谢贵与张晟所看到的这座燕王城,因为是利用元皇宫为基础所兴建的,所以它比其他王宫如周王宫、齐王宫等,显得宏阔而雄伟。燕王府东城墙濒临太液池,南城墙紧贴金水河,而北面和西面的城墙外,则是人工挖掘的护城河,与太液池、金水河相连通,形成一圈绕城环流的活水,最后汇入通惠河。现在恰是雨季,护城河里的水满满的,翻滚着波浪。再看城墙。燕王府的北、西、南三面城墙,原本就是元帝旧皇城的一部分,当年经洪武皇帝特旨批准,为避免劳民伤财,未被拆毁,所以它的高度大大超过了亲王府城墙二米九尺的规定。再加上近来燕王擅自下令增筑王城,使其更显高峻,几乎跟京师的皇城不相上下了。老实说,要攻

破这座王城,确实也不太容易。不过谢贵不想或者说不敢发动进攻。因为燕王目前仅仅是被朝廷“责训”,被“削爵”,并未如周、齐等王那样,被宣布逮捕关押或流放。那么谢贵现在所能做的,不过是以兵力包围,施压,逼迫燕王交出诏令逮捕的王府将领。

谢贵、张晟在辰时许来到端礼门外。他命令部下朝城门上喊话。要求燕王按诏书说的,迅即交出张玉、丘福、朱能、火真等犯官。但城门紧闭,那丹漆的城门上,鎏金的铜钉映射着阳光,令人眩目。而在青绿点金的城楼上,鼙鼓不断响着,似乎有意在干扰这喊声,使城上的人无法听清城下喊的是什么。谢贵估计,没准儿张玉、朱能、丘福、火真等人,现在就躲在雉堞后面,朝他冷笑、谩骂,甚至张弓搭箭准备朝他射击。这些人已经豁上了,决计反叛朝廷了。但老实说,他目前还真拿他们没什么办法。

巳时许,谢贵令军士停止喊话,而用箭缚了文书射人王府,那文书上就写着朝廷要逮治的官员名单。然后他和张晟便下了马,进入帷幄,等候王府的答复。

这份箭书很快被送到燕王手中。

燕王现在是在承运殿的东殿。在他的周围,是张玉、朱能、丘福、火真和道衍。燕王看过箭书以后,嘿嘿冷笑,随即撕碎。说道:“前不久齐泰、黄子澄等奸贼已诛杀我于谅、周铎二士,令我至今想起来都痛彻心肺,也后悔莫及呢。如今我是再不会吃那个亏了!你们皆我手足也,谁也休想动一指头!”张玉等顿时感动得热泪盈眶。齐说:“我等生为王爷人,死为王爷鬼。誓随王爷打天下!”燕王也很动情地跟将领们一个个拍肩膀、拥抱,连说着:“谢谢各位。”但他顾虑敌众我寡,又问众将:“外面兵马甚多,而府内卫士甚少。如之奈何?”朱能说:

“大王勿忧!俗语说‘擒贼当擒王’。只须先擒捉为首的张、谢二贼,余皆无能无力也。”道衍说:“朱将军所言极是。如今朝廷既遣内使逮捕张将军、朱将军等,殿下正可将计就计。就把张将军、朱将军等各位,开列名单,遗内官送出,假说殿下同意放人,但须张晟、谢贵二人亲至府内,慎重交接。待其来到府中,只须一二勇士之力,便大功告成也!”燕王略作思忖说:“斯道先生此计甚妙!”当即依计行事。令朱能挑选百名勇士,埋伏于端礼门内。而令内府的金总管,出得府门,见了张晟、谢贵,说:“王爷病情已有好转,现正在承运殿东便殿恭候二位大人前往,交接张玉、朱能等一干人犯。”张晟、谢贵见只有一名内官出来交涉,

自然心存疑虑,不敢进府。两人悄悄商量后,回答金总管说:“请上复燕王殿下,既然王爷病情尚未痊愈,我等改日再诣府拜访吧。还是请快些将张玉等罪犯送出,我二人也好向朝廷交待呢。”金总管回到承运殿便殿,把他与张晟、谢贵会晤的情况禀报燕王。燕王嘿地一笑说:“果然这二贼生疑啊!”接着实施第二步计划。

仍令金总管前往张晟、谢贵处交涉。不过这回儿金总管手里多了一份名单,上面开列着朝廷要逮治的犯官姓名。计有卫指挥张玉、千户丘福、朱能、火真(蒙古族)、谭渊、百户王聪、张武等九位。金总管说,这九人现已被王爷羁押,而须张、谢二位大人进府,与王爷亲办交接事宜。如张、谢二大人不来,耽误了公事,则责任不在王爷也。

张晟、谢贵看了这份名单,又悄悄商议。认为燕王或许真有放人的诚意。当下谢贵便点起五百兵马,与张晟一起随同金总管,跨过金水桥进入王府端礼门。

但进了第一道门后,还有第二道门。守卫第二道门的燕府卫士说奉了王爷钧旨,只许张、谢二大人进入,余皆在此门外等侯。张晟、谢贵无法,只能照办。那时候他二人尚不知道自己的一只脚已经迈进了鬼门关。

在通往承运殿的通道上,只有王爷的仪仗陈列着,并不见有持了兵器的一兵一卒。忽然金总管说句:“二位大人请看!”手往丹陛下一指。张晟和谢贵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烈日下摆放了几辆囚车,旁边有持刀的兵士看押。囚车上被关押的人,皆是垂头丧气的模样。金总管说:“那便是名单上开列的罪犯。二位大人见过王爷后即可带走的。”谢贵很高兴,对金总管说:“如此,我等也便放心了。”张晟、谢贵进入东便殿,迎面就看到燕王披头散发,曳杖而坐。陪坐着的王府官,文职中有他们认识的长史葛诚,以及典簿、典膳、奉祀、纪善等僚属;武职中有一位熟识的卫指挥叫卢振,另外是一位不认识的千户和几位百户。在殿内仍未见有持兵器的卫士。

张晟、谢贵便向燕王施礼、请安。燕王受礼后,颤颤抖抖拄杖立起,执着二人的手,连连摇头叹气,未曾说话,眼神里先流露出愧悔之意。随后,燕王吩咐赐宴行酒。内侍便将两只雕龙玉盏先摆放于张晟、谢贵面前,哗地注满了御酒。

燕王说:“请二卿吃酒。”二人答曰:“谢殿下赐酒!”捧盏一饮而尽。

此时内侍端上来一盘甜瓜,摆放于燕王面前的几案上。甜瓜大约有七八枚,皆呈银白色,有一道道浅黄的纵纹儿。燕王笑吟吟说:“府中无甚好物儿,只有

他们新进献的数枚甜瓜。此甜瓜因其色泽银白,故名银瓜。是新品种,今年只长得十数斤。二卿尝尝滋味如何!”随即令内侍拿了瓜刀,纵着剖开,每枚瓜剖为四片。然后用玉盘盛了,放在燕王面前四片,张、谢二人面前各四片,其余的瓜,则分赏在座的王府众官属。

燕王拿起一片瓜,笑吟吟又说:“请卿等一同吃瓜。”众人便说:“谢殿下赐瓜。”张晟和谢贵各摸起一片瓜品尝。果然甜丝丝清凉凉,滋味美极。

燕王吃过一片瓜后笑问张、谢:“如何?”张、谢说:“好瓜!”燕王点点头。

他又摸起一片瓜,刚咬下一口,却遽然收起笑脸,紧皱眉头,“嗤”地将未嚼碎的瓜吐出。然后怒睁双目,髭髯抖颤,手指着张晟和谢贵骂道:“如今平民百姓,兄弟宗族之间尚知相恤。我身为天子近亲,却不能保旦夕之命!尔等身为地方官,竟敢以兵力相迫,闯府提人,是必欲置我死地而后快也!此尚可为,天下事何不可为!”说罢,愤愤地将手中那片瓜掷于地上。

随着瓜片落地,刹那间从屏风后面,以及殿外廊下,呼隆隆涌进无数壮健兵士,个个手持利刃,一拥而上,首先捉住了张晟和谢贵,下了他们的佩剑。与此同时,陪坐着的葛诚与卫指挥卢振也被兵士抓住,摁在了椅上。事出仓猝,来不及防备,张晟、谢贵以及葛诚、卢振嘴里的瓜尚未咽下肚去,脸上的笑容便僵住了,而双手亦被人绑缚起来了。他们这才知道中计了。

“哼哼!我何曾有病?”燕王提起柱杖,遥指南面京师的方向,气咻咻地说:

“我不过是迫于奸臣构陷,不得不如此而已!齐泰、黄子澄等奸贼,先是加害我五弟周王,逼杀十二弟湘王,又禁镏齐王,废了代王、岷王。他们连我也不放过。

我三个儿子在京师被扣,险遭其毒手。我万般无奈,不得不装疯卖傻。我苟活人世,狗豕般游荡于街市,过的是什么日子啊……”燕王越说越激愤,柱杖不断地敲击着地面。说到最后,气吞声咽,泪花飞溅。他长期以来积压的怒火,在这一刻终于喷发出来了。

这时候张玉、朱能、丘福等将领已经钻出囚车,各自端了刀剑,杀气腾腾地冲进大殿。张玉大喊一声:“王爷,杀了此二贼吧!”其他将士也轰雷似地喊:“王爷,杀了此二贼吧!”但燕王却说:“且慢!”他扔掉柱杖,随手接过张玉手中的剑,指向谢贵心窝问:“谢贵,你可愿降我吗?”谢贵却将胸膛一挺昂首嗔目说道:“我谢贵惟有一颗忠心,就献给朝廷吧!”燕王大怒,将剑锋猛力一刺。随着

嗤地一声,殷红的血浆从谢贵心窝喷出,溅了燕王满身满脸。燕王再看张晟也是不屈的神情,便不再问。他把剑还给张玉。张玉接过剑,仿照刚才燕王的样子,往张晟的心窝同样地一刺。又是一股鲜血喷涌而出……张晟、谢贵的尸体被拖出大殿之后,燕王便在床榻上坐下,吩咐将葛诚和卢振押过来,他要亲自审问这两名内奸。

燕王手指着葛诚的鼻尖先问:“葛诚,你这奸贼!我一向待你不薄,你为何叛我?”葛诚说:“臣一向对殿下忠心耿耿,不知‘叛’字从何说起?”燕王啐他一口说:“呸!你尚有脸说‘忠心耿耿’?真不知天下有羞耻事也!我且问你,某日夜晚,你偷跑人张晟家中,告他些什么?”葛诚一愣,当即意识到他是不可能蒙混过去的了。既然死不可免,那就老实招供吧!于是便从今年春节期间,他在京师被建文帝秘密召见开始一直说到了他潜入张晟宅邸,报告燕王伪装疯病的事实。燕王叫人录了口供,将葛诚拖到一边。然后又审问卢振。

对卢振这位卫指挥,燕王过去不太熟悉。说不上信赖,却也不曾怀疑他会是内奸。发现卢振是内奸,说起来也有点儿意外。那还是张信来王府拜见燕王之后,曾对燕王提起,王府里有一位卢指挥,早已与谢贵有勾联,成了朝廷安插在燕王护卫军中的内奸。前期于谅、周铎被百户倪谅出卖,罪魁祸首其实是卢振,卢振才是躲在倪谅背后的黑手呢。这一回张晟、谢贵包围王府,逮捕王府官属,原是期望葛诚、卢振里应外合的,不料葛、卢二人的面目提早暴露了,他们的计划也就彻底失败了。

经审问,卢振对他充当“内奸”并指使倪谅告发于谅、周铎的事实供认不讳。

燕王也叫人录了口供。然后宣布对葛诚、卢振两个叛贼斩首,并夷其族。众将士怀了仇恨,扑上来先是一阵乱踢乱打,他二人已是奄奄一息。不待斩首,而先挖出了心脏,用以祭奠被害的于谅、周铎二人。只可怜他二人的亲族,因住在王府内,早已被监控,燕王一声令下,全被绑缚,不论男女老幼,或斩首、或绞刑,计八十余人被害。

到了下午未时,那些随同张晟、谢贵进王府而在端礼门受阻拦的兵士,因见二位长官久久未出,难免有些焦躁。金总管便领了人,送来酒肉饭食,告诉他们说,张、谢二位大人与燕王相谈甚洽,现正在承运殿饮酒。这是犒劳各位的午饭,兄弟们尽可享用。这些兵士便乐得大吃大喝起来。随后在城墙上守卫的王府兵士,

也陆续下城,掺合到这些人当中,一起说说笑笑。彼此原都相识——有的原在同一个卫所,有的原是乡亲,所以王府的兵士与谢贵带来的兵士,有一种难以割舍的情谊。

张晟、谢贵带来的这五百人,吃饱了喝足了,却仍不见二长官的影儿。他们又等。等到傍晚时,王府的兵士们朝他们挤挤眼儿说:“弟兄们休等了,他们或许是不想回去了!”这五百人有机灵的,有愚笨的,但都不想再等了。他们彼此悄悄说句:“散去了吧!”遂各自散归。

酉末戌初,天已曛暮。此时从王府里驰出三骑,中间是指挥张玉,两边各一名校尉。张玉高擎令旗,冲着驻守在端礼门外的北平都司军士高喊:“燕王殿下有旨,张晟、谢贵矫诏谋叛,已被擒杀。令尔等各回营房,不得滞留!”喊罢,又泼喇喇喇往西,往北,再往东,再往南,沿王城跑了一圈儿。一面跑,一面不断地喊着上面的那几句话。

王城外面的兵将们听说张晟、谢贵被杀,情知有变,顿时人心惶乱。在这围城的四万人中,绝大多数是燕王旧部,其人心向背不言自喻。面临都指挥谢贵已死而张信叛降燕王的情势,群龙无首,各自打各自的主意。于是哇地一声喊,七卫的部队纷纷撤逃。王城四周,丢弃大量的旗仗甲胄。

北平城乱了。

北平城的老百姓三十多年不见兵燹战火了,而在建文元年七月六日的这个夜晚,他们又听到了久违的嘶杀声和兵器撞击声。

此时王府的军队已不仅仅是固守王城了。燕王一声令下,张玉、朱能、丘福等率领劲卒,乘夜色掩护,冲出王府,与谢贵带来的部队展开了巷战。北平都司的部队正在溃逃之中,他们忽儿往东逃,忽而又往西蹿,似无头的苍蝇。而在溃逃的过程中,许多兵校相继加入到燕王军队的行列。张玉、朱能、丘福所带领的兵马越来越多,由原来的数百人变成为数千人甚至上万人,可谓望风披靡,不可阻挡。

混乱之中,有一位叫作彭二的都指挥,还算头脑清醒。他挥戈跃马站在街市中央高呼:“燕王造反了!朝廷有旨擒王!有从我杀贼者重赏!”总算汇集起千余乱兵,急往王府攻打端礼门。

但燕王早有防备。令人在端礼门外金水桥上和河中遍置铁蒺莉、铁菱角、鹿

角木等物,使攻门者深受其害,纷纷人仰马翻。守卫在城门上的王府兵士,居高临下,用飞钩、狼牙拍等特制的城防兵器,专往城下人马密集处抛掷。彭二的部下不曾防备,有不少人被锐钩穿透胸腹,或被狼牙拍拍成肉酱。而在彭二准备撤退的当儿,城门却突然隆隆洞开。有数十名健卒高喊着:“杀呀!”旋风般地卷出来。其中一位力大无比者,正是朱能招募的新兵憨张,另一位是憨张的义兄邓五,两人合力格杀彭二。憨张手挺一种长而笨重的叫做狼牙筅的兵器,直取彭二上三路;邓五瘦小但灵活,手挥双刀,直取彭二下三路。彭二招架不住。先是马足被砍,将他掀翻在地,他爬起来想再迎战时,狼牙筅已刺中眼和咽喉,登时毙命。

邓五飞快地割下彭二头颅,挑在了憨张的狼牙筅上,两人各骑一匹夺来的马,大喊着:“北平守军弟兄们,快快投降燕王吧!如不投降,这便是下场……”进攻端礼门的这一千人,除战死者,全部投降。

在这同一个时刻,张玉、朱能、丘福等将领乘乱夺取北平各门。当时的北平城有九门,东为东直门、齐化门,西为西直门、彰义门,南为丽正门、文明门、顺承门,北为德胜门、安定门。这一夜城防空虚,守门兵士甚少。张玉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几乎兵不血刃,便攻占了八门,到次日黎明,仅剩西直门尚未攻下。丘福带领士卒冲锋数次,皆被守门军士用弓弩击退。如若强攻,难免造成双方的重大损失。丘福便命令暂停攻击。他飞马回到王府,请示燕王,该采取何种对策。

其时城内已基本平定。燕王根据各位将领汇报的情况,已知北平城内三万兵将已经缴械投降;都指挥马宣巷战失利后向东败走;另一位都指挥见大势已去无可挽回,单枪匹马逃往居庸关。为了尽快立稳足根,防止驻防开平的都督宋忠来袭,西直门应立即拿下,而不能使敌有喘息之机。据此,燕王决定放弃强攻,采用智取。

燕王刚才接见那些投降的北平守军将领时,认出了一位叫做唐云的燕山护卫指挥使。他素知唐云年高望重,平素见信于将士,深孚重望。燕王灵机一动,便将唐云请至承运殿便殿,如此这般嘱咐了一通。唐云随即脱去盔甲,解下佩剑,单人独骑来到西直门。他冲着守门的将士高喊:“各位弟兄听真——如今朝廷已同燕王讲和,准其自制一方。北平仍是燕王之天下。我等亦应是王之臣民。尔等或降或散,悉听尊便。如若固守不散,后去者则诛杀不贷。勿谓言之不预也……”

唐云连喊三遍。守城的兵将开始嘁嘁嚓嚓有要降的,有要散的。领头的一位百户意欲顽抗,等待城外救兵。便偷偷张弓搭箭,向唐云瞄准。幸亏身边人机警,急忙将弓箭夺下,这位百户便引起众怒,被想降的兵士乱刀砍死。于是坚守西直门的约五百名官兵,除少数溃散者外,大都投降。至此,整个北平城已被燕王控制。

这是个血色的清晨。朝霞恰似战火。激战了一夜的北平城,到天亮时突然静寂下来。北平市民睁开惺忪睡眼,发现城头已换了旗号……建文元年七月初七日,燕王整军誓师,举行“杩祭”,即出兵之前的祭旗礼。并建“牙旗”,祭旗纛。从这一天起,他正式打出了“奉天靖难”的旗号。

端礼门外,狼藉的尸体则被拖走,血迹未干,便用木板、砖石匆匆搭建了祭坛。坛分三层,一、二层摆满了笾豆、簋簋、酒爵、酒盏和玉帛牺性,第三层则供了军牙六军神主,及五方旗神,设战船正神、金鼓角铳炮之神、弓弩飞枪飞石之神等神位。所谓“牙旗”者,即军旗,谓之“将军之精”、“一军之形骸”;所谓“纛”者,即嫠尾为之的旗头也。凡旗纛之祭须选择“刚日”而不能是“柔日”。

恰好七月初七是刚日,所以燕王就选定了这一天祭旗誓师。

那时候“六纛”已矗立于祭坛之南面,而两面“神牙”分列于“六纛”之东、西两侧。再往南是鼓角及军乐。又再往南,则是一队队顶盔披甲的将士。经过一夜的战斗,燕王的军队已不是八百人,而是近两万人了。参加这个整军誓师仪式的,大概有一万人左右。其余兵士,自然是守卫在北平城的九座城门上。

军乐和鼓角奏响了。香烛和燔柴点燃了。阳光斜斜地从东南方投射到祭坛上。

于是,在这“刚日”的“刚时”,燕王身穿“武弁服”,乘辇出端礼门,到坛下下辇。然后在引礼官的导引下,一步一步稳健地登上祭坛之最顶层。此时全场的将士齐呼“吾王千岁、千岁、千千岁”,声浪滚滚直达天穹。燕王顿时热血奔涌,一种“天降大任于斯人”的豪壮感油然而生。

然后,由赞礼官发口令,燕王以及全体将士向神位行拜礼。礼毕,坛上的执事官用五只雄鸡的鲜血注入五只酒碗。而由燕王洒在坛上,用以“酹神”。这时候坛下的燔柴刚好燃烧至半,火焰最旺,又有执事官将祭品如牛、豕、羊以及鹿脯、白饼、黑饼、枣、栗、盐等,纷纷投入火中。全体将士肃然地注视着牙旗。

牙旗被阳光和火光映红。他们的脸色也被阳光和火光映红。在这一刻里,这些铁血汉子正与金鼓角铳炮之神,或弓弩飞枪飞石之神等等“战神”,一起感受着战

争所带来的特殊滋味儿。也许,每一个参加过这种“杩祭”仪礼的人,都不会为他以后的战死或负伤而感到遗憾了。

“奉天靖难”的大旗,在这一刻飒飒地诞生了!这时候燕王朱棣向着众将士慷慨陈词;同时也向天地神祗解释他为什么要整军誓师。他说:我乃太祖高皇帝、孝慈高皇后嫡子,国家至亲。受封以来,惟知循法守分。今幼主嗣位,信任奸贼,横起大祸,屠戮我家。我父皇母后,创业艰难,封建诸子,藩屏天下,传续无穷,一旦残灭,皇天后土实所共鉴。祖训云:‘朝无正臣,内有奸恶,必训兵讨之,以清君侧之恶。’今祸迫于躬,实欲求生,不得已者。义与奸邪不共戴天。必奉天行讨,以安社稷,天地神明,昭鉴予心。今率尔等将士诛恶,罪人既得,则法周公辅成王,尔等其体予心!”他说着说着,情不能已而声泪俱下。全体将士也都为其所感,一片泣涕之声。张玉、朱能等将领擦一把眼泪,振臂高呼:“誓随燕王讨逆除奸,保我大明江山社稷!”众将士也都应声而和,阵阵喊声如山呼海啸。

在这次誓师会上,燕王以诛齐泰、黄子澄“清君侧”为名,取消建文帝号,称是年为洪武三十二年。仪式结束后,即自署官属,取代朝廷命官。擢升张玉、朱能、丘福为都指挥佥事。授原北平布政司小吏李友直为布政司参议,使其一夜之间由布衣而变为从四品官员。原军中小卒金忠也被拜为燕王府纪善,随侍帷幄。

此外,原北平三司官员投降者,如布政司参议郭资,按察司副使墨麟、佥事吕震,都指挥同知李浚、陈恭等,皆保留原职。此时的北平,真称得上是燕王的“独立王国”了。

但是,七月七日这一天,燕王没忘记给朝廷发一封书奏,向朱允炆陈述他起兵的理由。其书奏大略为:奸臣齐泰、黄子澄包藏祸心,桐、棣、柏、桂、楩五弟,不数年间,并见削夺。柏尤可怜,阖室自焚。圣仁在上,胡宁忍此!盖非陛下之心,实奸臣所为也。心尚未足,又以加臣。臣守藩于燕,二十余年,夤畏小心,奉法循分。诚以君臣大分,骨肉至亲,恒思加慎,为诸王先。而奸臣跋扈,加害无辜。执臣奏事人等用刑,备极苦毒,迫言臣谋不轨。遂分宋忠、谢贵、张晟等于北平城内外,甲马驰突于街衢,钲鼓喧闻于远迩,围守臣府。已而护卫人执贵、晟,始知奸臣欺诈之谋。窃念臣与孝康皇帝,同父母兄弟也,今事陛下,如事天地。譬伐大树,先翦附枝。亲藩既灭,朝廷孤立,奸臣得志,社稷危矣。

臣伏睹《祖训》有云:“朝无正臣,内有奸恶,则亲王训兵待命,天子密诏诸王,统领镇兵讨平之。”臣谨俯伏俟命。

这封书奏经道衍字斟句酌,可谓苦心孤诣,也颇耐人寻味。书奏中燕王仍称朱允炆为“陛下”,称自己为“臣”。谦恭地表示他“事陛下如事天”。书奏的内容是状告齐泰、黄子澄,说他二人是迫害五王的罪魁,而将朱允炆与他们区别开来。进一步又说他二十余年小心奉法,不料竟遭二奸陷害。提醒朱允炆,他与孝康皇帝即朱允炆之父为亲兄弟;齐、黄迫害自己,实等于迫害皇帝——“譬伐大树,先翦附枝。”最后他援引《祖训》之原话,为自己的“靖难兴兵”寻找借口。

更有意思的是,该书奏中的《祖训》,与燕王在起兵誓词中的《祖训》如稍加对照,便可发现二者在文字上有所不同。实际上书奏中的《祖训》是真的,而誓词中的《祖训》却经过了篡改,删掉了“则亲王训兵待命,天子密诏亲王”等关键词语。好在张玉、朱能等诸将士,没有见到过什么真正的《祖训》,因之亦不会怀疑燕王在文字上做了手脚呢!誓师整军的仪礼在七月七日上午算是顺利地结束了。天公作美,风和日丽。真应当感谢卜师金忠给燕王选择了一个大吉大利的日子。但是到了下午,天空却出人意料地冥晦起来。乌云翻卷,闷雷滚滚,邪风嗖嗖,飞沙走石,咫尺之间人竟不能相视。

那时候燕王正与道衍、张玉、朱能等人在存心殿议事。因光线太暗,内侍只好点燃灯烛。燕王想起誓师前曾让金忠占卜过,测得今日是“吉日”的,然而“吉日”如何会是这样恶劣的天气呢?正自疑诧间,忽然雷电交加,急风骤雨从天而降。就听得殿外“啪”地一声,令人惊悸。原来是宫殿檐瓦有一页被狂风掀落到地上,差点儿砸了铜鹤的长颈上。

“啊啊,怎会如此呢?”燕王盯着那片摔碎的檐瓦,顿时面如土色。他觉得手脚唰地凉了。

“是啊,这天儿……怎说变就变呢?”张玉也有点诧异。

“这阵风来得怪……”朱能悄悄说。

道衍意识到,这变化无常的天气肯定会影响到人的心理情绪;这被狂风掀落的青瓦,与其说是砸在地上,倒不如说砸在人的心头。燕王和将领们必然会由此及彼,联想到“出师不利”。这可不行!绝不能让一片青瓦砸掉人的士气,砸碎人的希望!他必须把这种看似险恶的气象,巧妙地解释为好的征兆,以便扫除燕

王和众将士心头的阴霾。在这种时候,谋臣的学识,他的机敏、权变,该是多么的重要啊!“啊,恭喜殿下!”道衍朝燕王呵呵笑着说:“今日这风雨,乃是吉祥之兆啊!”“哦?”燕王大惑不解。“你这和尚,该不是诓我吧?瓦都摔碎了,如何倒是吉祥呢?”道衍笑吟吟说:“殿下岂不闻‘飞龙在天,从以风雨’乎?殿瓦坠落,预示殿下将易‘黄瓦’也!”“噢!原来如此!哈哈!”燕王如醍醐灌顶,旋即眉开眼笑。

“啊!殿下不日便是天子呢!哈哈!”张玉和朱能也开怀大笑。随即向燕王道贺。

原来,按照洪武朝立下的规矩,王府宫殿一律复以青绿色的瓦,惟皇帝宫殿才可以使用黄瓦。小小一片青瓦坠地,犹如“知秋”的一片落叶,这应是上苍降下的“祥瑞”,它说明朱棣很快便会由藩王变为天子了。

风雨很快过去了,北平上空又出现了晴天丽日。这个“青瓦坠地,将易黄瓦”

的故事,立刻传遍三军,后来又传遍全国各地。道衍凭他三寸不烂之舌的一搅,惊风雨而泣鬼神,天地亦为之兴叹。

存心殿檐顶上缺失的那片青瓦就没有再补。据说,王府里已在考虑烧制黄瓦的事儿了。

七月初八,即燕王誓师翌日,他即令布政司参议郭资等守北平,自己亲率大军,进攻通州。

通州在北平城正东八十里处,当时领三河、武清、通县三县。这儿有通惠河连结北平,为漕运枢纽。当年徐达伐元都,就是先占领通州,迫使元顺帝弃都北逃的,所以通州可谓北平之咽喉。燕王先取通州,势在必然。

当时朝廷在通州卫的驻军有五千余人,卫指挥房胜系燕王旧部,曾跟随燕王北征纳哈出。房胜见燕王亲自督师,忙令大开城门,焚香出迎。燕王不费吹灰之力即获通州。他仍令房胜在通州驻防,随即班师返回北平。

此时驻防开平的都督宋忠已获知北平陷落的消息,匆忙率三万兵马进抵居庸关。但这位朝廷寄予厚望的宋都督,却极是小心谨慎;向闻燕王善于用兵,故逡巡不敢轻进,在居庸关立足未稳,则又拔寨往西,退保怀来。这倒给燕王提供了可乘之机。

燕王召集众将,商议下一步的军事行动。都指挥同知朱能认为,当务之急应

是往东,平定蓟州。有人提出南进,但他说:“蓟州北接大宁,多骑士,不取恐为后患。”原来,蓟州自古即是军事重镇,其镇守的地区东起山海关,西到居庸关,治所在蓟州。朝廷在这里设有蓟州卫,为北平都司所辖十六卫之一。它的北面是长城喜峰口,喜峰口外即是大宁所辖的广大塞外地区了。大宁属于宁王朱权的藩地,兵强马壮,号称“带甲八万,革兵六千”。尤其是朵颜三卫骑兵,更是剽悍骁勇。控制蓟州即可阻止宁王权与朝廷的军队汇合,夹击北平。因此,燕王对朱能的建议大为欣赏,称为“深谋远虑”。当即令朱能率两万兵马,攻打蓟州。

蓟州卫指挥名叫毛遂,麾下约五六千人马。七月六日夜,北平都指挥使马宣巷战失利后,带领残兵败将约有千人,逃至蓟州,率领毛遂坚守,以待宋忠进攻北平时,他从东面犄角呼应。然而,刚刚过去一天,就传来通州陷落的消息,马宣惟恐燕王乘势东进,便慌忙督促毛遂,令兵士们加固城防,昼夜巡逻,不敢懈怠。

朱能带兵抵达蓟州扎寨。他先写了一封书信,遣使者进城见马宣。马宣看其信中的意思,是说燕王师出有名,乃“奉天靖难”。燕王谨遵太祖所立之《祖训》,“朝无正臣,内有奸逆,必举兵诛讨,以清君侧之恶”。燕王这是效仿周公辅成王的故事,可谓顺天应人。希望阁下“良禽择木而栖”,献城投降,勿作无谓抵抗云云。马宣看罢,气愤已极,大骂朱能身为朝廷命官却不保朝廷,反唆使燕王走上叛逆之路。他把来书撕得粉碎,且拔出佩剑,砍去案桌一角,对将属们说:

“有言降者,斩!”……朱能见马宣不降,便令兵士围住蓟州四门。他亲自披挂上阵挑战。但马宣坚守不出。朱能令部将王聪,选精卒二千乘夜间突袭西门。但马宣十分警觉,恰好他在西门上与兵将们一起枕戈待旦。他急忙组织兵士们放火、发箭,将王聪的部队杀退。

朱能深知蓟州之战意义重大。如不迅速攻克,将会严重挫伤士气,却又不能强攻。因为他读过《孙子》,懂得“故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城之法为不得已。”想来想去,决定放弃强攻,而采取“伐谋”和“伐交”。

一面暗暗派人潜入城内沟通指挥使毛遂,劝其献城投降;一面令工匠突击打造攻城专用工具,如搭天车、扬尘车、行天桥、避檑木飞梯等,摆出强攻的架势。

毛遂也算是燕王旧部,而且,他与朱能过去也有交情。如果马宣不来蓟州,没准儿他早就降了。接到朱能送来的密信后,他就开始暗暗联络亲信,瞅机会献

城。那一日黄昏,朱能那边的攻城器具已准备齐全,呼隆隆全都推到西门护城河边。搭天车、行天桥都跟城墙差不多的高度,进攻一方的兵士可以比较容易地接近城头。

于是王聪又带领不畏生死的劲卒,登上搭天车或行天桥,呐喊着向城头进攻。

而朱能则指挥城下兵士,不断往城上发檑木矢石,给攻城者以支援。其实这是虚张声势,目的是将蓟州的主要兵力吸引至西门来。马宣不知是计,正身先士卒,带领兵士们在城头上防卫,冷丁地有人大喊一声:“不好了!东门破了!燕军杀进城来了!”马宣扭头往东一看,果然那边火光熊熊,隐隐地传来喊杀声。他料知大事不妙,便放弃西门,仓皇带领手下百余亲兵,企图从北门突围。

北门外,朱能早已列队等候。马宣挥戈跃马朝燕军冲来。朱能手下的张武、王真出战。马宣虽然英勇,但众寡悬殊,手下亲兵全被擒杀,而他本人身中数枪后也被押缚到朱能的军帐。

军帐中火炬的光芒照出两人身影。朱能端坐于胡床,他的旁边站立着毛遂。

朱能道:“马将军,既已被俘,肯降否?”马宣大骂:“我堂堂大丈夫,大明皇帝忠臣,岂能与尔等叛贼同流合污。死而死已,何足惜哉!”朱能只好令刀斧手推出斩首。

朱能率部进入蓟州城,遍贴告示,安慰民心。此时已是酉末戌初,毛遂早已备下酒饭,但朱能却说“来不及吃”。原来,他早有计划,决定连夜开赴通化,使敌措手不及。他说,“兵贵神速”,酒饭等日后再吃吧。

通化在蓟州之东,相去不足百里,这是北平都司十七卫中最东面的一卫。朱能挑选骑兵三千奔袭通化。行前严诫将士说:“行师以得人心为本,勿乱行杀戮。”

军队趁夜色掩护,如飞疾进,四更时分即到达城下。通化卫指挥蒋玉毫无防备;或者说压根儿就不想防备,而等待着燕军来收拾呢。总之,朱能的三千人马赶到通化,并树起在蓟州时打造的搭天车、行天桥等专用工具,第一批健卒攻上城头时,城上放哨的兵士尚在倚着雉堞瞌睡。攻城兵士拍拍守城兵士肩膀说:“兄弟,睡的好香!”守城兵士拖着长长的涎水醒来,已成了俘虏。天亮时,卫指挥蒋玉与其所部五千余人全部投降。

继通化之后,密云卫指挥郑亨也献城降燕。

不过数日,燕军连克通化、蓟州、遂化、密云四城,整个北平乃至平东广大

地区,已成为燕王天下。真可谓势如破竹,有如神助。

东北方向的威胁既已解除,燕王见士气高昂,便决定乘胜西进,从蓟、遵等地移师,攻打由都督宋忠把守的怀来。但是欲取怀来,须首先拔除居庸关这个障碍。

居庸关地处北平北部一条四十里长的峡谷之中,两侧山峰陡峭,形势险要。

出关向南端的山口南行,便一马平川,直达北平。燕王以往为了“备边”防蒙元,曾多次到居庸关视察,他深知这座“百人守之,万夫难逾”的险隘,真如同北平城的“咽喉”,或可谓之“脊背”。所以,燕王对众将说:“居庸险隘,乃北平之咽喉,我得此,可无北顾之忧;而瑱若据此,是拊我脊背也,宜急取之。缓则增兵缮守,后难图矣!”燕王所说的“瑱”,即从北平城逃亡过去的都指挥余瑱。当时居庸关设有千户所,兵力比蓟州卫、通州卫要少;但地势险要,若攻打起来将会异常困难。余规填仓皇逃至居庸关后,的确如燕王估计的那样,一面招集兵卒,一面加固工事,准备扼关待敌并伺机反扑。

燕王便命令指挥徐安、钟祥率领四千兵马夺取居庸关。徐安以主要兵力封住山的南口,钟祥则带百余名精兵乘夜色爬崖壁从关后偷袭。因徐安曾在这儿驻守过,他对这儿一草一木都十分熟悉,故能做到知己知彼,专击要害。他最先爬上悬崖,先在草料库放一把火,接着敲起铜钲。余填大惊,急忙召集部下弃关而逃,从关沟的北口冲出,惶惶如丧家之犬,向怀来投奔宋忠去了。

捷报传到燕王府。燕王十分高兴,说道:“假如贼知团结人心,谨守此关,我虽欲取之,岂能即破?此乃上天赐居庸予我,不可失也!”他深知居庸关的重要,便派千户吴玉带兵前往把守。

居庸关离怀来不过数十里。余瑱的部队与宋忠的大部队汇合后,仍有进逼北平之势,这对燕军来说无疑是严重的威胁。燕王企图先发制人,迅速攻取怀来。

无奈宋忠的兵马有三万多,而余填所部亦有二三千人。燕王府原有的护卫精壮大多已被宋忠抽去,现在虽然北平城内的守军皆已归附燕王,但除去守卫北平城以及居庸关等处的兵力,能机动的人马并不是太多,不要说压倒对方,即使“旗鼓相当”也达不到。故而诸将以为“贼众我寡,难与争锋,击之未便,宜固守北平以待其至”。这是一种以逸待劳、以守为攻的策略。然而燕王却不以此议为然。

他对众将说:“夫战,当以智胜,难以力论。论力我不足,智胜则有余。贼众新

集,其心不一,宋忠轻躁寡谋,狡而不礼,众将多不服。我当乘其未定,击彼之虚,贼可破也。”七月十五日,燕王亲自率领马步精锐八千人,出北平德胜门,卷甲倍道杀奔怀来。

怀来是一座小城。洪武三十年开始在此置守御千户所。这儿北面是不太高的山岭,谓之螺山,东南面有妫川,西面是沽河。平常日怀来只有千余驻军,现在宋忠由开平带来三万,余规瑱又从居庸关带来两三千,所以小城一下子人满为患。

宋都督只好将他的全部人马分为三大营,他与都指挥使彭聚领中军驻城内,另一名都指挥使孙泰领左军驻城东,余瑱则领右军驻城南。

宋忠在洪武末期做过锦衣卫指挥使。他曾两度因过失而被御史所劾,调任凤阳中卫指挥使。洪武三十年,作为将军杨文的参将,出征西南夷,师还,复锦衣卫官。这本来是一位比较平庸的武官,但去年冬天却得朝廷重用。根据兵部尚书齐泰的推荐,建文帝擢其为都督,官升一品,令其备边开平,率兵三万以防范燕王。

然而,他麾下的这三万余兵马,将帅间常有龃龉,各卫所不能精诚团结。尤其是由燕王府抽调的兵将,宋都督对他们不太敢信任;而他们也对宋都督心怀不满。他们认为,宋都督说是“一视同仁”,其实有亲有疏“偏心眼儿”。余填从居庸关来到怀来后,各部之间的关系就更复杂了。

余瑱的二三千人马是败退到这儿来的。余瑱原指望宋忠会去增援,却没有等到一兵一卒。等他和他的部下疲惫不堪(有的还负伤挂彩)地逃到怀来,在安营扎寨补充给养等方面又遇到了困难。彭聚、孙泰说话大方,出手小气,名为支援,却似施舍。余填的部下心里颇是不平。

余瑱进怀来那日,宋忠曾设酒宴为余瑱“压惊”并致慰劳。余瑱质问宋忠:

“为何援兵迟迟不至?”宋忠说:“我点齐兵马才要出发,不期将军已弃关而来。”

他说的也是实话。如果余填能再坚持一会儿,没准儿他的援兵也就到了。但是余填又问:“为何不早早发兵?”宋忠则无言答对,面红耳赤。陪酒的孙泰、彭聚二位都指挥,也就觉得心里发虚而面现愧赧。因为恰是他二位的磨磨蹭蹭,迟迟疑疑,才使宋都督贻误了战机。

好歹饮过几杯酒,大家心气渐渐平和了,不料突然发生的一桩小事,又使得几位将军几乎翻脸。原来,余填建营须大量木材,以作栅栏。木材必须就地砍伐,

但余瑱营区附近的树林,却早被孙泰部伐光。余瑱只好舍近而求远。将士们自然大为恼火,便与孙泰部发生争执。不料孙泰也有牢骚。因为按照兵书上的“下营择地法”,营地最理想的区域,是“左有草泽,右有流泉,背山险,向平原,通达樵木”。而恰恰他的营地既缺乏草泽,也没有樵木。他内心里埋怨宋都督处事不公,却不好意思讲,便怂恿部下去抢余瑱营区附近的樵木。说来这都是小事儿,不足挂齿,但为将者缺乏将器,偏又碰上宋忠这种心眼儿狡诈的长官,弄不好便会酿成祸患的。

宋忠的心眼儿狡诈,果然酿成大祸,而招致一败涂地。

宋忠的心眼儿,这回是耍在了燕王旧部的身上。原来,从燕王府护卫抽调的这批将士,其家属子弟不在军中,仍住北平。这些将士“身在曹营心在汉”,无时不刻不在挂记着自己的亲人,因之无心与燕军作战。宋忠对他们十分警惕,将其编散到彭聚、孙泰下面各卫,并暗嘱彭、孙严密监视。而当燕军要进攻怀来的消息传来时,宋忠担心燕王旧部会消极作战,或反戈背叛,便又使出狡诈心眼儿,哄骗这些将士说,他们留在北平的家眷已被燕王屠杀,“尸积道路”。他们果然悲愤难抑,发誓复仇。宋忠暗自得意,却不料弄巧成拙,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那时候燕王已经来到了怀来城下。

燕王精选的八千兵马,所谓“倍道”兼行,即以常规日行六十里的双倍(古法三十里为一舍,日行两舍则食宿),疾行一夜,七月十六日午前即到达妫川的东南岸。随即掘壕立营。营为方营,设四门,大纛立中央。营中又有营,各营以朱雀旌、白虎旌、玄武旌、青龙旌、招摇旌分列午、酉、子、卯、中央五方,井然有序。若干年来燕王一直研读各种兵书,况又经过数次出征蒙元的历练,所以若论统兵作战,他的确是卓然超群的帅才。诚如此,他才能在短短数天内取得辉煌战绩。

他对宋忠及其部将们已有较深入的了解。所以他才能在出师之前,做出“贼众新集,其心不一”,“宋忠轻躁寡谋,狡而不礼”的准确判断;他才敢于做出“当以智胜,难以力论”的决策。

他要与宋忠“斗智”,而不是“斗力”。

他和宋忠相斗的结果没有悬念,却耐人寻味。

七月十六日天气晴朗,高空一碧如洗。燕王与宋忠的军队隔河对峙。此之前

燕军曾捕获了敌方的一名军校,经审讯,得知宋忠欺骗部下,说“原王府护卫的将士亲属在北平统被屠戮”云云,因之将计就计,特意将这些亲属召至军中。燕王排的是“雁行阵”,乃孙子、吴起等古名将常用之阵法,其特点是前锐后张,延斜而行,便于左右,利于周旋。这种阵形对前锋的要求特别高。但是今日摆阵,充当前锋的却是这帮子老弱残疾。他们高举着的仍然是王府护卫旧的旗帜,而不是现在的燕军即“靖难军”旗帜。只听三通鼓毕,中军大旗摇动,他们唿啦啦冲到河边,并不涉水过河,却朝着对岸呼唤亲人。对岸宋忠的队伍里,那些原属燕王护卫的兵将,一听到熟悉的喊声,马上辨识是自已的亲属。于是也唿啦冲到河边,朝这边回应。“父亲你可好吗?”“我好啊。燕王对我家好着呢!春节还给我家送过猪肉粉皮。”“哥啊,咱家有被燕王杀的人吗?”“弟啊,休听宋忠胡诌!

我倒是看你近来瘦多了。”“叔啊,不要在怀来干啦,快回北平吧。婶母夜夜盼你,眼都快要哭瞎了!”“快回北平吧舅舅,你不回来,外公骂你不孝呢!”……在这晴好的天气,河两岸的亲人们彼此间能看得清面容,甚至能看得见泪水。他们真恨不得立刻拥抱在一起。于是宋忠的这些将士马上就意识到他们是被宋忠给无耻地耍弄了。不知谁大呼一声:“妈的!宋都督诓我!”随即一呼百应:“杀了宋忠,回北平去了!”这些将士掉转枪头,临阵倒戈。战场上顿时一片混乱。

宋忠原来是想针对燕王排出的“雁行阵”,以孙子的“罘恩阵”相对应的。

这种阵形诸葛亮谓之“虎翼”阵,最适合于川泽蔓延。草木扶疏的战场。它的特点是前后横,中央纵,张其四翼,利于相救。它可以说是专门对付“雁行”阵的。

宋忠当时站在军中嘹望台上,刚要下令排“罘恩阵”,但为时已晚,自己的队伍已互相残杀起来。战争的胜败其实就决定于刹那间的较量。正当怀来军混乱的刹那间,燕王乘机挥师渡河,鼓噪冲击。士气高昂的八千燕军,再加上倒戈的旧燕王护卫军,使怀来宋军抵挡不住。

都指挥孙泰倒颇能战,使一杆矛左挑右刺,十分骁勇。燕王却选一善射者,以箭射中孙泰面门。孙泰的鲜血染红胸甲,而眼前一片血的瀑布。他又搏杀了一会,终因流血过多,倒于马下,被冲上来的燕军砍死。另一名都指挥彭聚也战死。

宋忠和余瑱慌忙带领各自残兵败将向城内奔逃,企图据城死守。但燕军紧迫不舍,当守城的兵校将城门打开时,他们也乘势而人。巷战便在小小的怀来城内展开。余瑱狡猾,闯入一家酒肆,杀了店小二,抢了衣服企图蒙骗追兵,但偏偏

有怀来降兵识得他,当场指证,被生擒。

而官居一品的宋都督,此时为了活命,不得不躲人一户人家的厕所。偏偏这户人家有在厕所养猪的习惯,而那猪为不速之客惊吓,不停地叫唤。遂被紧追不舍的燕军千户王真发现,将一身屎的宋忠从粪坑里揪了出来,押进俘虏的行列。

怀来城头现在已插上了燕军旗号。宋忠、余瑱及百余将校,因不肯投降,被处死。怀来一战燕军歼敌数千,收降约一万人左右。燕军同时还缴获马匹八千,辎重无数。于是,被朝廷寄予厚望的都督宋忠,连同他的三万官兵,像泼在沙漠上的水一样,转眼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怀来之战燕军取得重大胜利。这胜利来得似乎太容易了些,使得将士们太过兴奋。所以,在当夜举行的庆功宴上,诸将纷纷举觥向燕王祝贺时,其贺词中竟有“我军势如破竹,不日便可夺得应天”等语。而燕王却头脑清醒。他把将士们伸过来的酒杯夺下,将酒泼到地上。在众人愕然的注视下燕王说道:“宋忠本庸才,才掌兵权,便甚骄纵。此辈愚惑小人,吾视之如狐鼠。区区小胜,何足大喜?

若胜大敌,喜当何如?大喜,则不骄,骄则不戒,不戒,则败机萌矣。孔子所谓必也临事惧,好谋而成者也!”诸将听了,无不服膺。燕王趁机又从宋忠失败的教训说到为将之道。他告诫诸将曰:“夫将材者,须待属下以德,齐之以礼,知其饥寒,察其劳苦,此之谓仁将;事无苟免,不为利挠,有死之荣,无生之辱,此之谓义将;贵而不骄,胜而不恃,贤而能下,刚而能忍,此之谓礼将;奇变莫测,动应多端,转祸为福,临危制胜,此之谓智将;进有厚赏,退有严刑,赏不逾时,刑不择贵,此之谓信将也。诸公其勉之!”他这番语重心长的谈话,给诸将以当头棒喝。它对这些将士的影响之大,将是不可估量的。

燕兵既克怀来,山后的诸州皆不可守,开平、龙门、上谷、云中各地守将,纷纷归降燕王。七月十八日,燕王又遣指挥孟善带兵征永平。守将指挥陈旭,指挥佥事赵彝、千户郭亮等献城投降。赵彝原来是燕山右卫百户,后跟随颍国公傅友德北征塞外,修筑了宣府、万金、怀安城才升为永平卫指挥佥事的,本是燕王的旧部。而郭亮原是天策卫百户,后曾随大军攻打大宁及哈刺莽来,因有功迁为永平卫千户,说来也是燕王部下。他们的投降并非偶然。永平的被克,当属水到渠成。

蓟州、遵化、密云的失守,使东面的大宁受到强烈震动。都督陈亨、刘贞和

都指挥使卜万,忙率领大宁兵马,号称十万,出松亭关,驻营于沙河,准备攻打遵化。

燕王接到遵化指挥使蒋玉急报,忙亲自带张玉领兵驰援。陈亨、卜万等深知燕王善于用兵,屡战屡胜,故不敢轻进,便又从沙河退保松亭关。

七月二十七日夜,燕王带张玉率兵马来到松亭关下。他命令千户李俊点一千人马佯作进攻,企图引诱敌军出战。然而刘贞、卜万等十分谨慎。见关下无数火把,又听鼓角连天,不辨敌兵多少,怕中埋伏,因之严令兵士固守,闭门不出。

燕王也无可奈何。他深知松亭关乃古之险塞,又有重兵把守,强攻必定吃亏,只好撤退遵化。

这夜在回遵化的路上,燕王听着疲惫的蹄声,心绪怏怏。放眼四野,见斜月的清辉洒落草莽,如同覆了一层霜雪,使人油然生发怅惘。恰这时候,忽听后军一阵喧嚷,不禁诧异。稍顷,听李俊禀报说,是他们撒出去的游骑捕获了敌方两名军卒,想是关上派出的斥候。李俊问,对这两名俘兵如何处置。燕王说,先带回遵化,审了再说。此时他心里勃然一跳。觉得在这两名士卒身上,或许可以做一篇什么文章呢……回到遵化,燕王与众将商议对敌方略。他说:“大宁兵马不散,终为我之后顾之忧。你们看,该如何是好?”张玉说:“我军新起,兵力不足,强攻非是良策,但长久相持,又恐生成他变。依臣之见,须施良策,速战速决。”燕王点点头说:“世美之见甚合我意。你有何妙计?”张玉沉吟道:“日前战怀来,殿下说过‘以智胜不以力论’,使臣获益匪浅。臣初步思虑,松亭关上三员主将中,陈亨原是殿下部将,亦曾受过殿下恩惠。可否劝其归降……”燕王默然有顷,说道:“陈亨原任燕山左卫指挥佥事,曾数次随我出塞,是我向朝廷举荐,才升为北平都指挥使的。他素忠诚托心于我……然而有刘贞、卜万左右相挟,兵权不在他一人手中……如之奈何?”张玉冥思苦索。忽然说:“刘贞衰老,已无所作为;卜万少壮,尚雄心勃勃,志在建功。只要除去卜万,大功即成矣!”

燕王捋髯颔首说:“士美这话,越说越近根蒂。我素知刘贞颟冓而寡谋,易于戏弄,若行反间计,其必生嫌窦呢!”……燕王与张玉计议一番。随即由燕王给卜万写了一封亲笔信。信中热情洋溢地对卜万大加夸赞,并劝其归降,加入“奉天靖难”之旅;同时,对陈亨却流露不满,极尽诋毁之辞。燕王将信封缄,交由张玉照计行事。

很快张玉带了一名随从,端着酒和菜肴来到关押敌军那两名士卒的囚室。他询问了囚室的看守,知道他们是松亭关上放出的探子,一个姓张,一个姓牛。便令看守提出那姓张 b 的,来到另一间屋子,赐以酒菜。那士卒疑疑惑惑,不敢食用。

张玉便说:“无须害怕,这酒菜里并无毒药的。”那士卒便问:“长官既赐以酒菜,是否有用小人处?”张玉笑道:“你倒聪明。果然有事要你去办呢!”说罢,袖中取出燕王书信,缝在了士卒的衣领里。然后又赏给他十两银子。这才悄声地说:“我这就放你回关。你务必瞅机会,将信交给卜万将军。”那士卒很是高兴,装好了赏银,放心地大吃大喝起来。

张玉与姓张士卒的说话,故意做得诡诡秘秘,实际上却是要让姓牛的那位士卒看到。原来,这两间房子相连,墙上又有小窗,张玉就断定姓牛的士卒,必会偷窥。果不其然,姓张的士卒刚开始吃酒,姓牛的士卒就着急了,喊来囚室看守问道:“你们找他何事?”看守说:“这不干你事,何必打听?”姓牛的更着急了,说:“哎呀!刚才我都看到了,你们又赏他酒菜,又赏他银两。既然他能做事,我为何就不能做呢?求求长官,也放我回去吧!”看守故作沉吟道:“那人回去能守密,你也能吗?”姓牛的说,“我这嘴是最牢靠的,如今我知道,绝不会失密。”

看守说,“既如此,那就不瞒你了——方才那人,是带了燕王给卜将军一封信。

此是大事,故得以重赏并放还的。”姓牛的士卒当下便哀求看守说:“请你也给长官美言数语,那人能做什么,我也能做,且做得比他还好。让我也一起回去吧!”

看守又略作沉吟,叹口气说:“唉!我这人心最善,听不得人哀求。也罢,我就请示张将军,索性连你一并放还吧!”不多时他又转回来,果真打开囚室把这士卒放了。

两位被俘的士卒很快又回到松亭关。那姓牛的士卒,因为没得到赏银,心里很是不平,他就抢先将姓张的士卒为燕王捎信的事儿报告了陈亨。陈亨大惊,忙又找到刘贞。陈亨、刘贞当即抓捕了姓张的士卒,果然在其衣领中发现了燕王给卜万的书信。不消说,二人对卜万产生了怀疑。陈、刘随后联名向朝廷告发卜万暗中勾结燕王之罪,结果卜万被捕入狱,家产也被籍没。从此后大宁的军队,将士间离心离德,军力一蹶不振,燕王又暗中联络陈亨,互相达成默契,于是,燕军前面的隐患便被解除了。

当燕王朱棣在北平竖起“奉天靖难”大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城拔寨的时候,在京师,皇上却正潜心于“文治”。

皇上不乐意完全按照太祖的老一套去治理国家,搞什么“肖规曹随”;他打算以儒家思想推行其王道文治,开一代新风,做一朝名主。在这方面,方孝孺成为他的重要帮手。

方孝孺不仅是帮手,也可称为知己。也不知怎么回事儿,他和他的兴趣爱好见解观点几乎完全一致。皇上好读书,每有疑难辄请孝孺讲解;临朝奏事,臣僚面议可否,或命孝孺于屏风前批答。时修《太祖实录》及《类要》诸书,方孝孺皆为总裁。更改官制,更是坚决按方孝孺的意见行事。

这就是历史之有趣处:燕王在北平周围杀人放火,一天一座城池;建文皇帝与方孝孺却一头扎在故纸堆里,潜心讨论什么《周官》法度。方孝孺这位大儒,发现一些沿用了上千年的官名儿,不符合《周礼》。这怎么行呢?这太重要了!

必须改变。方孝孺又发现洪武朝一些机构的设置,也不符合《周官》法度,因之必须复古。

这且不讲。方孝孺还提出要恢复西周的井田制。尽管朝臣纷纷反对,但方先生力排众议。这位世传“读书日盈寸”即一天读一寸厚的书籍的大学问家,不紧不慢地对群臣说:“但使陈胜、吴广有一廛之宅、一区之田,不仰于人,则终身为南亩之民,何暇反乎?”对这番高论,建文帝大加赞赏。所以,他和他认定了恢复西周“井田制”便是抓住了安定国家的根本,故而必须不遗余力推行之。

建文帝和方孝孺正绞尽脑汁地研究《周官》,而对燕王在北平起事不屑一顾,认为“北兵不足忧”也。直到七月二十四日,谷王朱橞从宣府奔还京师告急,建文帝才不得不从故纸堆里抬起他的脑袋。

宣府(今之河北宣化)为谷王藩地,距怀来不过百里。燕王怎么打的怀来,怀来的三万守军怎么不堪一击,宋忠、余瑱、孙泰、彭聚怎么被执、战死……谷王向建文帝详细做了禀告。他形容燕军之势“如秋风之于落叶”,简直不可思议。

他怕燕军顺势攻克宣化,于是仓皇带了王妃和几位夫人,逃到京师避难。建文帝对这位皇叔安慰一番,吩咐内务府安排了谷王住所,这才暂时收起《周官》,考虑如何对付燕兵的问题了。

而此时——即谷王进京的第二天,建文帝又接到了燕王的一份露布和一封书

奏。露布分明是燕王向朝廷发出的“檄文”。燕王在这“檄文”中,指斥朝廷无道,变更祖法,屠戮骨肉,并申明自己起兵靖难实属被逼无奈。燕王第一次称建文帝为“幼冲”;并且第一次明确指出这“幼冲”乃国难的罪魁祸首。建文帝看到这份“露布”,顿时手足冰凉,差点气昏过去。

我皇考太祖高皇帝绥靖四方,一统天下,并建诸子,藩屏国家,积累深固,悠久无疆。皇考太祖高皇帝未省何疾,不令诸子知之,至于升遐,又不令诸子奔丧。闰五月初十日亥时崩,寅时即敛,七日即葬,逾月始诏诸王知之。又拆毁宫殿,掘地五尺,悉更祖法,以恶所为,欲屠灭亲王,以危社稷,诸王实无罪,横遭其难,未及期年,芟夷五王……予畏诛戮,欲救祸图存,不得不起兵御难,誓执奸雄,以报我皇考之仇。

夫幼冲行乱无厌,淫虐无度,慢渎鬼神,矫诬傲狠,越礼不经,肆行罔极,縻有修底,上天震怒,用致其罚,灾谴屡至,无所省畏。惟尔有众,克恭予命,以绥定大难,载清朝廷,永固基图……读到“露布”当日,建文帝又收到燕王一封书奏。其措词异常强硬。内容跟露布差不多,但解释了他起兵是被迫无奈;“困兽犹斗,盖死逮身,诚有所不得已也”。书奏中不是如以往那样自称为“臣”,而以“叔”的身份,以教训的口气说话:古语云:困兽思斗,盖死逮身,诚有所不得已也。都督宋忠,集兵怀来,兹日见攻,乃率锐兵八千御之,兵刃才交,忠即败北……当冀左右易心悔祸,念及亲亲,哀其穷迫,重加宽宥,使叔有更坐之望,下无畏死之心,如此则非特叔之幸,实社稷之幸。

昔者成周隆盛,封建诸侯,缔八百余年之基,及其后世衰微,齐桓、晋文成一匡之功。虽以秦楚之强,不敢加兵于周者,有列国为之屏蔽也。秦废封建,二世而亡,可为明鉴。今不思此,则宁有万乘之主,孤然独立于上,而能久长者乎?

万一必欲见屠,兵连祸首,无时而已。一旦有如吴广、陈胜之窃发,则皇考艰难之业,不可复保矣。

苟固执不回,堕群邪之计,安危之机,实系于兹。

建文帝如梦方醒,感觉到事态严重。他不得不放下什么《周官》、“井田制”,而将注意力集中到燕王身上了。

建文帝当即召集廷臣于武英殿商议对策。那被燕王指为祸国殃民奸贼的齐泰首先发言,要求皇上下诏削除燕王属籍并声罪讨伐。然而有廷臣如徐增寿、王宁

者则认为,燕王毕竟系皇帝亲叔,倘发兵征讨,实属过分。齐泰面红耳赤争辩道:

“既然叛反,‘叔’又如何?诏书必明其为‘贼’,敌乃可克!”徐增寿、王宁等揣度建文帝的意思,是支持齐泰之议,便摇着头,不再说话。此时另一位被燕王定为“奸贼”的黄子澄说:“北兵志强,不早抵御,恐河北之地遂失也!”几经商议,最后建文帝终于决定发兵伐燕。

然而,在决定由谁挂帅时,建文帝颇伤脑筋。这年头儿能征善战的功臣武将已经不多了,几乎皆被先帝当“棘刺”除掉了。侥幸留下的几个,有的已无心征战,得过且过,以图颐养天年;有的又与燕王关系暖昧,藕断丝连……而齐泰、黄子澄、方孝孺之辈,皆为书生,兵事非其所长,靠他们来运筹帷幄,决胜千里那纯粹是痴人说梦。于是,踌踌躇躇,挑挑拣拣,最终任命了长兴侯耿炳文为征虏大将军,而由驸马都尉李坚、都督宁忠为左右副将军,择日出征。

耿炳文与太祖同为濠州人。其父耿君用从太祖渡江,在讨张士诚的宜兴之役中战死,由炳文袭父职,领其军。三十年来。守长兴,克山东,下汴梁,征河南,取大同,攻陕西,破元平章乃尔不花于北黄河,讨平蛮夷于云南曲靖……功勋卓著。洪武年间所封的公侯之中,仅剩了他和郭英二人。由耿炳文挂帅,足可看出建文帝的决心。

选将之后,还要向全国发布“讨燕”诏书。诏书出自方孝孺的手笔——邦家不造,骨肉周亲屡谋僭。去年,周庶人棣僭为不轨,辞连燕、齐、湘三王。朕以亲亲故,止正棣罪。今年齐王榑谋逆,又与棣、柏同谋。柏伏罪自焚死,棣已废为庶人。朕以棣于亲最近,未忍穷治其事。今乃称兵构乱,图危宗社,获罪天地祖宗,义不容赦。是用筒发大兵,往致厥罚。咨尔中外臣民军士,各怀忠守义,与国同心,扫兹逆氛,永安至治。

诏书堂堂正正。无须掩饰,亦不用夸张。一如当年黄子澄所说:“大小强弱势不同,而顺异之理异也”。

与此同时,建文帝又派安陆侯吴杰、江阴侯吴高、都指挥盛庸、潘忠、杨松、顾成、徐凯、李文、陈晖、平安等,帅师并进。吴杰等各帅偏师步骑号称百万,共同北伐,以期直捣北平。又檄令山东、河南、山西三省供给军饷。

另外,因为北平布政使张昺已被杀。燕王自己任命了官属管理北平地方事务,朝廷不得已只好在真定设置了“平燕布政使司”,任命曾经做过北平“采访使”

的尚书暴昭。驻真定署理平燕布政使司。

而那位自称精通“数术之学”,而曾预言“北方兵起期在明年”的岳池教谕程济,此时因其预言应验,被从牢里放出,授以翰林偏修之职,令其作为军师,随耿炳文等将北行。建文帝或许希望程济的从军,会给朝廷带来好运呢!建文帝在奉天殿举行隆重的“遣将仪”。这是他登基继位以来第一次举行此类仪礼。遣将征伐,敌人不是北元,不是南蛮,而是“自家骨肉”,这让他心里颇不是滋味儿。他看到那“征虏大将军”已六十五岁,白须飘撒,擎了节钺往殿外走时,虽故意地挺着胸脯,却也是挺不直的了。那时便有一种莫可名状的悲凉浸渍于心头……那时候他想起了洪武二十六年春天,凉国公蓝玉被太祖诛杀,临刑前曾面向皇宫嘶喊:“朱公,朱公!何不留一二大将,以防不测啊……”这喊声撞击他的耳鼓,震撼他的心房。唉!蓝玉早就窥出燕王有谋叛之心,果然被他不幸而言中。倘若蓝玉尚在,令他统兵备边,燕王怕也不敢轻举妄动呢……征伐燕王的大军浩浩荡荡出发了。

一连数日,应天城西北江浦渡口,挤满了战车、骡马和蚁群似的兵士。另外也有一些送行的将士家属。耿炳文率中军出发的这日,江岸十几里早已围起了帐幕,羽林军列队把守,百姓们只能站在高处观望。因为今天皇帝要亲率百官来渡口为耿将军等送行。耿炳文此前已具牲币祭告过武成王庙,陛辞时,皇帝已表示要亲自为他饯行。此时江边上五彩旌旗飒飒招展,金鼓铜钲一遍遍擂奏。建文帝立于临时搭建的彩棚内,耿炳文披甲戴胄稍下西向而立,文武百官按品级两旁站列。

承宣官喊一声:“皇上赐征虏大将军酒。”接着由教坊司安排的乐班奏响《平定天下之曲》和《抚安四夷之曲》。乐声中执事官和内侍跪呈杯盏。建文帝擎杯道:“今以此酒赐卿,望卿督励三军,翦除叛逆,勘定幽燕,早日报捷,以释朕怀。”耿炳文跪地接过樽爵,朗声答回:“老臣蒙陛下不弃,授以大将军节钺,此去定肃清叛氛,献俘于午门!”说罢,将樽往嘴上略碰一碰,然后酹于江岸。

建文帝执着耿炳文的手,默默地往船上走去。看到炳文及诸将们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他感到欣慰,但又有一种莫明其妙的忧虑悄然浮上心头。这种忧虑来得太突然,也太奇怪了。让他猝不及防,也无可奈何。

于是建文帝——这个内心世界非常复杂的皇帝,这时候对耿炳文及其他将

领,冷丁地说出了如下一段话:“昔肖绎举兵入京,常号令军中,谓一家门内,自逞兵威,实属不祥。今卿等与燕王对垒,亦须善体此意,勿使朕有杀叔父之名啊!”耿炳文等先是一愣,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但旋即也就听清楚了,并且也理会了皇上的心思。他们面面相觑,默默颔首。然后,在皇上复杂的目光里,登舟而去……建文帝在返回皇宫的路上,默默地坐在车辇里傻想:刚才我究竟对长兴侯等说了些什么?他们为何用一种怪异的眼神儿盯我?他当时并不清楚,甚至以后也未必清楚,他的这条“圣谕”,对与燕军的战争,产生了多么大的作用啊!自相矛盾的建文帝啊!作为“人”的朱允炆,和作为“皇帝”的建文帝,哪个是真实的呢?农历八月中旬,是北平一年中的最佳季节。天气不热不凉,金风频送成熟了的谷黍的香味,树木花草的色彩,也比春天更显丰富而绚烂。著名的燕京八景,头一景便是“太液秋风”。太液池便在燕王府东城墙之外。每年的这个时候,燕王总会偕了王妃、夫人荡舟湖上,品茗观鱼,听歌女弹唱“红藕香残玉簟秋”;当然也会邀请道衍等人雅会,欣赏“秋水共长天一色,落霞与孤鹜齐飞”。但是今年不行了,战争使人们冷落了这着意装扮的秋景。

战争也使人们忘记了正在临近的中秋节。

中秋节是仅次于春节的大节。各家各户老老少少要在八月十五日的夜晚吃月饼,喝团圆酒。燕军因连续三十余天的征战,将士们疲惫至极,亟须休整;而家在北平的那些人,更希望与亲属们在中秋节的夜晚共享天伦之乐。但战争就是如此冷酷无情——它偏偏选择这样的时刻,让你舍妻离子,拿起刀戈奔赴战场。

八月十三日,亦即燕王起兵三十六天之后,由耿炳文率领的北伐之师抵达真定。真定府在洪武初期曾隶属于河南、山东,后划归北平布政使司。其治所距北平城三百余里。燕王很快便得到了这一消息。燕王那一天刚洗去了身上的征尘,补了补因战事耽误了的觉儿。下午未时许刚刚醒来,计划着与徐妃扯几句家务事的,恰这时候,内侍禀报说张玉从真定回来了,现在存心殿东便门等候王爷召见。

他连忙更衣,离开后宫。说实在的,这是一个多月来他在后宫呆的惟一的一夜。

他一气睡了十个时辰,醒来后眼皮仍觉沉重,而双腿站都站不稳了。

一刻钟后,燕王与张玉、道衍、朱能、丘福、张信等聚在了存心殿东便殿里。

张玉已经五十六岁,中等身材,胖瘦适中。他在元朝时就曾做过枢密知院。

元朝灭亡后,一度重走漠北,洪武十八年归降大明。此人多次随燕王征战,以“善

谋”闻名,颇为燕王倚重信任。日前燕王派他到真定一带侦察敌情,他这是风尘仆仆刚刚返回。他一身商旅打扮,眉毛和胡须上沾满灰尘,两眼满布血丝,嘴唇上干裂出血渍。看上去极度疲惫。据张玉禀报,他带领随从赴真定侦察,得悉耿炳文兵号称三十万,但实际到达的仅十三万。其中都指挥潘忠率二万余人驻郑州,杨松率九千人为先锋据雄县,与忠互为接应。张玉说:“南军虽气势汹汹,但纪律松懈,难以约束。杨松部强占民房,潘忠部践踏庄稼,乡民颇多怨言。此二将勇而寡谋,不足惧也!”燕王说:“耿炳文倒是宿将,治军有方……”张玉说:“炳文虽长于用兵,怎奈廉颇老矣。臣听说他刚至真定,便受了寒凉,患上腹疾。集众将开会时,他真的是‘三遗矢’呢……”说着,噗哧笑了。众人也哄地笑了。

笑罢,张玉又说,“依臣看来,趁南军立足未稳,我军应迅即出击。”燕王说:“世美的意思是,不要等敌军来攻,而是杀出北平,挥师南进?”张玉说:“正是。

臣以为,潘忠、杨松扼吾南路,宜先破之!”燕王想了想,转对道衍:“斯道先生你看呢?”道衍说:“张将军所论极是。臣早知潘、杨二将勇而寡谋,当不难破。

大王赶快发兵吧!”燕王又略作沉吟,说道:“如此,我们就到涿州过中秋节吧!”

燕王当即决定,由他亲自率中军,朱能为先锋,张玉殿后,即夜出师南进。而令道衍、张信辅佐世子朱高炽留守北平,并保证粮食补给供应。散会的时候,他爱怜地抚着张玉的肩说:“世美,真是辛苦你了……”燕王回到后宫,趁着晚饭的工夫与家人道别。徐妃微有些酸楚地悄声说:“你看,中秋节眼看就要到了……”

朱高炽被母亲提醒,想起了什么,忙跟内侍耳语几句。稍顷,内侍端来了一盘月饼。燕王很高兴,说:“我们就提前过节。来,一起吃月饼吧。”此时月亮已出来,轩前洒一片清辉。他刚吃了几口月饼,便觉得已经饱了。离开饭桌,踱至轩外,望着月亮出神。徐妃知他有心事,便也跟了过来,问他有什么事儿放心不下。燕王便说:“原来我是想在中秋节宴请众将的。可战事要紧,只好作罢。如今我想请你代我于中秋之夜,将众位将领的家属接至宫里,一同吃月饼赏月……你着如何!”徐妃说:“这是多好的事呀。放心吧,我自会安排好的。”燕王又嘱咐:“不要忘了张信的老母亲,她可是识大体知大节,有功于我们呢。”徐妃说:“忘不了。

臣妾自会安排好的。”随后徐妃便又给燕王找出甲胄,帮其披挂。她带领全家人,以及内官和宫女们,将燕王送出宫门。那时候号角响起,鼓声也响起,新月圆圆地显桔黄色,已挂在了承运殿的飞檐上。

八月十五清晨,燕军抵达涿州。

涿州城西南约十五里处有一娄桑镇,乃三国时刘备故乡。燕王下令,就在娄桑安营扎寨。他要求将士们秣马蓐食,养精蓄锐。燕王曾听传说,这娄桑镇当年有棵大桑树,高五丈余,遥望如车盖,相者断定“此家必出贵人”。后来果然出了刘备,贵为天子。刘备当年曾是皇叔,而朱棣现今也是皇叔。说起来二人还真有些相似之处呢。朱棣有意地看了看这娄桑镇,确有几棵大桑树,都“遥望如车盖”,但肯定不会是刘备时的桑树了。

燕王在娄桑建了方形大营。他自领四千人为中军。张玉、朱能等统领左右虞侯、左右厢四军,共六营,每营二千五百人,围绕中军。六面中军大纛就在一棵高大的桑树旁边。大纛后面,又是指挥用的五方旗,以及严警鼓、角号之类。燕王在洪武年间多次带兵,在建营、行阵上颇有李靖遗风,为众将所宾服。

立营之后,他到各个分营巡视了一遍。刚刚回到中军大帐坐定,准备坐到胡床上小憩一会儿,这时张玉来了。他带来了一个极好的消息。原来,涿州的知州近日接了“平燕布政使”暴昭的令,中秋节须到雄县杨松的营里犒军。一位判官带领几个衙役,押着二十来车酒食,刚刚出城,不期正与燕军一队马队相遇。马队便截得了这批酒食。张玉乐悠悠地说:“兵校们都道是有口福儿,刚踏涿州地儿,便有人送来中秋节的酒食呢!”燕王也很高兴。便说:“看来选在娄桑下营,真是选对了地方。”又问:“他们呢?”张玉以为他问的是那二十来车酒食,便说:

“放在了朱能的营里。”燕王却说:“我问的是涿州押来的人。不是还有什么同知吗?”张玉说:“那几个人,也在朱将军营里。”燕王捋着髭髯若有所思。稍顷他说:“世美呀,我看这些酒食……还是送去雄县吧?”张玉一愣,但接着就理会了燕王的心思。便问:“殿下莫非是想用这些酒食作诱饵赚城吗?”“正是。”燕王说,“今夜恰是中秋节,雄县守敌必然饮酒行乐。他们想不到我军来得如此之快,更不会提防我军攻城的。”“殿下英明!”张玉说,“那就下令准备吧。”于是,燕军下午渡过白沟河。黄昏时,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四面包围了雄县城。与此同时,那二十几辆载了酒食的骡车,辘辘辚辚沿了官道来到城的北门。守门兵士借着夕照,看到来了一车车的酒坛和肉食,精神先就为之一振,那喊话的嗓音,带出了馋味儿:“什么人儿?哪儿来的?”“在下是涿州判官的胡本。”骑在马上的一名官员说,“今奉平燕布政使暴大人之命,送些酒食犒军。请快开城门!”守城门的

兵校大喜。他们不曾提防这二十来个手无寸铁的人会带来什么危险,当即乐悠悠地把吊桥放下,城门也隆隆地洞开。扮作涿州同知的张玉,便带着一种意味深长的微笑,领着骡车进了城。在城门洞里,扮作车夫的燕军兵士极幽默地向守城兵士挤挤眼儿,守城兵士们心领神会,便假作帮忙推车,飞快地抢下了几缸酒。然后也幽默地吹响口哨,表示谢意。

南军先锋官杨松的军帐,是设在一位乡绅提供的闲置宅院里。其时杨松正与他手下十几位军官准备吃酒贺节。酒宴就摆在厅外露台上,等会儿可一面饮酒,一面欣赏新升的圆月。杨松三十余岁,虬须满面,豪爽勇悍,嗜酒如命。听到卫兵报告涿州来人犒军,自是高兴,便说“快请”!遂将酒食从车上卸下,旋即分配到各分营。然后请押车来的“通判”及随从人员入席。

杨松与张玉以往并不认识,且他对涿州的情况也一无所知。端起酒杯之前,他还多少有点警惕。故而询问张玉:涿州的知州叫什么名字?他为何没来?等等。

张玉早有准备。因为他曾审问过那位真正的涿州判官胡正,所以回答得滴水不漏,毫无破绽。端起酒杯之后,杨松的兴趣就全集中在酒上了。他不断与张玉碰杯。

张玉说:“我实在不胜酒力。”不料杨松把眼一瞪说,“那不行,不喝就是瞧不起我”。张玉只好奉陪。其实张玉的酒量颇大——人都说他有“酒漏”,不管喝多少酒皆会从腋窝里“漏掉”。张玉倒是怕杨松不肯多饮,便提出要与他“猜枚”。

杨松哈哈大笑说,“猜枚便猜枚。我还怯你不成?”随即抓了一把莲子作枚。猜来猜去,杨松被罚了不知有多少杯。于是,等月亮上来,张玉提醒他赏月时,他眼中的月亮,似乎有三五个之多了。

酒气弥漫雄县城。兵营到处是碰杯声、猜枚行令和笑骂声。巡逻的兵士因喝了酒,脚步已蹒蹒跚跚了。

此时潜伏于城外的燕军,由朱能带领着,悄悄接近城墙,开始用云梯等工具攀登……而杨松与张玉正喝到高潮处。张玉说:“今日与杨将军等幸会。我且吟一首曹孟德的《短歌行》为公等助兴,如何?”杨松及部将们鼓掌说“好”。当下张玉便从杨松身边卫士的手里夺过一杆枪,就在月亮下边舞边吟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杨松和他的部将们摇头晃脑连连喝彩。张玉一面吟舞,一面留神听外面的动静。当吟到“山不厌高,海不厌深”时,突然挺起长枪,朝杨松刺来。

杨松虽是醉着,但毕竟久经沙场,历练得十分机敏;见明晃晃的枪尖刺来,本能似地一闪,张玉便扑个空。正惊诧间,却又见张玉趔趔趄趄继续吟舞:“周公吐哺,天下归心”。杨松便认为方才必是一场玩笑了。

远处却有炮声传过来。杨松原以为是节日里民间放的花炮,但细辨却又不像。

随后街上又传来喊杀声和兵器撞击声。杨松本已酩酊大醉,此时猛然警觉,一面去兵器架上取刀,一面喝问张玉:“你究竟何人?”“张玉说:“我乃燕王帐下都指挥张玉,奉命前来收取雄县。杨将军快快投降吧!”杨松哇呀一声大叫,酒也随着叫声全去了。他咬牙切齿地骂:“你也真不仁义,竟在中秋节动兵,真小人也!”张玉笑道:“自古兵不厌诈,弗论仁义。惟要取胜。杨将军莫生气啊!”说着,又挺枪刺来。杨松用刀架住。两人便对打起来。

此时随同张玉进城的那些“衙役”、“车夫”也都抢夺了兵器,跟杨松的部将展开搏杀。南军将领毫无防备,有醉得厉害的,任凭身边刀光剑影、血肉横飞,兀自趴伏在酒桌上说着醉话。酒醒过来的,匆忙夺马而逃,回到自己的营地去召集兵士指挥战斗。杨松边打边退,逃到街上。恰好朱能带领北军潮水般涌过来,他立刻被潮水淹没了……接近黎明时分战斗结束。雄县城被燕军完全占领。杨松的九千人马虽顽强抵抗,但因平素军纪不严,仓促应战时又是一片混乱,结果除极少数投降者外,几乎全部战死。

杨松多处受伤而拒不投降,最后自杀。

燕王骑着他的汗血马,披着曙光进入雄县城。到处是尸体。街衢中充斥着血腥气。他验看了杨松的尸首,见其虽死而怒目圆睁。他长叹一声将死者的眼睑阖上。而在一堆堆的尸体旁,尚有未吃完的月饼;有的死者手里拿着的,竟不是刀枪,而是酒碗……燕王心里沉沉的。这就是中秋节啊!他们是在“团圆的日子”

永远地离开了家人。战争就是这样地残酷无情!燕王在血腥气和酒气尚未消散的雄县城召集众将开会。他判断潘忠驻在鄣州,离此不过七八十里,即使听到雄县城被包围的消息,也不会想到这么快便被攻破,必定驰兵救援。所以他要求将士们,立即做好应敌准备。他胸有成竹地说:“吾必生擒潘忠。”众将不明白燕王的想法儿,问怎样才能生擒潘忠。燕王说了四个字:“设伏击援”。

按照燕王的部署,千户谭渊带兵千余,迅即潜伏于白沟河上的月漾桥附近。

月漾桥是由鄣州到雄县的必经之处。谭渊的人马埋伏之后,先放过鄚州的援兵,

等到这边雄县炮声响起,然后占领桥头,断绝敌之退路。张玉、朱能等带大军掩杀过来,前后夹击,则潘忠无路可逃,必束手就擒。

计策无疑是高妙的,然而,当谭渊带领一千余人来到月漾桥时,却发现没办法隐蔽。因为桥两边虽有芦荻,但在大天白日,藏在草丛里很容易被发现。而桥头河岸,又是一望无际的平畴,也藏不住千余人马。怎么办呢……估计到潘忠的兵马就快要出鄚州城了。谭渊忧心如焚。

恰在这时,一个黝黑面皮的兵士凑近谭渊说:“大人,我倒有个办法儿,不知行不……”谭渊现在的心情是“病急乱求医”,忙问他:“有何办法儿?快讲!”

那士兵说:“我们何妨藏到河水里去?”谭渊一听就泄了气。旁边的兵士也哄地笑了。的确,若藏到水里去,如露出头来会被敌人发现;如不露出头来可会憋死。

这办法儿是胡闹。

但那兵士却不怕弟兄们讥笑。他说:“我且做个样子你们看看。”说罢,就近掐了一段芦管叼在嘴里,又捞了一把菱草顶在头顶,然后下到河中。只见他的身子渐渐沉下去,沉下去,后来只露了那蓬菱草和芦管……谭渊一看大喜:“这办法儿行啊!”当即命令部下如法炮制。

谭渊他们刚刚在河里潜伏停当,鄚州城门就打开了,黄尘滚滚而来。潘忠带领兵马从月漾桥上驰奔过去。此时从雄县方向传来号炮之声。谭渊的一千余人急忙浮出水面,迅速占据桥头,树起燕军旗帜,且在桥头设置了路障和火墙。潘忠情知中了埋伏,真是进退两难。犹豫之间,张玉、朱能率大队兵马从雄县杀了过来。潘忠无奈何只好迎战。但南军已兵慌马乱,自相践踏。不少兵士落水淹死。

主将潘忠身陷重围,左冲右突,马蹶被俘。

燕王就在月漾桥头向潘忠探问鄚州虚实。潘忠说,城内尚有兵士万余,军马九千,辎重无数。他并且向燕王建议:“郭城守将若闻我败,必会撤走。殿下须急取之。”燕王觉得这主意不错。看看天色,才不过巳时许,这胜仗打得也太容易了。再鼓一把劲儿,鄚州定可夺下。于是便鼓动将士们一鼓作气,攻下鄣州后好好庆贺一番,把中秋节放到今夜来过。众将士也斗志正旺,不觉疲乏。燕王随即整军进发。而令潘忠带领其旧部千人,仍张着原来的旗号,充任前导。

大军很快到达鄚州。城上守军远远地听到了报捷的鼓声。放眼望去,滚滚烟尘中飘动着的是本军旗号。他们毫不迟疑地把城门打开了。随后他们也就成了燕

军的俘虏。

这是八月十六。今夜的月亮比昨夜更圆。连战连捷的燕军官兵开怀畅饮,笑语喧哗。燕王乘兴登上鄚州城楼,向西南方向眺望。他问月亮下面那是什么?身边诸将有的说那是小河,有的说那是村庄。燕王又问:“小河和村庄后面呢?”

诸将说看不到了。燕王哈哈大笑:“那是真定!”诸将遂大笑,说:“是啊,真定就在那个方向。耿炳文老贼就驻在真定呢!”燕王又问:“真定再后面是哪里?”

这回诸将们都没有说错,齐声说:“真定后面是应天呀!哈哈哈!”月光因这笑声而更明媚了。

燕军逶迤行进在晨雾缭绕的山路上。

燕王骑着他的汗血马,正眯目养神。他有这个习惯,也有这个本事,经常在马背上打盹儿而不会摔下来。当然,他可以坐车,或者坐肩舆,那样可以舒舒服服地休息。但那就不是真正的将帅了。真正的将帅,就应该与士兵们同甘共苦。

他的五六十名亲兵也骑了马,前后左右地护驾。那位力大而身怀绝技的“憨张”即庞来兴,现在也成了他的亲兵,在行军行列里担负举帅旗的任务。帅旗有五色,以黄色为主,黄旗飘扬在哪里,人们便知道主帅的位置在哪里。另外的四色,分别代表不同的方向。比如,南方有贼,帅旗换红旗,北方有贼则换黑旗,南方有贼举青旗,西方有贼举白旗。旗压,表示“前进奋击”;旗正立,表示“停止”;旗偃,则表示“敌情解除,照常行军”。

现在庞来兴所举着的是黄旗。这面黄旗在晨雾中时隐时现。周围很静。透过薄雾可以看到挂了红灯笼似的果实的柿树,和一小片一小片未收割的金黄色黍稷。偶尔也可以听到幽幽的犬吠和牛哞。

这是由涿州通往真定的一条小道。前天,即八月十六日,燕军攻下鄚州之后,将士们痛痛快快补上了中秋节。但是他们并没能好好地休息。因为就在当夜,燕王突然决定乘胜南下,直取真定。真定是耿炳文的大本营,集结有十几万大军,而耿炳文又是久经沙场的宿将,这可是要认真对待的呢。

此前燕军虽连战皆捷,势如破竹,但并没有接触南军的主力。燕军的主力应该有三十万,现正在飞檄调集之中。如果等待耿炳文调齐了兵马,以真定为基地,向北平大举进攻,燕军将会十分被动;所以燕王认为,他的军队应该以攻为守,主动出击,碰一碰南军主力。

燕王在白沟河畔召集众将开会时说:我军在一日间擒杀了潘忠三万之敌,攻克了雄县、鄚州,这消息不会很快就传到真定;即使耿炳文得知消息,鉴于此地距真定遥远,他也不会担心我军会远途跋涉打他的大本营。既如此,我军应当立即出发,“由间道,出其不意,破之必矣”。张玉极力支持燕王的意见。他说:“彼众新集,足未立稳,我军乘胜,可一鼓破之”。众将对这种主动出击、速战速决的战术都没什么异议。于是,打下鄚州后,大家盔甲未解,汗渍未洗,又踏上了南下征程。

他们在偏僻小路上疾行了一夜,清晨正是最疲乏的时候。燕王正眯着眼打盹儿,听得有马蹄声逆向传来。接着看到张玉、朱能等几位将领站到面前。他们请示他,是否停军歇息,埋锅做饭。燕王问这是什么地方。张玉说,这是在蠡县和博野之间。燕王得知军队一夜之间走了近百里,的确是该食宿了。又往前一看,远处的尖兵竖立的是黑旗,黑旗说明前头有泉水,而无险情。于是便令中军下令,就地歇息。他的亲兵便在近处为他架设帐幕。

燕王和张玉等将领边吃着饭,边看地图,计算着路程。如无意外,再有两天便可抵达真定。为此需要细细地研究一下,到了真定之后怎么安营,如何选敌薄弱处组织突袭……但这都需要及时而准确的情报。他们现在就是等待着斥候的消息。

吃完饭时,恰好斥候回来了。他们不仅带来了敌方的的情况,且还有意外收获——擒来了一名耿炳文部下的小军官,名叫张保,职衔为百户。燕王很高兴,也不歇息了,便令将张保带进帐来审问。

张保三十来岁,生得瘴头鼠目,很乖滑的样子。一进军帐便朝燕王叩头说:

“只要饶小人不死,小人愿效犬马之劳。”据他自己交待,他是带了两名探马,在察勘道路时不慎与燕军遭遇的。那两名探马战死,而他因马腿受伤,逃跑不及当了俘虏。

燕王从张保嘴里得知,耿炳文军共有三十万,已到真定的有十万,其中一半驻扎在滹沱河南,一半驻扎在滹沱河北。这几日那边一直忙活着架桥铺路,安营扎寨。暴昭也正加紧催缴给养。耿炳文近期身体情况还不错,昨日还到张保所在的营里视察过。耿大人治军甚严,视察时详细询问张保的长官,如何警备、如何立号、如何持更夜巡、如何防毒寻泉等等。长官回答不清的,当场就予以训斥、

记过……在审问的过程中,燕王忽然心生一计。他对张保说:“我不但不杀你,还要重赏你呢。”当场赏给他五十两黄金,一匹好马。

张保受宠若惊说:“大王这是何意?小人怎敢受此重赏?”燕王说:“张保呀,你虽愿降,我却不想留你。你带了黄金,骑了马,赶紧就走,回真定去。”张保惊诧地问:“我骑了马,带上黄金回真定……大王。小人没听错吧!”“你没听错。”

燕王说:“但你必须做一件事情。你一定要见到耿将军,告诉他,我军夺得雄县、鄚州,士气正盛,锐不可挡。本王这就要攻打真定,现已军次蠡县与博野之间。

你要他早作防备。”“大王,这、这不是实情吗?”张保说。

“就是实情。你就是要将实情告诉耿炳文。”张保刚出军帐,谭渊便朝着燕王瞪着眼嚷开了:“王爷,我军间道而进,为的便是‘兵贵神速’、‘击其不备’。

今却令降者回去报信,这是为何呀?”蒙古族将领火真性格爽直,也红着脸嚷道:

“大王常谕全军如何严守机密,怎的自己倒把机密泄露于敌人呢?”张玉倒是老练多谋,他已窥知燕王心底,便说:“二位将军莫急,大王这样做,定有一番道理的,我等且洗耳恭听吧。”于是,燕王笑微微向大家做了解释。原来,他是根据张保提供的情况,临时改变了策略与计划。他说:“我原先不知彼之虚实,故欲攻其不备。今已知其半营河南,半营河北,则须随机应变。耿炳文用兵向来谨慎,他知我来攻,必将河南兵力移于河北,全力拒我。如此,我可一举而尽败之。

令其知雄、鄚之败,意在‘夺其气’也。兵法所谓‘先声后实’,便是此意。倘不令其知实情,悄然兵临城下,以我之兵力虽也能胜北岸军,然而南岸之贼若乘我战疲时鼓噪过河,以彼之逸敌我之劳师,则敌我胜负难料呢……”他这番话强调的是活用兵法。虚虚实实,因时善变。既灵活指挥自己的队伍,又巧妙调动敌方的兵力。而且,他估计这个张保未必是真降。如是真降,则可作我方之内应,如是诈降,则可利用这个奸细,跟耿炳文打一场心理战,通过张保的嘴,先在士气上压倒对方……他这么一解释,众将心悦诚服。无论在兵法的运用上,还是在胆识上,都不能望其项背,只有唯唯听命而已。

燕军继续南进。八月二十四日到达无极县。

无极离真定只有七十里左右的路程。也就是说,明天便可接近敌方营区了。

在这样近的距离内,很可能会有敌人的探骑、斥候活动,所以燕王要求众将领,在各自的营地,切实注意警戒。一旦有警,以鼓为号。发觉贼至者,勿慌勿动,

待贼尽入,然后击鼓,诸营响应。入夜前又规定了今夜的“暗号”。燕王随意想出一句:“道是无极却有极”。令各营悄悄颁传。

这夜燕王又在他的军帐里召集众将开会,确定明日的行军路线和宿营地。这事其实他已有成算,但因敌众我寡,想就此试一试诸将们的勇怯。没想到好多人的意见很不对他的心思。弄得他不愉快,别人也很尴尬。

第一位发言的将军,主张先不要去真定,而是开赴新乐。到那儿观察一下敌方的动静再作计较。

新乐是真定府的属县,在真定西北,也有七十里左右距离。真定、新乐、无极,恰是三角形。到新乐去,跟在无极呆着,有何区别呢?令燕王想不到的是,多数将军都主张去新乐,少数人闷不作声,而只有张玉一人主张杀向真定。这位老将军很是激动,胡须一翘一翘地说:“今当直趋真定。彼虽众,然新乐未知,我军乘胜一鼓可破之!”“好!”燕王情不自禁地为张玉鼓掌。只有张玉的意见对了他的心思。那些将军的议论早就让他憋气了。他说:“新乐僻于一隅,我逗留于彼,锐气消减,贼引众来战,众寡不敌,尔等自度能胜否?真真岂有此理!”

说着说着激动起来,有一句很刺激人的话便冲口而出——“惟有玉言合吾意,吾倚玉一人足矣!诸公愿去新乐者,请自便吧!”这话好像打了众人耳光,脸都红了,甚至紫了。那第一个发言的恨不能钻进地里。即便是张玉,也面红耳赤,心里颇不是味儿。燕王这句话有讥讪众人“贪生怕死”之意。军人最怕人说自己贪生怕死。所以,会场上出现了短暂的沉默。彼此的粗重喘息倒是清晰可闻。

燕王意识到这话有点伤人心。但说出去的话如泼出去的水,已收不回来。事实上燕军初起,恰是用人之际,只依靠张玉一人怎么能行呢?张玉纵有能耐,独臂能撑起天来吗……燕王亟盼有人能打个圆场儿。但可惜这帮武将都不善辞令。

稍顷,还是朱能站起来,咬牙切齿像要噬人似地大吼:“跟大王杀奔真定,无二话!”“对!跟大王杀奔真定,无二话!”众将齐声喊道。

在由无极通向真定的几十里路程里,燕王擐甲持枪,走在了前锋队伍里。

这又是有雾的清晨。队伍悄悄地行进。前哨用手中的五色旗,提示后面的队伍注意。如有林木,开青旗;遇水泽,开黑旗;遇贼兵,开白旗;遇险山,开黄旗;遇烟火,开红旗。当走到离真定只有二十里的地方,燕王举目前眺,发现乳白色雾气中有青旗闪晃了几下。他知道那儿出现了树林。树林是需要特别警惕的

地区,没准儿会有敌军的埋伏。所以他命令身边的朱能,通知后面的大军暂停前进。

这时候前面传来了叮叮咚咚的伐木声。将耳朵贴到地面上细听,似乎还有人说话和咳嗽。过了一会儿,一个士卒过来禀报说,在前面的一片杂树林里,有七八个南军的士兵正在砍伐树木。他们侦察了周围的地区,未发现有埋伏。

燕王很高兴。他正需要抓到敌军的俘虏,了解一下真定的情况呢。

根据燕王的命令,朱能率领一队骑兵冲进前面的树林。不大的工夫儿,一个四十来岁瑟瑟发抖的南军士兵被押到了燕王面前。

这个俘兵是属于都指挥使顾成的部属。他说他们的营房刚刚在河南面建起,突然又要往河北迁移。建新营急需木栅,而近处已没树木可采,他们只好到远处勘察来了……燕王从俘兵口中得知,耿炳文现在已将防卫的重点放在了滹沱河北,河南的兵马正在急急惶惶地转移之中。据此分析,张保带过去的情报肯定起了作用。看来耿炳文现在所做的,恰恰是燕王昨天所想的。燕王的“心理战”已“先声夺人”。他的“先声后实”战术已经奏效。耿炳文上圈套儿了!燕王就地召集众将军紧急会议。他把俘虏提供的情报一说,大家既是佩服,又深感汗颜。

不消说,昨天夜间开会时,他和将领们之间发生的那点儿小小的不愉快,这工夫儿倒转化成了一种激励斗志的力量。接下去,燕王做战斗部署。他的想法儿又让众人大吃一惊。

他决定亲自带领尖兵冲锋陷阵!说实在的,昨天夜间发生了那点儿小小的不愉快之后,燕王也曾反躬自问。他觉得自己惟有身先士卒,冲锋陷阵,为将领们做出楷模,他这支力量薄弱的“靖难军”才有希望打败官军。纵览古今,如唐太宗、宋太祖,或者他的皇考高皇帝,那都是将士们服膺的英雄好汉。他要想实现自己的“天子之梦”,也必须以他们为榜样。

当他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他全身披挂,一手持枪,一手按剑。他的战马就在军帐外面激动地趵着蹄子。

在他所处的那个年代,战场上没有火炮(只有“石炮”,即“发石机”),通常也不使用战车(车辆只用来运输物资),所以一个人的本事只能通过他的战马、他手中钢铁或木质的兵器,才能得以展示。

燕王跟自己、也跟别人较上劲儿了。他定要在这场真定战役中,豁出去,冒

冒险,酣畅淋漓地表演一番!但是将领们不能答应他。他们怎么能让三军主帅做尖兵冲锋陷阵呢?他们纷纷劝阻。他们都自告奋勇做尖兵。但是没有用——他把令箭、令旗交到张玉的手里,带上一小队亲兵,唿哨一声冲进雾中就不见了……于是,下面就发生了一连串令人不可思议的小故事。对这些故事的真实后世的人往往发出疑问,朱棣在真定的成功,会不会有神灵佑助呢?朱棣带领他的一百名亲兵冲散了晨雾,突然出现在滹沱河畔。那时候河的北岸到处是人和战马,或者运粮运草的辎重车辆。朱棣和他的亲兵们没举旗仗,而他们的服饰甲胄与官军又没什么区别,所以来来往往的官军将士不会想到燕王就在他们的面前。

有一支运粮军队在过河时出了一点故障:一辆粮车的轮子陷在了泥窝里。押粮车的几个士兵正累得满头大汗,帮着骡马前拉后推地用力,此时朱棣他们恰好来到粮车的前头。朱棣看到了他们求援的眼神儿。他灵机一动,命令两个亲兵过去“帮忙”。那两个亲兵飞马过去,轻舒猿臂,捉小鸡似地将两个南军士卒提溜起来,夹到腋下,然后泼喇喇飞去,只留下一溜蹄印儿。

朱棣从这两个南军士卒口中得知,耿炳文下面几个大将的兵营,从真定城西门处排起,一直抵达西山。直到现在各部的营盘尚未扎好,正处于最紧张最忙碌的阶段。耿炳文估计到燕军今天即会抵达,所以命令各部务必于午时前安营就绪。

燕王一听,喜不自禁。笑道:“哈哈,我来的正是时候呢!”吩咐亲兵将这两名士卒绑缚在河滩的树桩上,嘴里又塞了东西。临走时,有一位亲兵指着燕王问那两个被缚的士卒:“知道这是谁吗……这就是燕王殿下呀!”在那两个士卒惊诧的目光里,燕王和他的亲兵旋风般不见了。

燕王和他的一百名亲兵沿着河滩往上游飞去。滹沱河由西北而来,到真定城下大致改为东西方向,过了真定又蜿蜒流向东南。燕王他们很快便绕到了真定城西。城西是一片军营。有大的军营和大军营里面一个个小的军营。这些军营有的是掘壕为营,有的是立栅为营,有的是拢枪为营。看来是各军都有自己的传统和特点。而在那一座座军营里,主将的军帐也极容易辨认,因为他们的“号旗”有着不同的色彩和图纹。这是大白天,雾已开始消散,燕王可以辨出这些营盘排列的次序,也可以看清各座营盘的四门走向。当他们冲进这一片营地里,有的营里正在开饭,有的忙活着掘壕、竖栅或筑望楼……总之没有人想到大白日会有敌军来劫营,当然更不可能想到来的会是燕王。

燕王带着他的一百名亲兵像豺狼冲进羊栏或像野猪践踏瓜园。他们可以为所欲为。他们的马蹄从士兵们的头顶上和饭锅上飞过去,一颗颗人头像球样地在地上弹跳甚或掉进锅里。他们的刀剑砍倒了大纛或牙旗,枪矛挑翻了帐篷或军床。

他们把火炬扔向粮草车。另一支火炬则扔向马厩。熊熊大火又成为联络的信号。

在真定城东西响起三声号炮。于是燕军像潮水样地向大火燃烧处涌流而来……“夫以寡击众者,利在于出奇也”。“敌众我寡,四向而受敌,我兵则在死地而决战也”。燕王深谙此道,所以他这百人的力量不可估量。他在不到半个时辰里,击破了官军两个营盘,狠狠打击了敌方的士气,并差一点儿创造出神话般的奇迹——统帅十几万大军的“征虏大将军”长兴侯耿炳文差点儿被燕王生擒。

那工夫儿耿炳文正从真定城西门出来送客,客人是朝廷来的使者。说来也巧,当耿炳文及其护卫踏着吊桥,通过护城河将客人送到官道上的时候,燕王和他的百名亲兵狂飙似地卷了过来。燕王认识耿炳文,所以他当即调转马头,想冲过去将其生擒。如果生擒了官军的主帅,那这一仗大概也就无须再打了。然而,耿炳文的卫兵很是警觉,他们立即将主帅保护起来。此时耿炳文也看见了燕王,大为惊诧,慌忙退进城门。说实在的,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燕王疯了,耿炳文倒傻了。

疯了的燕王带领他的亲兵已经冲上了吊桥,眼看就要冲进城门去了。傻了的耿炳文打算将吊桥吊起来,以此甩掉燕军。疯了的燕王气得用剑去砍吊桥的索链。一刀、两刀……火星迸射,手指粗的索链居然被他砍断了。然而这时候城门也隆隆地关闭了。耿炳文没被捉住,而燕王也没有吃亏。后来。人们在谈论这件往事的时候,都很为燕王捏一把汗:如果耿炳文不是那么傻,而是把燕王放进城来,再指挥兵士们用绊马索或者用刀将他的马腿搞断……很难说谁将谁擒获呢!据说耿炳文的二儿子都督耿谳也曾就此事埋怨过他的老子。但他的老子只连连摇头,不作一字的辩解。或许耿老将军觉得这是最好的结果呢!燕王只好退回来。他觉得太遗憾太可惜了!他的枪尖儿眼看就要挑到耿炳文的盔缨了!此时他站在护城河边,从箭囊里摸出一支鸣鹘箭,弓拉满月,嗖地往城上射去。耿炳文将头一闪,那支箭射到了老将军身边一位士卒的脸上。有一名军校大怒,想以箭还箭为这位士卒报仇。不料耿老将军大喝一声:“休得无礼!他是圣上的叔父!你想叫圣上背‘杀叔’之罪名吗!”……正午时分,燕军与官军在真定城东北排开了阵势,大战正式开始了。

燕军排的是方阵,也叫“四门斗底阵”。以步军枪刀手四面排兵,杂以旁牌标枪,而以弓弩居其后,骑兵居其中。鼓擂响,令旗摇动,燕军开始进攻了。耿炳文排出了雁行阵,觉得这种阵形是方阵的“克星”。然而燕军在前进的过程中阵形突然发生了变化,令耿炳文一时竟看不出是何阵形。此时燕军分成了四支队伍,由张玉、朱能、谭渊、马云各带一军,奋勇冲击耿炳文军之两翼。激烈的厮杀就此展开。正杀得难解难分之际,燕王亲率一支奇兵迂回至敌后,贴着城墙包抄过来,立即冲乱了官军的阵势。耿炳文有点措手不及;或者说他的心理准备不足。战争其实在这时候便悄然分出了胜负。耿炳文远不是跟随朱元璋平张士诚、跟随常遇春取大同、跟随徐达征陕西时的耿炳文了!耿炳文已经“廉颇老矣”了!

与耿炳文军恰恰相反,燕军心理准备充分,士气出奇的高昂。青年猛将朱能振臂一呼:“不怕死的随我来!”瞬间里组成了一支三十来人的“敢死军”。这三十来人居然突入了由都督宁忠统领的官军大营,他们在近三万人的营盘上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虽然众寡对比是如此之悬殊,但正如兵法所说,“置之死地。上下同志”。这支“敢死军”因“上下同志”而变得锐不可挡了。宁忠惊慌失措之际,朱能挺枪跃马已冲到了跟前。两人在马上只斗了几个回合,宁忠即被擒获。

朱能腋下挟着宁忠泼喇喇飞去了。丧失了主帅的宁忠大营立时乱作一锅粥。许多兵校在惊骇中莫明其妙地丢掉了性命。

谭渊是燕军中有名的战将,也是“神射手”。他能引两石力的弓,且射无不中。他冲击的目标是都指挥刘遂的大营。交手之前,他先发弓,射断了刘遂的将旗。在刘遂及其将士们惊诧间谭渊拍马赶到。结果,刘遂也成为俘虏。

与此同时,丘福带领的一支兵马已攻入了真定北门。但这是一座瓮城。外城虽破,内城尚固。丘福军不得进。两军遂在瓮城内厮杀。彼此皆有死伤。恰这时候,官军左副将军李坚的一部被马云的队伍追杀过来,于是城门内外好一场混战。

在混战中,有趣的故事发生了,奇迹和悲剧也发生了。

燕军中有一名叫薛禄的普通骑兵,他已经忘记了“兵对兵、将对将”的所谓“规矩”。他发现敌方有一位将军恰在自己身边,便不管三七二十一挺槊逼刺。

那位将军毫无防备,想喊一声“你疯了吗”!但来不及喊,槊的锋刃已刺到了鼻尖儿。将军只好招架。将军与士兵便在马上格杀起来。将军想不到这士兵槊上的力量竟十分沉重,以致兵器相击时他的手都被震麻了。将军终于招架不住,被槊

挑落马下。薛禄十分兴奋,便跳下马,收起槊,拔出腰刀欲取将军的首级。千钧一发之际,这位被挑落尘埃的将军总算将他要说的话说了出来:“你疯了吗?我是李驸马!勿杀我!”……耿炳文见大势已去,败局既定,便带残兵败将退回城内。城门在这一刻显得过于狭窄,使兵士们拥塞在一起,互相践踏。气得耿老将军斩了后面一批兵士,好歹才维持住秩序。城门勉强关上了。他从此坚守不出。

真定之战很像一场游戏——一场法则不很规范的游戏。耿炳文的主力倒没受太大的损失,但他的左右副将军李坚、宁忠以及都督顾成、刘遂等几位重要将领,却稀里糊涂成了燕王的俘虏。

燕王首先在军帐中接见顾成。

顾成是洪武皇帝之旧臣。此人遍身纹了虎豹纹,赤膊上阵时,令敌望而生畏。

太祖渡江时归附,以其勇敢被选作帐前亲兵。有一回随太祖乘舟出行,因淤沙阻舟,顾成用肩膀将舟扛人江中,足见其膂力过人。他历经百战,功勋卓著,由一名普通士卒逐级提升为左军都督,在满朝文武中享有颇高威信。燕王早就有意笼络他,只是未得机会。今日见他反缚双手进入帐中,俯伏于地,连忙离座趋前,亲解其缚。

燕王说:“将军与我皆父皇旧人,为何跟我过不去呢?”顾成叹一声:“唉!

一言难尽!今日老臣为奸臣所逼,冒犯大逆,罪无所逃,老臣幸见殿下,如见太祖。倘殿下容老臣不死,当竭尽犬马之诚以报!”燕王大喜,拊其背曰:“将军真忠义之士也!此乃皇天授尔于我呢!”当即赐座、赐衣,赏酒压惊。

燕王接着又接见李坚。

李坚乃大名公主之驸马,燕王之妹夫,说起来两人是重要的亲戚。但在这种场合,以这种方式会面,彼此皆有说不出的滋味儿。燕王见李驸马垂头丧气遍身血污进来,他没有像对待顾成那样趋前迎接,也没有亲解其缚。他只是深深叹口气道:“唉!你我本是戚畹,有何怨仇?为何竟也随他们向我发难?今日落到这般下场,你叫我说什么好呢!”李坚涨红了脸,头垂得更低了。他一声儿不吭——的确也无话可说。

“李坚,你知罪吗?”燕王又问一句。

他本想李坚也能如顾成那样,说句认罪服软儿的话,不料李坚却把脖颈一梗,硬朗朗地说:“我奉圣命讨伐叛逆,何罪之有?”燕王便很尴尬,也颇为恼火儿。

知道他是耍驸马的威风,有恃无恐,便故意奚落他说:“堂堂的大将军,大都督,竟败于我无名小卒手下,还有何本事谈论‘讨叛’?嘁!”这话引来一阵耻笑。

李坚在这耻笑声中又面红耳赤,将头垂了下去。的确是的,今日之败,纵使倾滹沱河之水,也难洗此刻之羞啊!燕王见他的颈项又弯了下去,也就适可而止,不再说讥刺挖苦的话。即令左右为李坚解去绳索,并赐座。心里盘算着:李坚毕竟是驸马,在朝廷的地位举足轻重;如肯投降,加入到“靖难军”里,那可比打几个胜仗,消灭几万人马更有意义呢!于是,便又向李坚解释,他现今挑起“靖难旗”,实属“困兽犹斗”被逼无奈。他要诛杀的仅限于齐泰、黄子澄等“左班”

文臣中蛊惑“幼冲”的奸贼。一旦清除了“君侧”的奸贼,他则偃旗息兵,宁做一普通庶民……总之,还是他起兵时“露布”上的一番话。李坚又是一声不吭,将头垂着。他以为李坚被他的情辞所打动了,便暗自高兴。俯身耳边,悄声问道:

“可愿为我做一件事吗!”李坚抬起头问:“何事求我?”燕王说:“请你写一封信,述我方才所言。寄与朝中各大臣,或送入城内皆可。”李坚眨眨眼儿,恍然大悟:“你是要我降你,做你的说客呀!”“如何?”燕王问。

“嗬嗬”,李坚大笑。笑罢又把脖颈一梗说:“我李坚忠君事主赤心不二,怎能随你为叛?你真是痴人说梦呢!”随后又朝燕王的脚边啐了一口痰。

燕王勃然大怒,望着他梗着的脖颈狞笑道:“驸马好白的脖子啊!”李坚却不怕他的威吓,睥睨地一笑说:“好白的脖子,正好试你‘燕庶人’钢刀呢!”燕王可真气坏了!这厮死到临头,竟还嘲笑他已被废为庶人!他已将手握在了剑柄上。

他想像着剑锋砍在雪白脖子上的特殊滋味儿,想像着血泉的喷涌,肉桩子訇然倒地,弹跳着的头颅上眼皮儿尚能眨巴几下……但他没有把剑抽出来。他知道他是驸马。驸马是不能随便杀的。但也不能释放,释放那可太便宜他了。咳,没办法,先把他押回北平再说吧!于是驸马都尉李坚被押上槛车。负责押送他的恰是擒获他的薛禄。薛禄就因为擒获了他,被破格提拔为指挥,指挥是三品的官儿,可以指挥五千余人;指挥下面是千户、百户,再下面是管五十人的总旗和管十人的小旗。薛禄在这之前仅是个小旗。

站在槛车上的李驸马被人们指指点点着。他觉得肚皮就要给气破了。偏偏秋阳是那么的骄艳,天上竟无一片可以遮羞的云。“这个‘燕庶人’呀!”他在心里骂着:“提拔军官,那是五军都督府和兵部、吏部的事儿,莫说你个‘燕庶人’,

即便你还是亲王,也没有这份儿权力呀!你怎么可以把一个小旗提拔为指挥呢?

该死的‘燕庶人’呀……”李驸马看见他的腹部在慢慢隆起、鼓胀,亮亮地闪着秋阳的光辉,并映现出若干张耻笑他的面孔。突然“砰”地一声。一阵青烟,无数碎片。有的碎片撒落到滹沱河里。

驸马都尉李坚死在由真定至北平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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