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君知我心忧,炭贱愿天寒。”
凤鸢国都,最为有名的当属常安西街的乐坊,东华尘。
据传,这乐坊的坊主与皇室私交甚笃,又传,这乐坊根本就是皇室做主东家所筹建。传闻之杂之广,不胜枚举。
“哎,让一让。闲杂人等回避。”
“呵,谁家的公子哥,出个门好大的排场。”
“不管是谁家的,能坐的起这等车辇的,必是我等得罪不起的。还是莫要招惹是非,快让开。”
熙熙攘攘的人群退开,混在人群里的魔尊随着人群退向路边,同时,偷偷抬眼打量着面前经过的这一行人。
车辇在东华尘前停了下来,车帘掀起,一袭绛紫衣衫的公子步下马车。
迎上前来的小厮道,“将……公子,人就在里面。我们是直接进去拿人,还是——”
那少年侧目睨了小厮一眼,“拿人?我都不敢动她,你敢?”
小厮惊觉失言,慌忙退下。
少年双手背负于身后,驱步走进,“告诉坊主,要一间上好的雅间,不要有闲杂人等打扰。”
“是。”小厮慌忙退下。
魔尊转了转眼珠,走上前去,却被门口的仆人拦了下来,“哎哎哎,你干什么的。”
魔尊无害一笑,“我啊,是过来听曲儿的。”
仆人道,“今日我们东华尘不营业,要过几日才能来呢。走吧走吧,别叫我们为难。”
“请问两位小哥,这好端端的怎的突然就不营业了?莫非,是因为刚才进去的那位贵客?”
“嗐,你不知道,我们这里啊,来了一名贵客,比刚才进来的那位还要尊贵!说是要跟着我们这里的坊主学什么曲子,已经学了三个多月了。为了教她,我们坊主一般都是上午营业,下午歇业。这几日,才开始完全歇业的。等过了十七,我们东华尘就会恢复正常时间营业了。到时候,你再来听曲子吧!”
“十七,为什么是十七啊?”魔尊道。
“这我哪儿知道啊,快走吧,等会儿叫我们坊主看见了,又该训我了。”
“多谢小哥。”
离开东华尘后,魔尊进了对面的一家茶馆,在二楼挑了个临窗的好位置,借着半开半掩的窗户,暗中观察对面乐坊的动静。
可茶肆之地最不缺的就是热闹,魔尊掏了掏耳朵,还真是选错了地方。
对面的东华尘连丝大动静也无,魔尊单手扶额,很是头疼。
答应了别人的事情,无论如何都要做到底的。绝不能半途而废。
一直等到深夜,茶馆小二都要关门请他离开了,对面终于有了丝动静。
门开了半扇,从中走出两名女子。
其中一个,已是半老徐娘却风韵犹存,举手投足间尽是风情。另一个,面上遮的很是严实,身上穿的衣服只是普通的宫女衣服。
听的话本多了,魔尊心里早已猜出了个大概:那个年纪大点的,想必便是这东华尘的坊主。这个年纪轻点的,经过一番精心乔装打扮的,便是白日里那看门小厮所言的极其尊贵的客人。
两人看起来私交甚笃,彼此并未有过多的寒暄礼节,简单的道了个别,一个上了马车离去,一个立在门前站了会儿便折回了屋内。
坊主正巧迎上出门而来的紫衣少年。
“秦坊主。”紫衣少年从门内款步而出,截住了坊主的去路。
秦坊主愣了一下,随即轻轻一笑,“我当是谁,原是左将军。”
左岸道,“近日来,公主对秦坊主多有叨扰,辛苦秦坊主了。”
秦坊主立直身体,“将军说的哪里话,能与公主一起探讨丝乐,是民女的荣幸。”
左岸弯了弯唇角,目间却无丝毫笑意,“近日城中有些不太平,公主一人出门难免令我担心。日后,公主,便不会再来了。”
秦坊主知道,这是左将军要禁公主的足了,便不再多言,只回,“是。”
等左岸的马车远去后,秦坊主摇摇头,返回了东华尘。
魔尊躲在墙角默默看完了全程,临了摸了摸下巴,看来,要先去一趟将军府才行。
入了将军府,魔尊化了一片盈盈落下枝头的柳叶,轻轻爬在未掩好的窗上。
临窗而坐的,是位对着梳妆台画眉的女子,面色冷淡,连丝喜悦也无。
常言道,女为悦己者容。这女子,何以如此愁眉不展。
终于,门被人在外面轻轻推开了。
虽然动作很轻,但还是惊扰到了正在梳妆的女子。
捏着玉梳的手蓦然收紧,攥在柔软的掌心里咯吱作响。
“回来了?”一只手挑开纱幔走近,魔尊探头一瞧,正是那紫衣少年,左将军。
女子并未回答,愣了只一会儿,便继续若无其事的样子拿着玉梳继续梳理头发。
忽然,一只手轻轻握住了她的,梳头的动作戛然而止。
“一天不见你人影,没有什么需要说说的吗?”
“放手。”
“说,你去哪儿了?”男子的声音轻缓低沉。
“我做事,何需向你报备。”女子用另一只手将男子的手扔开,面色冷沉地注视着镜子里那人的倒影,“左岸,我君怡好歹也是堂堂一国公主,这一点,你需时时刻刻谨记,莫要忘了,以下犯上,做出僭越之举。”
左岸眯了眯眼睛,俯下身子,双臂搭上梳妆台,将椅子上坐着的金枝玉叶圈在怀里,“公主也莫要忘了,女子出嫁从夫夫死从子。”
公主道,“过几日,我便会向皇兄提出,让他允我们和离。”
左岸的脸色完全沉了下来,眸中卷起万千骇浪,“公主刚刚说什么?”
公主道,“很快,我们便不用继续相看两相厌了。贺喜将军。”
左岸,“我、若是不许呢?”
公主道,“你以为,你许不许,对事情的结果有什么影响吗?”
“君怡!”左岸猛地捏住公主的双肩,状若癫狂,“你这毒妇!”
公主面色无甚波澜,“很快,就不是你的毒妇了。”
“我不许我不许!君怡!你怎么!你怎能如此!我三番五次死里逃生,征战沙场刀尖舔血究竟是为了谁,为了谁!如今,山河无恙,天下太平,你用不到我了是不是?要把失去利用价值的废物一脚踹开,省的碍眼是不是!”
公主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发了一顿疯癫,终了只是颇为不赞同地轻轻摇了摇头,冷漠地将他的手从自己的肩膀上掰下来,“随你怎么想。”
五个字轻轻落下,犹如重重一击。如锤击钉,一下一下,严丝合缝,砸进了心里同一处伤口,瞬时,血流如注,染了一身的热血滚沸,心尖冰凉。
握了十几年长剑的手,披了十几载银甲的身,握不住一个要走的人的一片衣角,抵不住一个无心之人的轻轻一言。
如此,不堪一击。
“不许走,回来。”待那人身影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时,房间里轻轻响起一声低喃。像是**,又像是挣扎。
只不过,余一室凄然萧索,处处荒凉。
翌日,公主发现自己出不了门了。
“左岸!本公主还轮不到你来管教!”
“公主此言差矣。只要公主一日见不到陛下,这和离一事一日提不上日程,我身为丈夫,还是有照顾好公主的职责的。”
“好!我现在就进宫,你给本宫让开!”
“我说过,我的职责是好好照顾公主。如今城里很是不太平,公主还是莫要出门为好。为夫会同公主一起待在府里——”朝公主迈近一步,距离之近呼吸相闻,“寸步不离。”
四字轻轻道出,藏着万千心意,却终是无人察觉。
君怡同左岸对峙良久,最终还是败下阵来,伸出双手狠狠地用力将那人退开,忿然拂袖而去。
一旁的柳太傅连连摇头,“将军这又是何必。不过自讨苦吃。”
左岸望着那人消失在转角处的身影,轻轻一笑,“能不让她知道就不让吧。能拖一拖,哪怕是一天也好。”
“可公主迟早会知道。这事瞒不住的。”
“瞒不住吗?”左岸道,“但是我护得住。”
话音落下,左岸转身走向正厅,柳太傅双手负于身后,仰头看向无尽青冥,“痴心人,逢乱世。隐衷肠,情错付。”
如此过了三日。
第四日,公主终于偷偷溜出了将军府。
因为这日左岸有事外出,并不在府内。
可不过四日,这常安竟已换了另一番景象。
如此陌生,令人无所适从。
这街道,荒凉难觅人行,这楼阁,冷清难觅人言。
人都去哪儿了?
公主穿着一身用以乔装的仆人男装,脸上粘了八字胡须,漫无目的的在街上行走。
终于,听到了人声。
是两位普通的百姓。
“走快点,去晚了可就赶不上了。”
“啰嗦,啰嗦!”
他们这是要去哪儿?跟上去看看。
“皇宫?”君怡有些不解,怎么全城的百姓不好好在自己家里待着,跑到这里围着皇宫做什么?
皇兄知晓此事吗?
正寻思着,忽然人群朝两侧退开,厚重的朱红宫门缓缓打开,初生的日晕中,立着一个修长的人影。
“皇兄……”君怡正要上前,后衣领却被人随手一提,提了起来,拎在半空悬着翻了个身,下一刻,人已经骑在了马上。
因为是倒着坐在马上的,君怡坐稳后甫一睁开眼,便看到了那一身威风凛凛的银甲。
是左岸。
“放我下来!”君怡想要下马,却被左岸轻松制住。“别乱动,当心摔下去。”
君怡冷讽道,“摔下去?会吗?你会让我逃吗?”
左岸道,“不会,有我在,你便不会摔下去。”
对牛弹琴,错解心意。
君怡道,“左岸,我是你养着的物什吗?你凭什么囚禁我!”
左岸道,“为你好。”
君怡道,“那只是你以为,并非我所求。”
“那你想要什么?”
“很简单,休了你。”
左岸,“……”
见左岸脸色发青,君怡改口道,“好,觉得这样比较难听,有损颜面是吧?那成,你把我休了。”
左岸,“……”
在君怡满心期待下,左岸轻轻道出两字,“休想。”
君怡,“……”
“休什么?休想?我让你休的是我!”
左岸轻嗤一声,“哼,想得倒是美。”
缰绳一拉,马儿纵蹄奔向远处,君怡从左岸伟岸如山的怀里努力探出头来,看向越缩越小的,孤零零的立在宫门口的人影,眸底迅速氤氲起一片水雾,“左岸。”
马儿仍未停,公主又道,“我不能留他一个人在那里的。”
马儿戛然而止,激起尘尘飞扬,只听公主道,“我得陪着他。”
左岸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出声的,“若是,他如今千夫所指呢?”
公主道,“荣辱与共,死生俱同。”
左岸一直在想,如果这八个字是允给他的就好了。那样,他就有身份有足够的立场站出来护着她,护住她的皇兄,无论生死,皆共往之。
可惜,她允给他的,是那五个字:随你怎么想。
诛心之言,莫过如此。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说到底,不过一场镜花水月,只是落花无意,流水有情罢了。
既是落花,便注定是留不住的。
流水追逐千里万里,落花躲之千年万年。
“驾!”马蹄奋扬,踏踏作响。
当二人下马时,太庙里还未有人。
“你带我来此处做什么?”
左岸单手握住缰绳,“等一会儿你便知道了。”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响起了人音。
左岸将马匹拴好藏好后,拉着君怡在路侧的灌木层里藏了起来。
领头的是位招摇撞骗的江湖术士,手里拿着什么东西,一边念念有词,一边装神弄鬼。
后面跟着浩浩荡荡一城百姓,中间围着的,正是一袭玄发玄服的当今陛下。
“皇兄……”
左岸拉住君怡,“别动。”
人群继续前进,大部分人留在了山脚,只有很少一部分人跟着术士,围着君王踩着石阶朝山上的太庙走去。
左岸抓住君怡的手,尾随上人群,“走,跟上。”
起初,因前面人群的阻挡,君怡位于人群之末,看不清前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只是随着队伍的不断前行,留在半路途中的人越来越多,队伍不断缩减,君怡这才能隐约窥见皇兄的几片衣角。
“奇怪,这石阶上是什么东西?”无意间垂眸一扫,君怡看到石阶上有些红黑色的痕迹。
左岸垂眸轻轻扫过,终是有些不忍再看。
当队伍只剩下最后的零散十几人后,君怡终于弄清楚了到底是什么回事。
太庙的祈福之行,原来是一城百姓胁迫自己的君主,从山脚第一层石阶一直磕头跪拜到山顶太庙。
这血迹有的已经发干发黑,有的,却是刚刚才沾染上的新鲜血液。
显然,今天之行已不是第一天。
应该是这几天刚刚发生的事,可左岸竟然瞒着她,封了家里一众家臣的口。
“放手。”君怡的声音完全冷了下来,压的很低。
左岸道,“我知你怨我,不过,若是救他,目前不宜轻举妄动。”
君怡道,“见他受苦,我怎能独善其身。”
左岸心底狠狠一颤,苦涩一笑,“我却不知,公主殿下竟也是有心的呢。”
“我必须要救他。”
“但不是现在。”
“你先松手。”
“好让你去投怀送抱?”
公主莫名,“他是我皇兄。”
左岸冷讽一笑,“你还知道啊。”
“左岸,你有话直说,别阴阳怪气的跟我说话。”
“公主,你已是出嫁之身,臣,万望你,时刻谨记,莫要做出僭越之举。”
说完后,左岸就真的松开了手。
公主还有些疑惑,以为左岸是担心她牵连到左家,便道,“你放心,我会尽早向皇兄提出和离,不会让此事牵连到左家。”
左岸步伐微顿。
公主以为自己猜中了左岸的顾虑,便继续道,“你信我。日后,我会替你择一贤良妻子,为你勤俭持家,同你举案齐眉,与你相敬如宾,日日相濡以沫。”
“不必。”左岸冷冷道出一句。
“我看丞相家的二女儿就不错,同我交情不浅,可以介绍给你认识……”
“我说不必。”
“不喜欢啊,那户部尚书家的小女儿也很好啊……”
左岸忽然转过身来,看向公主。
公主被看的冷汗直流,“你干嘛这么看着我?”
左岸嘲讽道,“我只是很好奇,像公主如此大方的人,世间真是少见。”竟能将自己丈夫拱手让与他人,连眼睛也不眨一下。
公主道,“我怎么听着,你不是在夸我,反而是在讽我?”
左岸道,“臣不敢,臣,哪敢。”
公主,“……”
说的好像一直没大没小,冲她一天到晚大吼小叫的不是他是的。
真是男人心,海底针。
公主不再多言,随着人群继续前行。
终于,在暮云四合之际,抵达了山顶。
“跪。”
早已脱力的君王踉跄跌倒在地,十指血染成污,满身狼狈。
其余人跟着跪下,朝太庙盈盈一拜。
“愿我朝历代先君明主,恕我君昏庸无能,泽祐我凤鸢国,山河无恙,万世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