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遭了旱灾，这事李青石早就听说了，江州的百姓吃不上饭饿肚子，李青石也听说了，那时候他很同情那些饿肚子的人。
他饿过肚子，知道滋味不好受。
但自从进了江州境内，自从看见路边的干瘪尸体，他才知道，江州百姓的饿肚子跟自己不一样。
一路走来，胆战心惊。
一路走来，触目惊心。
一路走来，无可奈何。
既然天道无情，人奈若何？
可这沐城里的人心鬼蜮，总能管一管了吧？
李青石内心波澜尚未平息，就听见周宗儒嘲笑道：“说话能不能要点脸？就你那两把刷子，连我都打不过，吹什么牛去劫大户？”他朝那处豪奢大院指了指道：“像这种阔绰人家，不请几个手底下过硬的大高手做保镖护院，晚上能睡得着觉？”
李青石平静下来，叹了口气。
不过是心里太气忍不住说几句狠话罢了，就算这深宅大院里没有高手，难道凭自己跟嫩老头就能闯进去？刚才那四个壮硕豪奴都够呛能打得过。
李青石忽然想快点走到老君山。
陆秋雨阴沉着小脸道：“话本里都是骗人的，说什么江湖侠客多如过江之卿，劫富济贫就像喝水吃饭，走了这么远怎么一个都没看见？操他姥姥的！”
周宗儒被表妹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脏话震的一愣，说道：“我早就跟你说别信书本上瞎扯，这世上哪来那么多高手大侠？在咱们大仁王朝，江湖上但凡有点名气的，哪个不是出身武林世家或名门大派？官府对他们都知根知底，谁也不敢胡来！要是真闹出事来，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像刘风流那种无门无派孤家寡人还能练成大高手的怪胎，整个大仁王朝都出不了几个，哪能说碰上就碰上？”
陆秋雨小嘴撇了撇，忽然就泣不成声：“以后再也不看那些江湖话本了，全是骗人的王八蛋！”
刘潇洒凑过来道：“别哭别哭，你不是碰上本大侠了么，本大侠可是正儿八经的大高手！”
陆秋雨哽咽道：“你是爱吹牛的王八蛋！”
刘潇洒嘿了一声道：“你等着瞧，等天黑我就把这家大户给劫了，再把那公子哥揍一顿！”
陆秋雨道：“有本事你现在就去，晚了那两个女的就让他给……给糟蹋了……”
刘潇洒叹了口气道：“光天化日的，人多眼杂，不能太猖狂，再说了，他们这是你情我愿的事，不用咱操心。”
陆秋雨不再理他，止住了眼泪。
聚在门前的人们相互搀扶着爬起身，一步步往远处挪去。今天没选上只好明天再来，要是赖在这里不走，陈府是会打人的。
等人们散去，门前就剩下两个汉子带着两个孩子。
刘潇洒道：“走吧，咱们先去找个落脚的地儿。”
李青石愣了愣，听嫩老头这意思，不赶路了？难道晚上真要把这户人家劫了？
李青石凑到刘潇洒身边，小声说道：“嫩老头，都这么大岁数了可别冲动，别到时候偷鸡不成蚀把米。”
刘潇洒成竹在胸道：“放心，我心里有数。走，先找个地方歇歇。”
陆秋雨道：“再等会，我想看看她们这么做能换多少吃的回来。”
约莫过了两个多时辰，那两扇朱漆大门终于又一次打开。一个妇人步履蹒跚走出门来，手里拎着个不大不小的布袋，有些吃力。
那两三岁的孩子欢呼一声，朝娘亲跑去，只迈出两步便趴到地上，好几天没吃过饱饭，腿有些软。
汉子把妇人扶回墙根底下，看着她那张苍白脸孔问道：“没事吧？”
妇人咧嘴一笑，有气无力道：“没事，他们说的都是真的，陈公子备了一大桌饭菜让我吃，吃剩下的就让带出来，我想给你跟石头多留点，没舍得吃几口。”
汉子把她搂进怀里，死死抱住。
那小孩已经从布袋里扯出一条鸡腿，大口撕咬起来。
朱漆大门里又传出动静，两个豪奴架着另一个妇人出来，扔到街上，吐了口唾沫骂道：“没出息的烂婊子，吃他娘的那么多，撑得跟死猪一样不动弹，害我家少爷都没尽兴，撑死你！”把一个布袋扔到地上，咣当一声关上大门。
妇人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不知是死是活。
另一个抱孩子的汉子挣扎起身，过去把妇人翻过来，让她靠在自己身上，哭道：“怎么了这是？”
在汉子数次轻轻拍打下，妇人睁开眼，直愣愣瞪了一阵，这才回神，虚弱道：“小宝怎样了？”
汉子流泪道：“还有气，就是没力气哭了。”
妇人挣扎着坐起身，伸出手道：“快给我。”接过孩子，然后解开衣服喂奶。
她好几天没吃东西，忽然吃了很多，肚子里胀的难受，疼的就快喘不过气来。
她不是贪嘴，她是想多吃一些，赶紧有了奶水喂孩子。
她的小宝都快饿死了。
妇人觉得肚子里越来越胀，越来越疼。
她呼吸渐渐微弱，然后没了声息。
她死了。
但她还在微笑看着自己的小宝，两只手牢牢抱住他。
婴儿就像饿极了的狼崽，伏在母亲胸口拼命吸允。
汉子哽咽出声，他一把扯过丢在地上的布袋，从里面拿出一个馒头，一口一口撕咬。
婴儿吃饱了，安然睡去。
汉子抱起婴儿，费力背起妇人尸体，拎着自己媳妇用命换来的吃食，一步一步走远。
残阳如血，在地上拉出很长的影子。
那影子一晃一晃，终于去远。
陆秋雨呆呆望着这一幕，沉默了很久，然后用袖子抹了抹脸说道：“我要回去了。”
周宗儒愣了愣，追上她道：“你去哪？”
陆秋雨轻声道：“去找我爹。”
…………
李青石和刘潇洒在城里歇了一宿，第二天醒来，听见街上喧哗不断。
李青石找人问了问，说是城里几个大户开始施粥了，每天一人一碗，施舍一个月。
传说昨晚有个江湖侠客闯入那几户阔绰人家，逼他们拿出粮食来救济灾民。对上这位侠客，那些大户人家重金请来的高手护院，全像纸糊的一样，一招都没使出来就被撂翻。
李青石眼神熠熠，对刘潇洒道：“嫩老头，你说那位高手走了没，真想见一见。”
刘潇洒挺起胸脯道：“你不天天都见么？”
李青石不理他吹牛，说道：“你说那位大侠使了什么手段，怎么那些富贵人家这么听话？”
刘潇洒得意道：“这还不简单？他们要敢不听吩咐，杀他们全家！”
李青石想了想，忽然有些兴奋：“这么说那位高手还在这城里偷偷盯着他们？”
刘潇洒道：“盯个屁！那些人又不知道老子走了没，小命要紧，谁敢偷奸耍滑？只要是个人，谁不怕死？”
李青石想了想确实是这个道理，有些失望，本来还希冀能见识一下江湖高手的风采。
李青石叹了口气道：“要是这位大侠早来些时候就好了，少死条人命。”
刘潇洒愣了愣，脸上有些愧疚，嘟囔道：“老子又不是神仙，怎么能知道会死人？”叹了口气道：“走吧，咱们也该接着赶路了。”
李青石见刘潇洒从地上拎起一个大布袋，看模样挺沉，奇怪道：“这是什么？”
刘潇洒道：“干粮，昨晚抢的，这穿过江州还得走段时间，总不能饿死。”
李青石愣住，然后忽然来了精神，小声问道：“你昨晚趁乱去人家里偷东西了？有没有看见那位大侠？长什么模样？”
刘潇洒懒得搭理他，背起布袋就走。
李青石跟上去，快出城时，叹了口气道：“也就是一个月饿不死，一个月以后咋办？不过能多活一个月也是好的。”
刘潇洒道：“这时候估摸着那位新来的江州州牧也该到任了，听说那是个好官，也是位能吏，一个月的时间，应该能拿出对策来了。”
李青石道：“那就好。听说江州州牧早就让刘风流给杀了，怎么朝廷不早派个好官来，都这么长时间了，得饿死了多少人？”
刘潇洒瞥了他一眼道：“你懂个屁！江州州牧可是个大官缺，朝廷里如今乌烟瘴气，左一个派系，右一个派系，肯定是争着抢着安插自己的人，这才给耽误了。”
李青石叹了口气。难道真是老刘说的那样，这天下要乱了？
两人出了城，李青石沉默一阵，说道：“陆姑娘就这么走了，这江州地界到处都在闹灾，可别出什么事。”
刘潇洒笑道：“你这丫头，怎么什么都操心？看上人家了？”
李青石脸一红，骂道：“放屁！大家都是好朋友，替她担心怎么了？”
刘潇洒道：“没看上就好，人家一看就是富贵出身，就你这穷哈哈，配不上人家。”
李青石破天荒没顶回去，沉默不语，脸色有点黯淡。
大概少年也觉得自己高攀不起。
一老一小一路北行，所过城镇，大户人家都遭了劫，被迫给灾民施舍粥饭。
有这么一位大高手跟自己顺路，李青石心中兴奋，每天都盼着能见上一面。
在路上碰见陌生行人，他都会审视一番，可惜一个都不像。
少年有时候在心里想，不会是天下第一高手刘风流吧？
少年对江湖上的高手侠客越来越心生仰慕。
他盼着快点走到老君山，死皮赖脸也要拜入山门。
然后学一身高深武功，仗剑走天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