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秋雨这句话问的十分直白，因为莫仁玕对陆家的背叛，听上去会让人觉得带着羞辱意味。
然而莫仁玕非常确定，她绝没有羞辱他的意思，因为他了解她。
其实陆文渊到现在都没想明白，他的独女为什么会对莫仁玕另眼相看，虽然在他这个老师眼里，莫仁玕几乎完美，但他知道，在那些年轻人看来，这个学生比老学究还要古板、严肃。
自己的女儿他最了解，她绝不会对这种人发生兴趣，所以思来想去，只能以为女儿是被他的才学折服，因为与其他年轻人比，莫仁玕似乎只有这一个优势。
在这一点上，可以说陆文渊简直太失败了，他不仅没有看透自己的学生，就连自己女儿的真实性情都没有摸透。
莫仁玕的古板、谦恭、严谨、严肃，其实只是他为自己设计的一副面具，而安静娴熟、大家闺秀，也只是陆秋雨按照长辈的期望所进行的一场完美表演。
他们在陆文渊有意安排的一次单独相处之后，就已经看穿彼此的真面目。
既然大家都这么虚伪，那就做朋友吧。
于是又经过几次相处，他们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既然是无话不谈的朋友，那么陆秋雨这么问，自然就没有别的意思。
莫仁玕认真的想了想，然后再一次以他最擅长的方式做出回答：“大仁王朝的所有官员，会有人觉得自己是狗官么？”
若在以前，陆秋雨肯定会用嘲讽的语气说：“在本女侠面前，你还是老老实实收起你的奸猾，给我正面回答问题。”
这一次她却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哼了一声，开始收拾桌面散乱的纸张，片刻之后又问道：“是不是真像他们说的那样，你这么做是为了升官，为了权势？”
莫仁玕沉默了一阵，说道：“是。”
陆秋雨似乎没想到他会回答的这么干脆，愣了一下，说道：“谁都知道你是我爹最喜欢的学生，他们能信任你？”
莫仁玕笑了笑：“他们已经派人去接我母亲。”
陆秋雨这次彻底愣住。
他们去接他的母亲，当然不是为了让他们母子团聚，更不是为了替他照顾她，而是要把她作为人质。
在以往的接触里，她知道他是一个孝顺的人，在他心里，任何人都不会比他的母亲更重要。
所以陆秋雨像第一次认识他一样，目光落在他脸上：“就是为了升官？为了权势？”
莫仁玕又笑了笑：“只要我听话，就不会有问题。”
陆秋雨向他凝视片刻，然后问道：“权势富贵对你们男人来说真那么重要吗？”
莫仁玕点头道：“是。”
陆秋雨收回视线，继续整理书案上的纸：“以前可没看出你对那些东西这么迷恋。”顿了顿道：“我听说天底下之所以有那么狗官，跟白首辅他们脱不了干系，现在你跟他们成了一伙，自然也就跟你脱不了干系，那你是不是也就成了狗官？”
莫仁玕道：“你说是，那就是吧。”
陆秋雨道：“小心李潇洒来京都杀你。”
她仍在低着头整理书案，语气听起来也跟之前一样，莫仁玕却感觉她的声音似乎冷了些，他的目光微微有些惘然，似乎在确定这是真的还是他的错觉。
陆秋雨没听见他说话，抬起头看了看他，问道：“怕了？”
莫仁玕露出笑脸：“不用他来京都杀我，我自己送上门去，明天我就要去瑶州。”
陆秋雨愣了愣道：“你去瑶州做什么？”
莫仁玕道：“宁州不是有人造反么？朝廷派我去主持战局。”
陆秋雨想了想道：“难怪我看爷爷好像碰上了什么难事，要是你去打了胜仗，回来一定会升官，嗯，如今兵部左侍郎的位置空着，你有这份军功，再靠白首辅他们帮忙，多半就能坐上这个位置，是不是？”
莫仁玕点了点头，对于她能推算出这些，他没有丝毫惊讶，因为她本来就很聪明。
陆秋雨轻轻皱起眉头：“你以这般年纪就做到兵部左侍郎，那当真是万分罕见，只是这么一来，我爷爷他们岂不就危险了？政治斗争有时比战场拼杀还要惨酷，要是我爷爷倒了台，我家说不定就会家破人亡……”她越说声音越小，说到后来已是满脸担忧。
毕竟关系到全家性命，就算再洒脱，这世上也有她在乎的东西。
莫仁玕第一次在她脸上看见这种表情，忍不住往前迈出一步，手伸到半空，想扶住她的肩膀，忽然又放下，说道：“放心，我一定会保住陆家。”
陆秋雨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她本想说，你也只不过是他们手里的一个棋子，真到了那个时候，你拿什么保陆家？
她跟他说话一向没有什么避讳，不知道为什么这次话到了嘴边却没说出口。
莫仁玕似乎看透她心思，说道：“等我做了首辅，自然有能力保住陆家。”
陆秋雨没有嘲笑他的野心，也没有丝毫惊讶，因为她相信以他的才华，若再加上一些机遇，成为大仁王朝首辅并不是天大的难事。
只是乐观一些的话，恐怕至少也要二十年，陆家能撑到那时候么？
陆秋雨不想再跟他聊这件事，这时她已经把书案整理好，信步朝花丛那边走去，说道：“若我猜的不错，一定是爷爷让你来见我，是不是？我爹可做不出这种事。”
莫仁玕与她并肩而行，点头道：“是。”
她俯身凑到一朵花前闻了闻，说道：“你知道我爷爷在打什么主意吗？”
莫仁玕道：“知道，他老人家是想让我娶你。”
陆秋雨笑道：“我爷爷真是越老越糊涂。”
莫仁玕道：“我知道你一向喜欢那些江湖上的侠客。”他轻轻吸了口气：“青衫仗剑走江湖，何尝不是所有男人的梦想？”
陆秋雨有些意外，侧过头看着他道：“原来你也想做惩恶扬善的侠客啊？”
莫仁玕笑了笑，没有回答，说道：“陆家书香门第，世代为官，若你想嫁个江湖豪客，恐怕老师不会答应，老首辅也不会答应。”
陆秋雨道：“谁说我要嫁江湖豪客了？我确实喜欢他们，可这个喜欢不是那个喜欢。”
莫仁玕忽然走到她身前，盯着她的眼睛问道：“那你究竟喜欢什么样的人呢？”
陆秋雨愣了愣，脑袋里莫名其妙闪过一张脸，紧接着又闪过几幅画面。
月光下，旷野里，大家都在睡觉，她搂着他的脖子，腿搭在他肚子上。
山间小路上，她牵着他的手晃来晃去，叽叽喳喳。
……
莫仁玕身体有些僵硬，他有些慌乱抬起头，视线从她脸上移开，似乎是看了看天色，说道：“时候不早了，我该走了。”
陆秋雨回过神来，发觉脸上有些热，她有点心虚，好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强装镇定道：“好，你……你去瑶州小心些。”
莫仁玕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他已经不需要她的答案，因为她那张忽然红起来的脸已经告诉他，她已经有喜欢的人。
走出一段距离，他忽然回身问道：“若我没有做出这样的事，你……会嫁我么？”
陆秋雨愣了愣，然后笑道：“想什么呢？”
莫仁玕笑了笑，挥手道：“走了。”
这时天已经黑下来。
莫仁玕走在街上，因为夜色的遮掩，没人能看见他脸上的表情，自然也看不见他极力压抑都没压住的难过。
只是没过多久，他的脚步就重新开始稳定起来，脸上也重新变得坦然。
既然这样，就没什么遗憾了。
他又变回那个古板严肃的年轻书生。
夜色沉沉，街道上冷冷清清，看不见一个人影。
即便有人，也绝不会看穿他小心披起的虚假伪装。
他步履沉稳向前走去。
倒像是黑暗中，有猛士独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