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马医馆本来是龙华城里极寻常极不起眼的一家医馆，如今却成了这里最出名的地方。
因为它是这座人间地狱中唯一的生地。
城里活着的人都聚集到这里，不只医馆里挤满了人，医馆的屋顶上也密密麻麻全都是人。
就算这样，还是有很多人没挤进去，堆在医馆门前的街道上。
他们惊恐万状拼命往里面挤，只是医馆就那么大，里面早已是人贴着人，几乎已经喘不过气，怎么还能挤进去？
于是开始发生争执。
“你们再往里挤挤，让我进去。”
“哪里还挤得动？”
“让我孩子进去，他才五岁，求求你们。”
“凭什么？”
“我有银子，我可以给你银子，你要多少都行，让我进去。”
“命都没了，要银子干什么？”
“……”
争执许久，外面的人还在外面，里面的人还在里面，于是开始动手。
站在门口的人被拉出去，有人挤进来，还没站稳脚跟，又被人拉出去，又有人挤进来。
叫骂声开始响起。
冲突开始升级。
有人开始动手杀人。
李青石回来的时候，看到的正是这些画面，他紧紧皱起眉头，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生死面前人人平等，他无权决定哪些人生，哪些人死。
眼看场面越来越混乱，他赶紧站到医馆门前，站到人群前面，说道：“既然医馆已经挤满，你们再闹有什么用？再这么耗下去都得死，还不如找地方藏起来，或者找机会逃出城去。”
人群安静下来，因为他们认出眼前这人正是叫他们来医馆避难的那个兵。
不过只安静了一瞬，又开始鼓噪起来。
“城里到处都是兵，能藏到哪儿去？”
“所有城门都有兵守着，怎么逃出去？”
“你叫医馆里的人都出来，大家抓阄，凭什么他们活命，我们就得死？”
“我们凭什么出去？谁叫你们来的晚，怨得了谁？”
“你既然想救大家，为什么只有这么小一个地方？”
有人开始冲着李青石来。
“就是，这么小一家医馆，能装几个人？怎么不找个大些的地方？”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质问李青石。
“我看他就是故意的，就是想让咱们争来争去，好看咱们的热闹。”
“说得对，他不安好心，实在可恶！”
“他想挑起咱们内斗，大伙不能饶他！”
开始有手推在李青石身上，开始有拳头砸过来，有脚踹过来。
李青石想不明白事情怎么忽然就成了这样，看着那一张一张愤怒的脸，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
造反军军营，中军大帐。
关世充立在案前，双手背在身后，微微颤抖。
六万大军！为了一个龙华城，竟然损失了六万大军！如今兵力还剩下大约十四万，照这么算，岂非连三座城都已经攻不下来？
名义上作为他贴身护从的那位老人坐在椅子里，喝了口茶，眼神玩味看了他一眼，说道：“我早就说过，大仁王朝数百年底蕴，岂是那么容易对付的？这回你可死心了？”
关世充深吸口气，心里犹豫了一下，说道：“如果不是上面要求一定要在一日之内攻下龙华城，也不会损失这么多人，哪怕没有什么好计策，只是用大军围城，代价也会小很多。”
老人把茶杯放回桌上，声音轻淡道：“你这是在……质疑？”
关世充惶恐道：“不敢。我只是担心……若还不能达到目的，该怎么办？再这么打的话，咱们剩下这些兵力，可支撑不了多么久了，要是兵都打没了，这番谋划可就白费了。”
老人把茶杯续满，说道：“茶喝完了可以再倒，兵打没了可以再招，依我看，上面这么安排，估摸着事情已经差不多了，要是我猜的不错，最近一段日子不会再让咱们挑起战争，咱们也正好趁这段时间休养生息，招兵买马，以备不时之需。”
说到这里喝了口茶，朝关世充看了一眼，接着道：“这件事做成以后，你若想入官场，至少也能捞个闲散将军当当，若还想在武道上走下去，追求逍遥长生，也容易的很，到时候找个由头脱身就是，立下这一份大功，上头一定不会亏待你。”
关世充苦笑道：“闲散将军有什么好做的？”
老人眼神里又带上几分玩味，说道：“你若热心功名利禄，我看也不是没有机会，上面既然做出这番谋划，以后多半会染指朝堂，只要用心办事，到时候就算想讨个实权将军做做，想来也容易的很。”
关世充哈哈笑道：“若能在武道上得窥门径，谁愿意到世俗里去打滚？”他忽然想起一事，笑脸僵在脸上，神情慢慢变得凝重，说道：“这件事只有你我两人参与，为了保密，上面会不会……”
他“杀人灭口”四个字虽然没说出口，老人又如何不知道他的意思？
老人怔了怔，脸上惊疑不定，只是很快便又神色如常，说道：“这种话以后不要再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你要知道，以后不知道还有多少大事要做。”
他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似乎是在提醒关世充不要乱说话，其实真正意思是，如果上面杀了他们灭口，就算下手隐秘，其他人也早晚会知道，到时候就没人再肯死心塌地卖命，人心一散，以后不管上面再谋划什么，就都做不成了。
关世充听懂了他的意思，心中稍安。
想起死掉的六万大军，他又忍不住有些肉疼，毕竟这支队伍，是他亲手拉起来的。
他转过身，望着那幅大仁王朝的巨大地图，怔怔出神。
过了许久，他用自己都听不清楚的声音自言自语道：“做出这么大手笔，竟然只是为了送人一份军功，这份军功究竟是要送谁？”
…………
盛京。
这里是大仁王朝的京都，是天底下最大的一座城市。
据说在这座城中住着数百万居民，街道纵横密如蛛网，可以想象它有多么繁华。
然而在皇宫前面这条长安大街上，却看不见几个行人，至少皇宫前面这一段路，十分冷清。
一个身材发福似富家翁一样的老人沉默前行，身后跟着一顶轿子，却没有乘坐。
这个老人看起来心宽体胖，可那张脸却远没有身材那样健康，他脸色发黄，几条皱纹也非常显眼。
他就是这座城市，或者整个天下，除了皇帝以外权柄最重的两人之一。
陆平，陆老首辅。
他这时脸色很不好看，痛心，失望，无奈。
他一直都把精力放在这座城市，放在朝廷，因为他觉得只要稳住这座天下的中枢，就不会出乱子。
谁能想到宁州竟然出了那么厉害的一支造反军？
他已经开始后悔，当初应该分出一些精力放在地方才是。
大约一旬之前，他费了极大力气才把军中为数不多的几个亲信之一，魏子城调去守龙华城。
可惜没有守住，城破了，魏子城战败身死。
虽然没守住，但他得到的情报，魏子城以一万兵力灭敌军六万，可以说虽败犹荣。
只是今日他在朝堂说出这些，没有人相信。
因为军报上是另一套说辞。
魏子城以一万兵力，仅歼敌六千，而且激怒了敌人，龙华城惨遭屠城。
这个说法大家都没有怀疑，皇帝陛下也没有怀疑。
也对，毕竟造反军从宁州开始，一路势如破竹，未尝一败，怎么会到了龙华城，对上魏子城就被以一万破六万？
要真是这样，那么之前对敌的那些将领都是干什么吃的？吃屎的？
陆平不知道之前那些将领是不是真那么不济事，但他隐隐约约觉得其中一定有猫腻，只是他找不到证据。
而且，军报上既然这么说，显而易见，负责传递军情的是白通古的人。
他长长叹了口气，觉得有些倦了。
抬起头来，天边好大一片火烧云。
一天又到暮时。
似乎那片晚霞太亮，他微微眯起眼睛。
过了许久，喃喃自语道：“要是老何还在就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