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天气难得清凉些，白头村东面的大山上，李青石行走在山林间。
灰毛土狗似乎还没睡醒，懒洋洋跟在李青石身边，一只黑白花纹的蝴蝶不知道从哪飞过来，在灰毛土狗脸上翩然来去，像是打算落在它鼻子上。
灰毛土狗不动声色，眼珠随蝴蝶转了几圈，忽然张嘴去咬，慢了一步，咬了个空。蝴蝶察觉到危险，扑闪着翅膀往远处飞去。灰毛土狗犹豫要不要去追，最终还是犯懒作罢。
李青石瞧得有趣，说道：“老灰，这可不像你呀，这要是搁在以前，早追出去好几里地了。”
灰毛土狗抬起眼皮瞅了瞅他，懒洋洋摇了摇尾巴。
李青石见它这副惫懒模样，笑骂了几句。
他这次上山心情跟上次截然不同。上次是来挖坟的，这次是来填坑的。
李青石一边走一边留意路旁，等走到母亲坟前时已经采好一把白色牵牛花。
这是他母亲最喜欢的一种野花。
少年把牵牛花放在坟头，跪在坟前咧嘴笑道：“娘，这回我可要说话不算数了，上回跟你说再来了就不走了，你就当我放了个屁。我知道你不会生我气，天底下哪个做娘的不想让自己孩子好好活着？你说是不是？你放心，既然没死，以后我还是会去找他，一定带他来这里看你。”
少年站起身来，开始往之前挖的那个坑里填土，说道：“以后我替你去看看白头村外面的世界是啥模样，回来说给你听。”他一面填土一面碎碎念，说起这些天发生的事。
说到一拳把陈有鹿打翻时，眉飞色舞，还摆好姿势比划了比划，特别幼稚。
李青石填完土，这些天的事也差不多说完，他抹了抹汗，一屁股坐到地上，有些得意道：“十年！十年以后我都不知道自己长啥样，到时候找个地方一躲，他上哪找我去？再说了，万一我真能去老君山，到时候还指不定谁揍谁呢，你说是不是，娘？”
少年又唠叨一阵，带着灰毛土狗下了山。
一人一狗下山后去了刘老头家，刘老头又在喂牛，李青石在树下矮凳上坐下说道：“老刘，喝点？”
刘老头抓一把青草递到黄牛嘴里，头也不回道：“喝你大爷！”
李青石伸手到怀里摸索一阵，掏出来往桌上一拍道：“够不够？”
老头瞅了一眼，见是两块碎银，这才放下手中簸箕，拍了拍身上灰尘道：“这还差不多！”去屋里取了酒菜出来。
又是两个白碗，一坛劣酒，一碟花生米。
李青石不满道：“这么多钱都不给来个肉菜？抠死你得了！”
老头不理他，问道：“你小子怎么这么大方了？以前都是一个铜板一个铜板往外拿，这回碎银子都出手了，不心疼？”
李青石仰头看天，叹了口气深沉说道：“历经生死，看破了，钱财身外物，留着没什么用。”
老头一巴掌扇在他后脑勺上骂道：“少他妈跟老子学，老子这一身深沉气质是一辈子沉淀出来的，学能学的像？”
李青石缩着脖子咧嘴笑了笑。
老头喝了口酒道：“不攒钱去老君山了？”
李青石也喝了口酒：“去！怎么不去？反正一时半会钱也攒不够，该花也得花。”
老头朝他竖了竖大拇指：“这话在理！以后可别欠钱不还了。”
李青石撇了撇嘴道：“老子什么时候欠钱不还了？对了，你这一瘸一拐的，这几天就别去田里了，好好歇歇。”
老头瞪眼道：“废话！你让我去我也不去。”
李青石端起酒碗道：“该扣多少工钱你记着点，别等分粮食的时候赖账。”
老头端起酒碗正要喝酒，听见这话把碗重重往桌上一放，指着李青石鼻子骂道：“你个小兔崽子还有没有良心？你给我说说，我这一身伤怎么来的？”
李青石大气摆了摆手:“算了算了，让你占些便宜，不跟你计较。”
老头骂骂咧咧一口把半碗酒喝下肚。
李青石也一口喝掉多半碗酒。
少年吃了几颗花生米，觉得脑袋有些晕，给两个酒碗里倒满酒，看着老头那张青肿老脸叫了声:“老刘。”
老头正扔了颗花生米在嘴里鼓弄:“咋了？”
少年打了个酒嗝:“以后别吃花生米了，你又咬不动。”
老头翻着白眼道:“我愿意，你管的着么？”
少年低头喝酒，过了一阵又叫了声:“老刘。”
老头有些烦:“老喊啥？叫魂儿呢？有屁直接放！”
少年犹豫一下，咧嘴笑道:“我就是想说，其实你没门牙比只有一颗门牙顺眼多了。”
其实他本来是想跟老头说声对不住的，可话到嘴边就是说不出来。
老头拍桌子瞪眼骂道:“操你姥姥！”
少年笑的更开心了。
老头狐疑看着他那张笑脸，有些心虚，觉得是不是又让这小子占便宜了？
…………
李青石从刘老头家出来，脑袋晕晕乎乎的，以前喝上三碗酒屁事没有，顶多脸有点红，今天怎么回事？难道是喝的猛了？
他一边走一边心里琢磨:老刘说读书人肚子里最多弯弯绕，那陈有鹿老爹是做官的，也不会好到哪去，虽然答应了十年后再打，却不会就这么算了，肯定得憋点坏主意出来，可他能有啥坏主意？
李青石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来，他咧嘴笑了笑，老刘不也是读书人？也没觉得肚子里有多少主意呀。
在李青石眼里，刘老头除了会治跌打损伤，学问也很大，他觉得老刘比学塾里的冯先生学问都大。
少年一直觉得老刘一点也不像混过江湖的，更像是个考了一辈子功名一直没考中的落魄读书人，因为少年觉得他学问真的很大，起码比他的武功可强太多了。
老刘那点花架式能叫武功么？李青石觉得够呛。
他摇了摇脑袋，甩开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走了一阵忽然咧了咧嘴，有点心疼那两块碎银子了，可心疼归心疼，他不后悔给了老刘。
经过这次搏命，他觉得该对身边的人更好点。
李青石晕晕乎乎回到家，打算先睡一会，然后去整治整治那两亩田地，他寻思着这两天再不下雨，就该浇水了。
他刚在床上躺下，就听见李狗子在院子里叫道:“石头哥，你在家么？”
李青石应了一声，又从床上爬起来，等李狗子进了屋，问道:“下午不去学塾了么？怎么有空来找我？”
李狗子有些着急道:“中午吃饭听我娘说，那陈有鹿想把我带走！”
李青石愣了愣:“带走？带到哪去？”
李狗子道:“说要带我去罗浮山学武。”
李青石一时有些懵，想了想才道:“难道他是想拿你出气？”
李狗子道:“不知道，听我娘说他还想把黑丫也带走。”
李青石沉默了一阵，问道:“你去不去？”他知道这对狗子和黑丫来说是个离开白头村去见大世面的好机会，虽然担心陈有鹿拿他们出气，可得罪他的是自己，狗子和黑丫顶多是被他迁怒，再说也没什么深仇大恨，能有多大怨气？打骂一阵子等他出完了气也就没事了。
说到底这终究是个大好机会，待在白头村能有啥出息？
李狗子摇头道:“我不去！”
李青石道:“为啥？怕跟他走了以后挨欺负？这个不用担心，到时候你哄着他点，有句话叫伸手不打笑脸人，等他消了气也就没事了。”
李狗子摇了摇头。李青石说的这些他也明白，他不愿意对王元甲他们认怂，是因为怂一次可能就会一直挨欺负，陈有鹿不一样，如果去了罗浮山，就算一时做狗，终究会有翻身的机会。
这道理他一个九岁的孩子说不出来，可是他懂。
李青石看着他道:“你再想想，那可是罗浮山，我可是做梦都想去的。”
李狗子扯出一个笑脸道:“你别逗我，我又不是不知道你想去的是老君山。”
李青石道:“原来你想跟我去老君山？我也就是念叨念叨，老君山能收咱们这样的？想想就不靠谱，去也是碰运气。”
李狗子道:“石头哥想去就肯定能去，我就够呛了，再说我也不想去。”
李青石道:“那你为啥不跟他去罗浮山？”
李狗子不说话。
李青石想了想说道:“你不会是怕你跟黑丫走了以后就没人跟我玩了吧？怕我一个人在白头村没意思？”说完他忽然有些明白陈有鹿的用意了，想到狗子跟黑丫要离开白头村，他心里空落落的，很难受。
李狗子摇了摇头道:“不全是为这个。”他沉默了一阵，说道:“我不放心她。”
李青石愣了愣，不说话了。
如果娘还活着，他也不会丢下她离开白头村。
两个孩子沉默一阵，李青石问道:“你娘怎么说？”
李狗子道:“她当然想让我去。”然后低下头小声道:“我不去。”
他留在白头村，虽然她挨欺负了他也做不了什么。
可是他好歹能知道。
他能记着。
他总有长大的一天，到时候就能帮她欺负回去。
哪怕是拼了命。
可要是他走了，她挨欺负了他都不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