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子凌出现在了身后。
“殿下好。”
“不进去么?”凌问。
“里面有点闷。”
“也是啊。”
这不像是千金和皇子的对话。衡偷偷抬头瞥了一下她。古式的高跟鞋露了一点在白色的纱裙外面。辨不清颜色。纱裙的裙摆有镂空的花纹,很精致。仔细看去,是某种花的连图。辨不清是什么花。再向上看,纱裙一直收窄,直到腰部。不算很细的腰。再向上看,从腰到颈是相对柔和的曲线。月光倾斜在那曲线上,似流水般的知性美静静地流淌着。
衡已经不敢看上去了。眼睛收回来,这时发现那腰是如此的恰到好处。如果是束的话,那也太自然太完美了点吧。
“宴席的菜肴还……”话没说完,被另一个尖细的声音打断了。“呀呀呀,凌殿下,怎么出来了呀。”一个不算太高的小姐出来了,穿着绿色的礼裙。左手的袖子被半卷了起来。她就用那只左手一把捆住了凌的脖子,硬是把他拉低了下来。
“痛~”凌的哀号也很有磁性。
“不用叫的那么甜,我会害羞的。”
“没在叫你~”那个小姐的名字就叫,彤。
“怎么跑出来啦?”
“里面有点闷~”
“呀,不是我们的凌殿下刚说,尽管宫内有点热,但是它只会让我们宴会的兴致更高昂,让我们尽享宴酣之乐,活在当下吧。我看你一点不闷呢。”边说边把凌撵进了宫内。
皇子已经忘了他出来是叫衡进去的,宴会上有些人还是挺难对付,不大好玩的,这时就需要衡来发掘出他们的价值。
“采子小姐——采子——痛~痛~”
衡再次确认她叫采子。显然她与皇子的关系没有刚才那位暴力狂的亲密。衡知道,暴力狂的亲密只是一种社交手段手段很粗暴,目的很简单。
可是眼前的女子却是另一种态度。就衣着来看,绝对不输给暴力狂的。皇子也特意加了“小姐”二字,她果然是名千金。
这时对衡来说,气氛有点奇怪。一种说不出的局促。是衡心虚了。
采子没有理会他,回过身眺望那空气。
衡也忘了自己出来干嘛了。是出来避难的。这一点与采子是相似的。他的心跳得有点奇怪。试图理清楚自己的心绪。一个饱经风霜的书童有这般频的心率,简直是一种羞耻。
是个小姐,千金小姐。穿得很端庄,的确是个小姐。很尔雅,第二次的确是个小姐。小姐怎么没有用小姐的台词呢?小姐没有向凌抛媚眼套近乎,难不成她看不上么?不是的,回答的语气很和缓,是让人舒服的语调。如果那是一种技巧,那也太自然太完美了吧。噢,她的腰也是太自然太完美了吧。曲线也很好看。跑偏了。是个小姐。没有套近乎,对凌皇子没有刻意回答,凌失败了?!这是个强敌啊。
得出了一个不简单的结论。
这的确是个强敌,但不是衡所以为的凌皇子的强敌,而是他自己的强敌。他这一刻的结论里还没有包含着自己的心已经动摇的讯息。准确来说,是他意识到了,但是潜意识又把动摇给压下去,给瞒过去了,他不允许自己在这种简单的事情上有所动摇。
可是,真的简单么?
衡忍不住再次抬眼去看她。刚才的皇子走了,他下定决心一眼望上去,就当为皇子拿情报吧。一眼扫到了颈部。鼓起气,脸有点红,再向上抬一下眼就行了。再一点就行了。
看到了,她的脸。还是无法看清她的表情,但是轮廓看得很清了。如宣纸上一笔微微起伏的波浪。下巴没有很尖细,没有很凸翘,而是内敛着,流露出一种天生的腼腆,或者叫矜持。
采子转过头来。动作其实很缓,但衡没有想到,觉得来得太突然了。衡的脸刷地就红了,这是一种复杂的红色,是混合的红色。就像画工用完了若干种红色之后一股脑地倒在了一起。这种红是尴尬的暗红、是羞耻的通红、是不知所措的朱红、是男女间自然的潮红……
衡被红给晕住了。血气的循环乱了方寸。他的目光凝滞了。出乎意料的是,采子只是转了过来,看了一下他,又转回去继续她的眺望了。
这是一种确认。既然对方没有说话,那么就不必打扰了。这是一种对待与自己地位相似的人才会用的确认方式。没有别的意思,只是看看有需要自己的地方没有。
没有诘难,没有厌恶、是一种确认。对凌来说,这是不大可能看到的“下等”的交际,因为没人舍得放弃这么一个皇子;但对衡来说,这样一次确认除了在与老先生游历时得到同行的关照时体验过外,入宫以来就成了遥不可及的虚无缥缈的东西。或许就像采子眺望着的远方的空气那样,连是否存在都让人怀疑。
衡感到吃惊啊。
一个成年的书童,因为过早地经历世间的沧桑而变得如此成熟,但是他却因此而完完整整地跳过了每个少年该有的那份青春的蠢动,那份最值得怀恋的纯真。
衡的成熟,是一种带着恨的成熟。他比同龄人看到的阴暗更多,从而默默承受着这种阴暗带来的痛苦。他恨那痛苦,恨那阴暗让他看到,恨他自己就被这阴暗玩弄着。
所以,他不可能意识到,他的青春在晚了三五年后再次萌动着。他只是在简单地用自以为别人看不到的高等的社交学问去分析采子小姐,去评价一个自己已经为她倾心的人。
如果衡越是想下去,想弄明白自己刚才失常的反应是怎样的话,他将会遭到彻底的失败。
喜欢是没有理由的。可以对着女孩的面说出极其动听的理由来俘获她的芳心,但是真正喜欢一个人,只会觉得那理由像一团颜料,表面上分得一清二楚,真要讲起来是那么的复杂。讲了这个就会少了那个,永远没有讲完的一天。
衡放弃思考他的失常是对的,但并不是因为他的理智,而是他对自己的欺瞒。他不承认内心深处的动摇。这或许是每个“成熟”的少年都会经历的事吧。
后来宴会就结束了。
※※※
衡睡不着,静静地溜了出来,在凌宫的花园里散步。他的心不由得被采子所牵引。原因太多,他自己也不清楚。只是觉得不想着她,心里面就不能睡得安稳,虽然想着她会搞得更糟糕,可是还是忍不住要想。不知不觉地就想个没完。
如果说女人如水,那此时的采子是一杯酒。雕栏玉砌,明月繁星是她的杯,她的存在是杯里的玉液。刚开始没有设防,沾到了一口。舌尖里散发的香气悠悠回荡着。警惕了起来,可忍不住再沾一口,残酒滑到了喉咙,先是烈,而后绵长地回甘。脸已经红了,神志有点恍惚。酒力很好,是没有兑水的农家小酿。明知道不能再碰,不行的。可是哪里忍得住呢?又一口,这次鼓起气狠狠地来次酣畅的,干脆一次尝个够。上头了。恍惚了几下,越发觉得这酒对味,这酒甘醇。一次果然是尝不够的。可是自己酒量怎么变得这么差,一杯都没到就红成这样,不该不该啊……就是这样矛盾着矛盾着,矛矛盾盾什么的都拿开了,又回到了不设防的开始。进去绕了一圈,回到了原点。
衡喝酒的样子是很有风度的,一点不像市集里的书童。老先生在礼仪方面的管教出奇的严。
衡走着走着,心里面又生出对自己的悔恨感。在这里干嘛啊,再怎么想也只是那一刹那,回去。
走到宫门附近的小道,凌出现了。
※※※
“睡不着么?”皇子的语气总是带着不该有的调侃。
“凌殿下,睡不着。”
“别殿下了,就我们两个。”皇子眨了一下左眼。
“殿下还没睡么?”
“不是我先问的么?”皇子摇了下头,对没有改口作无奈的接受。
“是的。睡不着。”
“我睡醒了。可能喝酒喝多了,睡不深。”
“我准备回去了。”
“陪我聊天。”皇子拉住衡。
“是的。聊什么呢?”
“给你找对象吧。别那么惊讶。今天宴会里出来刚想找你呢。里面的人说到谁谁在筹办婚宴,问我有什么打算。我哪有什么打算啊,然后就特别想到你。啊,我也是感动这么关心我的仆人啊。要不给你推荐几个?”
“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淡淡的话一出口,两个人都惊呆了。
皇子没想到,衡居然有了喜欢的人。
衡自己也吃惊会说出这种不可能的话来。应该是出于自我保护吧。料想推荐的人大多是宫女,与自己有着同等卑劣的地位。处在皇宫之内,与京城隔着一座高实的围墙,夹在高等与低等人之间,又不是中等人,只是换了一种活法的低等人。苟且地活着。
他的心里是渴望着有朝一日获得攀升的。
那么他能喜欢谁呢?如果这个能是“能够”的话,他只能喜欢即将摆在他面前的宫女;如果这个能是“可能、会”的话,他只可能喜欢刚才的采子——小姐。
我——喜欢——一个——小姐。
他想扳回来,可是实在没有别的话比“我已经有心上人”能够阻挡强迫性的相亲了。况且,谁知道他喜欢的是个小姐呢,只要不问,只要不说,就让这个不存在的人一直存在下去好了。
可是,真的舍得让她不存在么?
衡不知道,他第一次对自己用了“喜欢”这个词。感觉很奇妙,说出来后的一刹那有一种心跳的感觉。
他知道,在他面前的,是一条永远永远跨不过去的鸿沟。这条鸿沟的一头是他,以及成百上千、成千上万、成万上亿地与他相似的人,那一头是他们这群人埋在心底的永远的幻想。
不再想了。
凌宫与宴会的宫殿隔了几百步,宴会的宫殿与采子的家城不知道又隔了多少个几百步。(小姐是不住在皇宫里的,他们是达官显贵的千金)
走一步都艰难,可走完一步还有不知道多少个几百步又几百步在等着他。
此刻的采子,与其说是衡心中的心上人,莫如说是代表着他一切美好幻想的上等生活的化身。
她是那么的遥远。
谈话在天亮前结束了。衡睡了一会,他不知道,有一个翻身的机会在等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