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经验丰富的于显龙实在不能准确记得作为船员他多少次航行海上,但他以船长的职位指挥这艘船已经是第五趟,而且又一回带着令人激动的小秘密出海。与以往返航完全不同的是,船舶在启动的那一刹,他内心赫然抖出大片的悸动。船舶平稳驶出很远,他却愈来愈焦迫,不断自语:“危险!前面真会有么?”他带领着技师反复检查了每一部设备,每一个配件,并没有查找出产生故障的潜在可能。他仰起头,朝天祈望,只愿不出任何差错和意外,安全准时抵达目的地。默默祷告几遍,总是甩不掉那挠动的不安,不祥的预感像吐着信子的恶龙缠绕心头。
他心神异动地看到每一位船员各守其责,各尽其力,自己倒无事可做,信步迈上甲板,手扶桅杆,朝远处眺望。
他有一副令人都羡慕的身板,高大而笔直,健硕又标致,齐整的毛料船长服匹配在他的身上,从后影望去,仿似一位战功赫赫的将军。他挺立的英姿,引得船员们或抬起头,或伸出头,望向他这边。
他背后不远处站着二轮管王九龄,当班舵工童大庆溜过去,挤挤眼,意味深长地一笑,操起地道的山东口音说:“船长有心事啊。”
王九龄也加深了笑纹,语气也耐人寻味:“船长嘛,和你这样的普通船员不一样,总有一大堆的心事要想。”
大副陆川生走出船舱,收住脚,在童大庆的大脑袋上轻轻一拍,小声斥道:“瞎咕哝什么?回到你的岗位上,做好工作,不要对船长品头论足。”童大庆回看一眼,缩脖跑开了。
听到陆川生的声音,于显龙扭转回身,端着架势问:“船是否偏离航道?航行正常吗?”
陆川生快步走近船长于显龙,仔细瞅瞅于显龙的神态,说:“船舶正在航道内行驶,无异常。我往返检查船上工作情况,其他船员工作表现都好,查到底舱,发现机工小吴倚在操作台上睡觉,就叫醒他,狠狠批评几句,小吴全不当我是大副,故意丢下脸色。我气不过……”
于显龙做出一个手势,截断他的话:“敦促每一位船员做好份内工作,才能保证航行顺畅。”他明知陆川生对吴战利有看法,心下却不以为然。
陆川生一挺身,脚跟相碰,脆声声地应答:“是,一定督促好船员。”
于显龙看着陆川生离去的背影,不由地想:这位曾经的海军士兵的确能干、敬业,只是性情不好,口齿细碎,爱搅些是非。但有他在,自己确实省心不少。
当初他不得已接受聘用,在这艘“越海舟”号运输船上担任船长,第一次见到陆川生时,这个矮瘦的大副围着他点头哈腰、满脸谄笑,耳朵里突然灌满啰里啰嗦的恭维声。他首先的印象是这家伙缺乏真材实料,定然做不好工作。哪知陆川生很快展露出个人本领,将工作细致到琐碎,甚至宵夜的甜点都查看一遍,准确说出蛋卷是哪一天制作。常常把他最喜欢吃的蛤蜊从厨师手里接过来,麻利地捧到他的办公桌前,再送上最柔和的语言。与这样的人一起工作,使于显龙不仅感受到做船上最高首长的满足,更有一种境界上的享受。
于显龙从十八岁服兵役开始,便以成人的方式进入社会,接触过无其多的军人、公务员、船员,还有脚夫、农工,见过溜须拍马的,竟不曾遇到像陆川生这样顾及和侍奉领导到如此细微的下级。
陆川生似乎在早上睁开眼的第一个念头,便是船长起床没有,昨天安排的事该怎样做,未安排仍需要做的事有哪些,包括船长每一餐的口味和营养,一直到深夜上床都在为船长关注的事情忙碌,几乎一刻不停。于显龙不能否认陆川生身为大副十分称职,可一见到他总有不爽之处。起先于显龙还有些许不解,在深入接触以后,终于想明白了,这个人太过注重领导,刻意做事以博得领导的赏识,做得太多,太过分,便有造作之嫌。
平日的工作中,陆川生也常能考虑到其他船员的内心感受,很是和气,却不能遭遇对抗。一旦有人顶撞他,他立即火冒三丈,大声呵责,明显地以权压人,哪个会心服口服?及至他跳脚大骂,却被嘲讽一番,弄得灰头土脸。事后他总要找个占理的茬口,劈头加以报复,再添油加醋状告到于显龙这里。于显龙何等聪明,如何不知道其中缘由,不咸不淡地帮胡川生几句腔,纯粹是维护脸面。
一些船员看不起陆川生,表明上应付,也只因为他的职务,而不是他本人。个别人,比如船工吴战利,不屑于表明应付,陆川生讲得无懈可击了,低头默不作声地照着做,不中听了,也不争论,自顾自地做自己的活计,佯装没听见。吴战利是于显龙带上船的亲密船友,信任和赏识自不必说了。这是个有深沉的人,轻易不做声,更不传话,交代的无论什么任务,完成得却意外漂亮,而且做事有胆量,于显龙自以为对吴战利了解很深。
陆川生打吴战利的小报告,于显龙大致可以判断出当时的情景。肯定是在陆川生走进底舱时,吴战利在完成此前的工作,的确在机房里打盹,陆川生大声叫醒他,呵斥他。吴战利一语不发地直起身,重复做些杂活,陆川生跟在后面,讲一大堆关于工作时间睡觉的严重后果,结果没有回音,讨了个没趣,气急败坏地来告状。于显龙并不以为然,机工实质上就是养护工,相比引航员几乎可以忽略,工作间隙小憩一会儿,大副发现了说两句也正常,再报告船长,真是小题大做了。
于显龙很欣赏自己用一句非常理性的方式打断陆川生的小报告,否则的话,陆川生不知道要讲多少他不想听的淡话,他会跟着腻烦好一阵。他虽然心不在焉,却不想以任何方式招惹这个碎嘴的大副,因为他深知与这种人打交道,表面上维护十分重要。也正是这个大副,事无巨细地代行他的许多工作,他越发不想多费心费力,更多地想,如何在行船之中如何保守他那个小秘密,如何摆脱思想的拘束,得到身心的最大舒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