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君铎是幸运的,干完活后,膳食堂一个底层的老太监还塞给他两个粗面饼子。
不过现在恐怕已经不成样了吧。他背着身上的人平稳地走在雨中,心思有些恍惚。
“三哥,”她的嗓音并不如宫中女人那般纤细,有一种竹林间晨露打在青石上的沉韵和轻柔,“这场雨对我来说很幸运,在罚我的人看来,是我遭殃了,也就不会在意我有没有跪到黎明。”
可是你连站都站不稳了。他没说话,依旧迈着沉稳地步伐一步步向前走。
挽悦感受着他的心跳,也感受他一步一个脚印地向杂事局的方向走去。每一步都好像沉闷的鼓点,一下下敲击在她的心上。她十分意外,自己竟然对一个只见过两面的陌生人产生了信任的情绪。
“三哥,这雨点打在身上真有力,好像要把所有人的污浊全部洗刷干净,”挽悦轻声说,轻的仿佛在呢喃,一点也不在意他是否能听见,“可是哪来那么简单呀。”
其实她就是想自言自语。这场雨勾起了她对往事的回忆,以及对未来的迷茫。
君铎心底泛起一丝痛意,紧了紧手臂,把她往上带了带。
雨点,要是能清洗灵魂该有多好?
从采宜殿到杂事局的路本就很长,再加上雨点沉重的阻挡,君铎沉稳的步伐似乎要一直走下去,直到永恒。
拐过一道又一道路口,他坚定地向前走着。如果她不先开口,他绝对不会发话。他的思想很简单,就是在倾盆大雨中将背上的女孩背到目的地。
杨挽悦眯着双眼,贴在君铎宽阔的背上,正对他墨发凌乱的后脑勺。为了节省路途,他选择了一条小路。她眼神复杂地看着他破旧的布鞋踏在混杂着泥土的雨水中,道路早已泥泞。
“三哥,我好多了,放我下来吧。要不然咱们先避会儿雨再走?”挽悦想起之前他腿上血肉模糊的伤口,双手忽然紧握,神情略有些紧张。
“那边的屋檐挺宽敞,咱们去那边吧。”她急切地把脑袋靠在他耳边,带有些许少女馨香的气息轻柔地喷撒在他的面庞上。
他耳朵有些发红,朝几步远的屋檐下走去。
待把她轻轻放下,君铎被挽悦拉着一同坐了下来。依旧模糊了四周景物的雨帘不停地被掀动着,这道荒芜墙壁上的屋檐倒不是特别宽大,挽悦只有紧紧依靠着灰黑的墙壁才能使脚尖险险避过雨点。
君铎望着挽悦平静如水的侧脸,心中竟生出了一份难得的淡然。不是平时被鞭打也不起波澜的心境,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充实,盈满了他的思绪。
杨挽悦抱膝歪头望了身侧的人一眼,他清隽深沉的面庞同她一样布满了水珠,一次次滴落,好似划过他深邃的目光。
她弯了弯嘴角,与他一样不发一语。在君铎眼中,她乌黑璀璨的眸好像要恍惚了他的视线。
他面无表情,平淡地从怀里摸出了两个饼子,有些忐忑地望了它们一眼——好在是坚硬的粗粮,即使被雨水泡了也不会像馒头一样无法入目。
“你没吃饭,给你一个。”他再一次像之前那样专注地探进她的眼眸深处,声线已如成熟男人般有着独特的韵味。
但是这次,挽悦知道,他是非常希望自己能接受的,但是又担心会被嫌弃。每次他这样盯着她的时候,心中都是有些紧张吧。
挽悦微微向上挑的双眸依旧璀璨,她稍稍收敛了嘴角的弧度,郑重地从他手中拿走一个还能下口的饼子。
“谢谢,”她随后转头面向雨帘,胳膊肘轻放在膝盖上,显得她十分娇小,“三哥,你以后叫我悦儿吧,我爹爹以前就是这么叫的。”挽悦毫不犹豫地咬着食物,填充着早已空荡荡的肚子。
他的神色变得生动了些,眼眉也更加立体,转头望向被大雨隔开的远处:“好,就叫悦儿。”
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是她的眼神,鼓舞着他。他想,悦儿的眸可真好看。
两人各怀心事,思考着往昔的记忆,在雨中默默并肩而坐。可是,这夏天的暴雨竟然持续了很长时间,久到她和他的思绪都飞到了九霄云外。
这时,君铎感觉左手边的身躯微微晃动着。他侧目,看到杨挽悦早已闭上渲染着色彩的双眸,身体没了知觉,微微随风摆动。她的衣服已经湿透,就那么贴在身上,被冷风一吹,还轻微地战栗几下。
君铎诧异于她的疲惫,又蹙了下眉,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向挽悦再靠近几分,上衣的衣角不小心覆盖住了她腰间垂下的白色布带。
这时,一阵心血来潮的强风扑面而来,正从挽悦的斜前方掠过来。她纤瘦的身躯先是晃动几下,脑袋却是缓缓倒向君铎。
他们俩本来就离得比刚才近,挽悦的脑袋轻轻靠住了君铎的左肩头,继续酣睡着。这一下轻击没有多少分量,却如山寺清晨第一道钟声打在他肩上,使他有了沉重感。
他低头,看了一眼挽悦因熟睡而毫无防备的五官。她微微嘟着小嘴,精致的鼻翼时不时微微抖动几下,几缕乌黑潮湿的发丝贴在白皙的面孔上,恬静安然。
他们在雨中就这样依偎在一起等待着,身上散发出的微弱热气自由地掺杂在一起。
雨渐渐转小,从豆大的雨点变为细密的雨丝,直到戌时三刻才变成了毛毛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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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纯姐姐,翠屏早不见人影了,我最后一次看见她跪着是在瓢泼大雨中。”香儿和段纯躲在屋中,看着雨势渐弱的室外。
段纯挑了下眼眉,满意之色溢出:“刚刚那么大的雨,她自己又不知道去杂事局的路,现在恐怕是浑身湿透、狼狈至极地在雨中向前爬吧!”
她不去看香儿的神情接着摆开架子说道:“我们现在可是伺候昭仪娘娘,有的是事儿可上心。对这等无名小卒,我现在可是连想都懒得想了,以后不必管她。”
“是啊,”香儿连声附和,眸中的冷光一闪而逝,满心的不服,“秋心姐姐已经派打杂的小陈子去杂事局禀告邱公公,翠屏已经属于宫中的最下等奴役了。”
段纯冷哼一声,眼睛一眯,彻底释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