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课铃终于响了,沈端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收拾好桌上的书本和眼镜盒,眼巴巴地看着讲课跑题又拖堂的老师,等老师下课。
等老师说完“今天先到这里”,坐在教室门边的端居拎起手提袋,“嗖”地冲出教室。L大的主教学楼虽然老旧,但是却能饱览无敌海景。端居透过教学楼走廊的窗户向外看,原来天已经黑了。海边的探照灯晃来晃去,星星似的地灯也亮了起来。端居情不自禁地放慢了脚步,对着窗外发呆。
同班同学纷纷从她身边走过,赶着去食堂吃饭。端居站了好一会儿,掏出手机,却发现手机没电了。上课内容太无聊,端居心不在焉地低头玩了整整两节课手机,把手机玩没电了。
她顺手把手机丢进大衣的口袋,跺了跺冻僵的脚,就是不想下楼去见他。窗外的海景忽然让她想起李义山的诗:星沉海底当窗见,雨过河源隔座看。
她想自己和顾永之的感情,注定是不现实的。
最早读到这前两句,是在胡兰成的《今生今世》里。她还记得胡兰成在书里写过一首诗:偶赋凌云偶倦飞,偶然闲慕遂初衣。偶得锦瑟佳人问,便说寻春为汝归。
她和顾永之刚刚认识的时候,顾永之给她写信,就援引胡兰成的这首诗。那时候浓情蜜意,居然没有意识到顾永之身边从来就不缺“锦瑟佳人问”。理科班的文艺男青年,谈吐温雅,长相出众,在一众理科宅男里卓尔不群,又被贴上了校草的标签,从来不缺女生搭讪。
两人认识的时候已近高三,端居的同桌孟开颜塞给端居一本胡兰成的《今生今世》,有意警告端居,顾永之就类似于胡兰成那类人,自恃有才,四处惹风流债。这种人可远观、可亵玩,但是不能认真。
但是那时候端居被磕了药似的初恋冲昏了头脑,告诉开颜:“顾永之是理科生,胡兰成是典型文人,不一样。”端居至今记得开颜哐啷倒地的样子。高中的时候桌面上放着书立,书立里插满了书,开颜夸张的动作让她桌子上的书“集体跳楼”,全砸在前面男生的身上。身经百战的开颜叉腰预言:“老娘一看一个准儿,不信你等着瞧。”
当时自己很是不屑。开颜直爽的风格也让端居觉得吃不消。
和顾永之刚开始在一起的时候,两人不像是情侣,倒像是普通朋友。两人间总是有磕磕碰碰,起因大都是读书看电影电视剧观点不一。那时候端居读一本书,书里说文艺女青年不食人间烟火,看人的条条框框特别多。端居从来不觉得自己是文艺女青年,但是身边的人总是说她是。她生恐自己是那类特别多事、看人标准特别高的十三点女文青,所以在和顾永之的摩擦中,她总是先退一步,顺着顾永之。当然,这样很累。
旁人眼里长相平平成绩平平的端居温默有余,魅力不足,根本配不上顾永之。端居的自卑驱策着她在顾永之前不断让步。
上高三的时候虽然每天从早读到晚自习学到头晕眼花,但是端居和开颜都在偷偷追一部民国剧。开颜叽叽喳喳地给端居普及这段民国历史。那时候端居觉得很累,和顾永之提出分手,因为他们两个相敬如冰,说话总是端着架子,很虚假,不真实。那部剧里有一位燕京大学经济系教授,才华横溢,是深受女生喜爱的学术型男,剧中两位家世显赫的小姐都为之倾心。但他温文尔雅的外表下隐藏着双重政工的身份,最终一位小姐在他怀里被一枪击毙。
端居躲在被窝里蒙住头,拿着手机追剧,觉得那一枪仿佛也打在自己身上,鲜血溅顾永之一身。顾永之像剧中的教授一样,挥挥衣袖,沉默离开。自己的信仰最重要,自己最重要,爱人又算得了什么呢?
端居死死地咬着被子哭泣,后来手机砸在脸上把自己砸醒,原来刚才哭着哭着睡着了。
翌日端居告诉开颜,自己和顾永之分手了,开颜只会翻白眼:“开房没有,亲吻没有,拥抱没有,你这谈的是什么恋爱?别扯精神恋爱啊,你就找了一书友,没谈恋爱。”
开颜直来直去的话劝慰人有奇效,端居觉得自己失恋失得像个笑话。
高三的日子沉闷有序地进行,在历经高频率的考试车轮战与加班加点的题海战术之后,端居重点大学失之交臂,高考出现重大失误的开颜选择复读,而顾永之考上了一所985大学的建筑系。
报完志愿,大家回学校照合影、取同学录,顾永之意气风发地站在学校树荫下面,头发上了一点发蜡,颀长的身材在人群里十分出挑。
他侧头和穿露肩A字连衣裙的女生谈笑风生,该女生曲线玲珑姿态娇媚,衣着打扮一向中规中矩的端居自叹不如。
空荡荡的教学楼里,声控灯开始闪烁不定,楼道里十分阴森。这情形把端居从回忆拉回现实中。端居环视左右不见一人,思及高校种种恐怖的灵异事件,觉得寒毛悚立、头皮发麻,急忙跑下楼去。直跑到一楼看见保安大叔才惊魂甫定,大口喘气。
该保安大叔身材高大,上次曾手持灭火器,浇灭学长辛辛苦苦在教学楼门口摆好的用来表白的蜡烛和烟火,端居记忆犹新。
顾永之站在大门口,远远地看着端居,两粒眼镜片折射出诡异的蓝光,掩盖了他的眼神。
顾永之开口就道:“你一向守时。”
“不高兴等就不要等。顾永之,在电话里我已经说清楚了,我们已经分手了,你还来做什么?”
顾永之走上前两步,脱口而出的是偶像剧里的陈词滥调:“我有什么不好?”
端居冷笑:“你除了自我感觉良好,什么都不好。”
顾永之听了面颊一抽搐,轻声道:“你能不能不要居高临下地对我说话?你有什么资本?”
端居把手提袋抡到肩上扛着,气急了,反而格外平静:“你要是站得直,我们一直是平视;你非要躺在地下耍无赖,那我就要居高临下。我是智商有限,没上成985、211名校,也没进入好专业,我什么都不是、一文不值。”端居目前为止在大学里学会的最有用的就是自嘲,反正自嘲不会丢钱掉肉。
顾永之一脸惊异地看着她,端居以往是那么会说话,那么顺从他。
“你是不是又找了男朋友?是不是他教唆你这样跟我讲话的?”
沈端居气得五脏气冲天,气急反笑:“你不愧是名校的学生,智商高,没的说。你猜的对,我就是找了新男友。你找,我也找。凭什么你找,我就不能找?你想放一个异地的,身边放一个调情的,微信摇几个满足欲望的,再顺手勾勾我闺蜜——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些烂事。”
顾永之抱着一大束白桔梗,一直没送给端居,此刻闻言就要将花当成手榴弹砸向端居。晚饭时间教学楼大厅里没有别的学生,保安大叔一个箭步冲上来打掉花束,冲顾永之道:“你是不是本校的?不是本校的怎么进来的?快出去!”
顾永之头也不回地走了。
沈端居只觉得脑子嗡嗡地响,头昏脑涨,泪水止不住地留下来。她哽咽着向保安大叔说了声谢谢,昏昏沉沉地走出教学楼。深秋的夜风一吹,吹得整个人发抖。她想给开颜打电话,告诉开颜自己多后悔当初没听开颜的话,掏出手机,才想起手机已经没电了。
高考刚结束时,顾永之重新关注端居的微博,加端居的微信,两人慢慢开始恢复成书友的状态。顾永之懂她、理解她。她喜欢汉服,喜欢裁剪。几家版型很不错的汉服商家的名字都很好听,什么瞳莞、三弄居、还月集、小嫏嬛馆,顾永之都记得。每次这些商家发微博提醒上新,顾永之都会帮端居留意。端居拿出色卡配色,顾永之总能帮端居参谋出最适合端居的配色。顾永之还能找到最好的角度给端居拍摄出最美的照片,然后修好图,打包发给端居。
当身边爱好相近的朋友还在看堆砌形容词的畅销书的时候,顾永之已经能区分出中华书局笺校的版本和沪古笺校的版本有什么区别,建议端居看哪一版,理由有一二三。当端居放周璇唱的《花好月圆》,身边的人笑话端居老土的时候,顾永之却能和端居谈周璇、八卦周璇和军统局长戴笠。当高考后那个暑假中的七夕节别的男同学还在送女友费列罗巧克力和路边买的玫瑰花的时候,顾永之手捧永生花盒,拿着端居最喜欢的博物馆周边,求端居复合。
端居记得那天自己高兴地直流眼泪,顾永之那样懂她。她答应了顾永之,哪怕两人大学所在的城市一南一北相隔千里,她依然毫不犹豫地答应了顾永之。
端居给一头扎入复读题海中的开颜打电话,告诉开颜自己有多开心,开颜一口打断:“傻。”然后果断挂了电话。
端居愣了愣,旋即觉得理解开颜的小情绪。开颜复读,压力很大。
入学后军训,怕晒的端居晒得如同泥猴脱胎,在南方的顾永之很贴心地快递给端居POIA的白蕾丝防晒霜,放在一只精致的礼物盒里,上覆一张精心修剪的睫毛蕾丝花片,让端居的舍友羡慕不已。端居小心翼翼地把蕾丝花片黏贴进自己的手账本里,拉上床帘,笑得像偷了油的小耗子。
端居住老校,条件不好,宿舍是八人寝,人多是非多。端居买了床帘挂在自己床上,除了中午晒太阳都拉着床帘,她觉得自己就像是小说里的“套中人”。
——————————————————保安大叔凹造型:红娘的反面就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