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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章 传恨

云萝一觉醒来,就知道自己已经置身在上官府上。

因为她在床上刚有动静,帐外就有候在那里的丫鬟低声询问:“少夫人,您醒了吗?”

虽说冒名顶替也有一段时日,这少夫人的名号在她听来还是十分的别扭。

“醒了。”她支着身子坐起来,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昨夜一不小心喝了太多酒,一测之下才知道自己果然是毫无酒量可言,以后还是少沾为妙。

想到昨夜是与上官陌在一起喝的酒,不由神色一凝。

她昨夜,应当没有说什么不该说的话吧?

“上官陌人呢?”

丫鬟回禀:“在前厅招待客人。”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回少夫人,现在是巳时。”

已经这么晚了。

她伸手朝怀里一摸,先前要送去给姨娘的那方帕子还在,安心之余却又急躁起来。那个顾书同与姨娘于她来说兴许都很重要,她昨夜被上官陌撞上,一时间光想着如何应对,就把这件事给耽误了。

将帕子重新放好,她掀开罗帐,低头找鞋子穿。

丫鬟慌忙过来阻止,“少夫人,少爷特地吩咐过,要您晌午之前都躺在床上休息,哪里也不要去。”

云萝自然不肯,“我没病没痛的,好端端躺床上做什么?”嘴上逞强,脚下却是微微一个踉跄,险些栽倒。

丫鬟伸手扶了她一把,“您昨晚上回来之后,吐了许久,少爷特地找了大夫来给您瞧,是大夫说的,您需要卧床好好休息一下。”

这些云萝倒是没了什么印象。

见小丫鬟一副忠于职守的模样,也不想带她为难,眼睛转了转,笑道:“也罢,我就不出去了,你去厨房替我弄些吃的来,我肚子饿了。”

小丫鬟伺候她也有些日子了,对她的性格也算拿捏了七八,不太放心道:“那您要说话算话,哪里都不能去哦。”

云萝点头应道:“那是自然,我保证说话算话。”

她若是说话算话,那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小丫鬟带着一脸的犹豫之色离开了。

云萝将门拉开一条缝,左右看了看,没发现有人走动,便一溜身跑出门去。

再回到上官府,她是眉眼带着笑的。

因为她先前的猜测没有错,在将帕子交给娘之后,娘便告知了她顾书同的身份。

长成至今,她一直只当爹已经不在了,娘从未对她说过这件事,为的,也是顾忌到爹的安全吧。

不论今时今日,他是以何种态度回来的,她都替娘高兴。

至少娘这么多年的委屈与辛苦,没有白挨。

娘问她,要不要相认。她想了想,拒绝了。

她身上还背着任务没有完成,相认只会给更多的人带来灾祸。

只盼爹能带着娘早日离开,也算作对她那份孝心的成全。

因为心情好,路过门房的时候,特意给了左右侍卫一个灿烂的微笑。

左右侍卫却是惊得一阵哆嗦。

她几时出的门,为什么他们都没有瞧见?这件事要是让少爷知道了,怪罪下来他们可担待不起啊。

云萝自然不知道侍卫心中的抱怨与懊恼,一路神采飞扬地回了房。

守在门口的丫鬟见到她,眼泪差点没掉下来,“少夫人,您怎么能说话不算话呢?这样不声不响就跑掉了,万一有什么闪失,少爷那边你让奴婢可怎么交代……”

云萝就知道自己回来会遭到一番说教,于是没事人似的听着她在那里唠叨,也不急不慌。

不过提到上官陌,她忍不住询问一句:“你家少爷,不知道我跑掉了吧?”

他前面还招待着客人,应当不会有功夫留意到她这边的动静才对。

“少爷晌午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一个大活人一离开就是大半日,能瞒得住才怪。

云萝暗暗叫糟,随即又在心中自我安慰道,知道就知道,反正她也溜出去过了,至少现在不是好好地又回来了吗?

“你也别同他说我回来了,我可不想又被他教训。”躲过一时算一时。

小丫鬟露出古怪的神色,看了看她身后,小声提醒:“可是,少爷好像已经知道了。”

云萝迅速回头,就见上官陌手里端着什么东西,自回廊那头缓步走了过来。

心想也是躲不过了,索性把头一低装可怜道:“知道你爱教训人,训吧训吧,谁叫我又违规在先。”

上官陌走到她跟前,停下了脚步。

云萝低着头,一副听之任之的姿态,却听到他的声音自头顶方向传来:“进屋去。”

难不成还要留到无人的时候再行刑吗?

“时候也不早了,有什么话,就屋外站着说完吧。”

任打任骂,她至少也要留个人证在场,虽然明知道丫鬟是上官家的人,是没什么可能会站在她这一边的。

“屋外夜气重,你昨晚宿醉之后又不肯留在床上休息,当心惹了风寒。”

云萝眸光中闪过一抹诧异之色,怔住了。

为何不是出言训斥,而是这样听来体贴得不似寻常的一番话?

“大夫开的药,伙房熬了热,热了熬,已经折腾了三遍,估计药性也失得差不多了。不过我瞧你一副神采奕奕的样子,想来不喝药也没什么关系了。”

云萝这才留意到他手里端着的,正是还冒着热气的药碗。

温声细语不说,竟然还亲自送药过来。

上官陌,莫不是他自己惹了风寒,烧糊涂了吧?

何其诡异的一些举动。

见他作势要将汤药倒掉,她赶忙伸手阻拦,“等等,我要喝!”

上官陌无声一笑,收手转身,看着她将药碗从他手里取走,三两口灌了个干净,眉都未皱一下。

“时候不早了,你早些歇息吧。”

丫鬟在一旁机灵地接过空碗,先退下去了。

上官陌也转身欲走,云萝看了他一眼,突然开口说道:“你,没有什么话同我说吗?”

这样的礼遇与温和态度,究竟是他一时糊涂了,还是其实是他已经察觉了什么事,才故意给她来一场风雨来临前的宁静假象?

上官陌停步转身,看了她良久,语气间带着几分揶揄之意道:“以后若是想出门,和我说一声便是。爬梯子翻墙实在不太雅观,也不安全。”

只是这样而已吗?

云萝看着他神情愉悦眉眼带笑的样子,心里又是鼓起一阵莫名且不受理智控制的怦然之声。

情况似乎不太妙,她显然是见不得他太过温然体贴的样子。或许应该说,但凡是寻常的女儿家,都会禁不住在他的笑容下沦陷了理智与心神吧?

她对他,好像已经生出了一丝不该有的情绪。

未敢再与他搭话,她匆匆进到房中,迅速地关上了房门。

背抵在冰凉的门板上,却仍是感到了双颊渐渐泛起燥热,亦是将胸口那一阵强过一阵的心跳声听得清晰分明。

皇宫内院,回廊重重。

宋观之随在内侍身后,一路朝着御书房行去。

走到御书房外,内侍先一步上前,恭声禀报:“启禀皇上,国丈大人到了。”

殿上的人高高端坐于龙椅之上,此刻正低头看着案几上的地图,头也未抬地哼了一声:“进来吧。”

内侍退到一帮让出路,“国丈大人请!”

宋观之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袍,垂首踏入殿内,欲屈身行礼,却听到上方的人在说:“没有外人在,岳丈不必多礼。”

“谢皇上。”宋观之垂首走到一旁站定,“不知皇上找老臣来所为何事?”

皇帝抬头看了他一眼,眉宇间一抹冷然之色,伸手招呼道:“你且过来瞧瞧。”

宋观之便上前几步,方才看清案几上摆放的,正是天朝的疆域图。

皇帝的手指在图上画了一个圈,冷淡一笑,说道:“我天朝能得此锦绣江山,说起来也确是东平侯和他父亲的功劳。”

宋观之一时也猜不透皇帝说此话的意图,于是道:“老臣以为,能为皇上效力那是东平侯一家最至高无上的荣耀。”

皇帝冷然嗤了一声。

“这道理,国丈虽懂,东平侯却是不愿意懂。”他将地图拿了起来,又自上至下看了一眼。

“皇上的意思是?”

皇帝将地图一条一条地撕烂了,撕成碎片,随手挥洒掷得满地都是。抬眼看向宋观之,淡淡道:“你那边的动作,是不是太慢了些?”

宋观之吓得伏地跪倒,连忙道:“老臣该死!是老臣办事不利,回去一定会督促手下,加快速度!”

皇帝冷冷瞥了他一眼,脸上的表情转了温和,笑了笑道:“岳丈大人多心了,朕只是怕你忘了我们还是坐在同一条船上的,刚好想起来,就顺便提醒一声。”

宋观之又怎会不清楚他的阴狠脾性,连连点头称是,“请皇上放心,老臣一定会在半个月之内将事情解决!”

皇帝“嗯”了一声,“那你去吧。”

宋观之弯着腰小心地退出殿去,走远了。

皇帝脸上的冷厉之色渐深,抬头却又瞥见挂在墙上的那幅画。看着画中的人,目光下意识转了柔和。

自古以来,江山与美人总是容易纠缠在一起。

他与东平侯之间的恩怨,自然不仅仅只是权势的争斗那么简单。

自夺了佟离的心上人那一日起,就没想过再留他的活路。若非当时佟离手握重兵,他早可以找到一百条一千条理由将佟离处死。

只是有一件事是他至今想起仍愤懑难平的,便是当年他虽然将上官绮蕊抢到身边封了妃,她的心里却始终只有佟离一人,到死也不曾更改心意。

身为堂堂天子,以为自己胜利了,却不想抢来的也不过是一个心思始终不在自己身上的女人,简直可笑到可恨!

释去东平侯的兵权何其容易,而自己想看到的当然不仅于此。

他是要佟离死!

说起来,他并不想牵连到上官陌,毕竟他是绮蕊的哥哥。

只可惜上官陌冥顽不灵,一心要与佟离混在一起。想要除掉佟离,就必须先除掉上官陌。

其实若非上官陌身边那一帮子的江湖草莽让朝廷有所顾忌,佟离与上官陌早就成了阶下囚了。

这一次,只要宋国丈那边的计划不出岔子,就会是一个肃清对手的好机会。

这许多年来越积越深的恩怨,该做一个了结了。

他已经有些迫不及待地等着看对手臣服的那一天。

一只鸽子落在了回廊的栏杆上。

云萝伸出手去,将手里的吃食喂给鸽子吃。

在不经意的动作间,她已经顺利取下了绑在鸽子腿下的东西,握在掌心里,然后不动声色地转身回了房。

拆开手里的东西来看,上头简单几行字写着:莫忘使命,做好配合,尽早动手。

这一日还是来了。

她却忽然有了一丝犹豫。

起始之初,谁是谁非都与她毫不相干,她只管做好自己要做的事便是。

可是人非草木,总是容易动情。住进庄里这段日子以来,她与府中的人相处融洽,大家都对她很好,上官陌也是从未亏待过她半分。

如今,要她摒弃是非助人为恶,实在让人有些于心不忍。

可是想到身后还有一群人等着她来庇护,她又忍不住鄙弃自己的优柔寡断。

总是需要有取舍,取了众人的平安,舍去一份本不该出现在她生命里的情愫,这才是最理智的抉择。

眼下的情势,已经容不得她再犹豫了。

同朝会已经接近尾声,一些路远的客人都动身离开了,剩下的都是些归程很近的。

该商议的事几日前也已经商议完毕,剩下这几日的招待,也不过是闲话些琐碎事情。

上官陌原是坐在席间与人畅谈正欢,抬头见到罗将从门外走来对他使了个眼色。

于是他便站起了身,握拳向四下致意道:“大家先坐,我去去就来。”

出了花厅的门,主仆二人一路走到园子的假山旁,才停下脚步。

上官陌转身问:“什么事?”

罗将面色沉沉,并未回话,而是将手中的东西递上。

是一张十分精巧的绢帛。

他伸手接过,展开来看,脸色蓦地阴沉下来。

“在哪里发现的?”

“后院……江姑娘的屋头上。”

上官陌拿着绢帛的那只手渐渐捏紧,“还有什么证据?”

“听随侍的丫鬟说,江姑娘来府中不久,在游园的时候救下了一只鸽子,之后便养在了屋檐上,也不是很上心,偶尔想起来了,才会去喂些吃食。可是属下抓到那只鸽子之后检查过了,是一只信鸽。”

“江云萝的身世与来历,你查得如何了?”

“查到了一些,不过属下暂时还未能将二者联系起来。”

“尽快给我一个明确的答案。”

“是!”

“下去吧。”

罗将小心地转了身,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留下上官陌独自一人站在假山旁,望着满园的盎然秋景,脸色却渐渐寒成了冰霜。

他只猜想她身后藏着秘密,却不想竟会是这样一个结果。

千头万绪,他终究是小瞧了她。

手心里的那一小块素色绢帛,已经被捏皱得不成样子了。

云萝起了个早,将正欲出门的上官陌堵在了门口。

“我有件事想同你谈谈。”一边说一边偷看他的表情,大清早的,也不知是谁惹了他,脸色这样的难看。

上官陌看了她一眼,眼中的厉色闪逝即过,转眼已经恢复了温然之色,回道:“什么事?”

云萝并不知他此刻的心思,笑了笑道:“眼见我也快离开了,在走之前,我想还你一个人情。”

“你这次帮了我的忙,之前欠的人情便算是抵消了,又何来归还之说?”

云萝摇了摇头,“说的是没错,只是我在府中也住了这么久,扪心而论你待我不薄,所以我若是这样大摇大摆走了,心里总会觉得过意不去。”

她这样一反常态突然献起殷勤来,心里是在做着什么算计?

他倒是很想见识一下。于是扬眉一笑,回道:“既然如此,那就说说看,你预备如何来还我这份人情?”

云萝想了想,问:“你有何愿望想达成,不妨说来听听。”

他无声一笑,反问:“那你自认有何一技之长可以用来偿债?”

她左思右想许久,故作神秘地凑近一步,问:“想求姻缘吗?”

堂堂上官家的主人,有需要自己去求姻缘的道理吗?多少名门之家的姑娘,都恨不得挤破上官家的门槛而来。

他深沉一笑,“我的愿望,你无法达成。”

云萝不服气,“倒是说来听听。”

他缓缓回道:“求得国泰民丰天下太平。”

云萝压根不相信他,看他也不是那种忧心天下的人。

“这个愿望太虚妄了,你明知道像我这样的市井人物,根本是将‘天下太平’这几个字写周全了都成问题。”转念又想,还是决定作罢了。

“这样吧,三日之后,我带你去个地方。到时候没准当真有机会,还了你的这份人情。”

上官陌甚至都不询问是去哪里,就淡然一笑应道:“好。”

离京十里外有处碧波湖。

日朗气清的日子里,出门游赏的人出奇的多。

眼见湖泊已然在望,上官陌停下脚步,眺望了一眼。只见湖边皆是来来往往的游人,水边也泊满了画舫。

这样的场面,完全不像寻常里出门赏秋该有的阵势。

身旁不时有轿夫抬着锦轿路过,人群里也分明是年轻的女子居多。

再看一眼身旁的人,她倒是一脸的兴奋神色,踮高了脚朝湖边望去。

“说吧,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

云萝也不再隐瞒,笑回道:“一年一度的游湖会。”

“游湖会?”他挑眉。

云萝干笑两声,心虚地回道:“像你这种身份的公子哥,不太清楚游湖会的涵义也是正常。来参加游湖会的都是些未成婚的男女,多半是想借着这样的机会,看能不能寻到自己的心仪之人。”

上官陌终于明白过来。难怪先前她神秘兮兮地问他想不想求姻缘,原来竟是打的这个主意。

只是这种时候,她还有心思来理会这些吗?

又或是,其实并不若表面这样简单。

“看你年纪轻轻,不想还喜欢做保媒牵线这种事。”他冷哼一声。

云萝也不见惭愧,反而笑嘻嘻道:“若能成就他人一段美满姻缘,也算做了件功德之事。你就权当出门散散心,万一就碰上了合心意的人呢?”

上官陌睨了她一眼,半晌才道:“如果真有那样一个人,你确信就一定能替我说下媒来吗?”

关于这个问题,云萝丝毫也不担心。

“到时候只怕根本不用我多费唇舌,单凭上官公子你的风采与家世,这方圆百里谁家的姑娘不是抢着嫁?”

这些算是实话。眼前的这个人,容貌出众,器宇轩昂,她若是寻常姑娘家,见了他也会心思萌动的吧。

随即就暗暗在心里皱眉,今日前来并不是让她对着上官陌胡思乱想的,这个男人再美好,也统统与她毫不相干。

她不动声色地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了。

上官陌不置可否地勾了下唇角,目光转向远处的人群。

今日,或许是一个了结。

因为从她偷偷看他时闪烁不定的目光里,就已经可以窥见几分。

他会从容地,恭候她预备投诸在他身上的一切。

游人太多,在湖边转了一圈也未能找到空船。

上官陌负手望着湖面上那一艘渐渐移近的画舫,淡然说道:“今日湖上的船只太多,即使搭上了空船,也无法玩得尽兴,不如就在湖边走走。”

云萝当然不肯。瞧见水面上的那艘画舫在慢慢停靠过来,似乎是个刚刚归航的空船,她乐得直挥手,“哎,船家!”

船夫是名三十出头的壮年男子,粗布衣衫,模样看起来很憨厚。

他听到云萝的声音,便将船停靠道他们这边来,站在船头,朗声招呼:“客官是要搭船吗?”

云萝点头应,转对一旁的上官陌笑道:“看来我们运气不错,刚巧就赶上了一艘空船。”

船夫将船停稳,抬出木板搭好,退到一旁,恭候客人上船。

云萝已经领先一步踏了上去,转身却见到上官陌仍站在岸边迟迟未动。

“你不上来吗?”

他看了她一眼,脸上的笑容有些模糊。

云萝心里怵了一下。

这样的笑容,很陌生。

他缓步跟着上了船。

待他二人在舱里落了座,船夫在船头吆喝一声:“二位客官坐稳了,开船了啊!”

话音落处,船也缓缓启动,破开一汪碧波,一路朝着湖心的方向行去。

秋日里观景,入目之处已带着几点枯黄颜色,日光却是一年四季里最令人心旷神怡的适宜温度。

船夫卖力摇着浆,避开其他拥堵在一起的船只,渐渐往僻远幽静的湖面划去。

船舱里摆着矮木茶几,上头摆放着一套茶具。

云萝伸头问船头的人:“船家,这茶可以喝吗?”

船夫憨憨一笑,回道:“可以喝,只要客官不嫌我这茶叶太糙。”

云萝笑着回:“有得喝就很好了,回头可要记得跟我们算银子啊。”伸手倒了两杯,一杯递给上官陌,自己端起另一杯来喝,啧声称赞:“看来是夏日里新采的茶叶,好香。”

上官陌端起茶杯,却是淡淡朝她看了一眼。

“你不喝吗?”说着又压低了声音,“不会是真嫌这茶叶太粗吧?虽然你喝惯了好茶,但偶尔品一品这寻常人饮的茶,其实也是别有一番滋味。”

上官陌回了她一个深沉的笑,道:“说得没错,这杯子里的茶,我有生以来只怕都不曾喝过。”举在唇边,低头看了看,浅浅啜了一口。

湖上风光,入景皆画。

他们的船渐渐行得远了。

上官陌朝船夫望去一眼,再转向云萝,状似无心地问:“你先前说今日游湖是为了带我来寻找姻缘,为何这船家却将船划到这偏僻地方来了?”

候了片刻,却未听到她回话。转头一看,只见她眉头紧锁,脸色十分难看。

“怎么了?”

“身子发软,好像动不了了……”

上官陌神色一凝,握在手中的茶杯也掉了下来,“茶里有毒!”

这边茶杯刚一落地,就见船夫突然扔了船桨,面色一改,转眼已是满目的肃杀之气。

他并未立即进到舱中来,而是远远立在舱门口,观察了片刻里面的动静之后,才俯身钻了进来。

上官陌几欲起身,却只觉得手脚发软提不起力气。

“是何人派你来的?”

对方不作理会,而是掀开了桌下的一块船板。原来是处暗舱,里头放着一柄长剑。

他拔出剑,直指上官陌的胸口。

上官陌并未露出惧色,而是神色冷然地看着他道:“我既是将死之人,在死之前,至少让我死个明白。”

对方的剑又抵近了几分,阴沉一笑道:“说了也无妨。想必你心中早已有数,不错,正是国丈大人要取你的性命。杀了你,东平侯便成不了什么气候。”

上官陌微微一哂,“当了皇帝这么多年爪牙,国丈大人为何就不见厌烦?难道是自知天生就是当奴才的命吗?”

杀手怒喝一声:“住口!你都要死了,还敢在这里逞一时的口舌之快?”

扬手挥剑,有血溅了出来。

这血却不是出自上官陌身上。

他出手有多快,大约只有在一旁噤声观望的云萝瞧见了。招似流星,一个手刀劈下,对方完全未能回神,手中的剑就已经掉落。

上官陌探身接住,回身一劈,就见血迅速从杀手的臂上渗了出来。

杀手的身手还算敏捷,迅速后退出几丈外,有些不置信道:“你不是中了软骨散?”

上官陌嘴角掠过一抹嘲色,目光扫向还在桌边趴着的云萝,才转向一旁的茶壶,蔑然道:“也许,是你的药功效不够?”

云萝被他刚才那一眼看得心里一惊。

当然不是药有问题,因为她此刻明明是浑身使不上丝毫的力气来。

除非,是他早有防备,根本没有真喝那杯茶。

上官陌手提长剑,缓步朝着杀手走去,“你不必担心,我非但不会杀你,说不定我心情好了,还会亲自送你回国丈府去。”

云萝心里有些慌了。对于上官陌的一身武功,她先前只是有所耳闻,却从来未曾亲见他施展过。刚才他出手的那一瞬间,她在一旁看得非常清楚。

国丈就是派十个人来围攻他一个,也不一定是对手。

今日的时机已然失去,眼下要做的,就是不能让他逮到活口带去国丈府对峙。

她努力提气,趁着上官陌未留意的空当,使劲所有的气力,提起手边的凳子朝那杀手砸过去。

这个举动成功扰乱了上官陌的注意力,待他回神,那杀手不知何时已经从腰间摸出一把匕首,直直朝着他刺了过来。

这原本是个伤他的好机会。

云萝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就在瞥见那一抹寒光的瞬间,她几乎是本能地往上官陌身前一挡。

杀手这一刀下来,原是使出了十成力道,见她以身抵挡,惊愕之余想收手,但还是有些迟了。

上官陌想伸手推开她,也是力不从心,只勉强将她往自己怀里拉近了几分,那匕首的锋刃便顺着她的肩头险险划过。

云萝中了软骨散的药性还在,此刻又挨了一刀,只觉得眼前一虚,整个人便失了意识,软软倒在了上官陌的怀里。

杀手眼见时机已经不再,便捂住伤口迅速闪出舱去,一头扎进湖里,逃走了。

上官陌望着怀里已然陷入昏迷的人,眉头深蹙,原本寒厉如刀的目光里,闪过一抹复杂的神色。

幽然转醒,隔着罗帐,隐约听到大夫在说:“少夫人肩上的伤不碍事,只是软骨散药效太重,恢复起来尚需些时日。”

又听到了上官陌的声音:“有劳了。”

脚步声离去,不久之后又转了回来。

帐前的人影渐渐移近,她慌忙闭紧了眼睛。

却听到他的声音传来:“既是醒了,就出来说话。”

云萝并不知其实是自己的气息泄露了秘密,暗暗恼他实在是敏锐得诡异。

不过既然都被识穿了,她也不好再赖在床上装睡。坐起身来,整了整身上的衣衫,掀开帐帘走了出去。

上官陌负手站在窗边,头也未回,默了许久才开口问道:“你方才为何突然以身涉险?”

云萝见他态度不似寻常,心中虽然不安,表面上还是故作懊恼地说,“我是气他竟然在茶里下药,可是早知会越帮越忙,我说什么都不插手了。”

上官陌闻言淡然一笑,转过身看她,神情和煦如风,“说来你救了我一命,我是否该向你致谢?”

云萝与他对望,扬眉笑了笑,“我可没那么神勇,不过是本能之下的反应罢了,不必放在心上。”

他看着她,目光忽的转冷,缓缓吐出一句:“只是你挡的那一下,当真是在救我吗?”

而不是在助那个杀手逃走?

云萝脸色蓦地一凝,虽然已有心理准备,却还是在他冷厉的目光下惊到了。干笑一声,勉强回道:“你何出此言?”

他嘴角冷笑渐深,将掌心摊开,递至她眼前。

是她头上的那支银钗。

这一次,她瞬间煞白了脸。

“江姑娘不打算解释一下这珠花里头的东西是从何而来吗?”

终是被他识破了。

她却感到蓦地像是松了口气。平静抬头,“我无话可说。”

他冷嗤一声,“你不是一向能言善辩吗?真到用得上的时候了,为何却不肯说了?”

顿了片刻,他缓缓道:“你当真不怕,我会杀了你?”

做出决定的时候,她就未曾想过还能全身而退,至多也不过是一个死而已。

而死都不惧的时候,还有什么可惧怕的呢?

“说再多,也不过是平添一桩笑话让你看,我又何必浪费这个唇舌呢?”说罢她便转了身,重新走回床边躺下。一不小心碰到了肩上的伤口,疼得一拧眉。

她也许会死吧。既然逃不过一死,索性在死之前善待自己。肩上的伤口太疼,躺下来歇息片刻也是好的。

上官陌想过她会巧舌如簧地替自己辩解,毕竟相识以来,她从来都是以斤斤计较不肯吃亏的面目示人。却未曾想过,她会以如此坦荡的态度来回应。

或许她当真是不怕死,否则就不会自己也喝下软骨散,然后放任自己落入他的手中。

“你只当我一心留意着船夫那边的动静,所以忽视了你的举动。茶里起先并没有下药,是你摸了簪子之后取出药粉放进去的。”

“我有些好奇,你与宋观之之间究竟是何关系?”

云萝背着身,脸上露出一丝凄楚冷笑。

如果可以,她并不愿与宋观之扯上任何牵连。只不过是命数天定,她无力抵抗罢了。

“为何不说话?”他的声音转冷几分。

“上官陌,你若要现在取我性命就动手,想留到明日就劳烦让我清静片刻。你放心,这一次我绝对不会逃跑了。”

只是不能再见爹娘一面,有些遗憾。

好困,当心中所有的心思都放下的时候,原来会是这样的轻松自在。这许多年都带着凝重的心思过活,她实在是觉得累了。

上官陌默然站了许久,眼中渐渐染上怒色。她这是在玩欲擒故纵的把戏吗?当真以为,他一定不会杀她?

大步上前,掀开帐帘,伸手要去将她从床上抓起来,手至半空却生生停了下来。

不想她竟是当真沉沉睡了去,神色平静,再不是醉酒那次的眉头深锁模样。

儿女情长的事,最是伤神伤人。他自诩从容冷静,如今想来多半还是从未遇到让自己动心的那个人。而一旦遇上了,他也不过寻常儿女一样,优柔寡断,犹豫不决。

只是杀掉一个处心积虑想杀死他的人,他却是怎样也下不了手去。

停在半空的那只手蓦地捏紧,捏得骨骼“咯咯”作响,他终是重重一叹,一拳挥在了罗帐上。

转身欲走,却又不自禁地回了头。

她身上穿着的白色衬衣是丫鬟才换过的,此刻伤口的位置又渗出了殷红的颜色。

他大步迈出门去,对战战兢兢候在门外的丫鬟吩咐道:“进去重新替少夫人上药。”

丫鬟进去了,关上了房门。

他负手立于廊下,掌心里紧紧握着她的那支银钗,呆站了许久才离去。

罗将在书房外低声唤:“少爷,是属下。”

里头的人沉声应道:“进来。”

罗将轻手推门,走了进去。

“查得如何了?”

“基本都查清楚了。”

书桌后的人搁下笔,眉心紧蹙,抬头看了过来。

那是她少时便做的一个梦。

去到一处依山傍水的乡野地方,盖几间茅舍。闲暇时义父抚琴,她合着曲子在山间起舞,娘就在一旁做些针织女红。

她那时总以为,娘亲虽然对义父无意,但终有一日会被他的真诚打动。

也是到后来,她才知道娘亲为何那般坚持,到义父离世那一日也未答应嫁与他为妻。

因为爹一直都是活在人世的。

如果爹没有找来,她只怕仍然无从得知,娘亲为何会惧怕宋观之那个恶贼。

不单单是因为宋观之以春风阁所有人的性命相要挟。

原来娘亲隐忍这么多年,除了是想守护一楼上下所有人的性命,还有对远在关山之外那个人的承诺。

他说他会回来找她,她便掩去芳华,痴情守望。

而身为人女,她只是不想看到娘活得那么悲苦,所以她愿意接下娘肩上的担子。

如她这般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并不需要她真正出手杀人,不过是做个掩人耳目的工具,在一旁协助成事便可以。

用一人的性命换取一楼上下几十人的性命,实在是桩划算的交易。

也许那个人是无辜的,但那已不是她顾及到的事了。

所以,一切皆是预谋。

从最早她结识宋小姐开始,便是一场悄然布下的局。

其实在宋观之计划里,最终嫁进上官家的也只会是她。

后来那个车夫行刺事件,亦是故意安排,为的是继续让她能留在上官家,博取上官陌的亲近和信任。

所以才会有约他游湖时的欣然赴约。

也曾想过计划会百密一疏被上官陌识破,而她并不惧怕这样的结局。

如今娘也有了人照顾,她是完全放下了牵挂。

上官陌的真实脾性如何,她并未真正见识过。对于一个谋害自己性命的人,哪怕换做寻常人来,也都会除之后快绝不会手软的吧?

虽然她也惧死,但如果是死在上官家,也就不那么让人惧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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