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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 劫难 风尘怨伶

阿紫的视线坠入了无尽的黑暗中——他被罩住了,听到萍儿惊呼了一声,便没了动静,阿紫的心“怦”地悸跳着,困在麻布袋里,胸口窒息得几乎爆裂,徒劳挣扎一番,眩晕感袭上发胀的脑,意识最终也坠入黑暗。

两个贼头鼠目的歹人将捕获“猎物”的麻袋封了口,一前一后,扛着麻袋疾步奔着城南方向跑去。

行行复行行。

当夕阳余晖斜照在古道上时,两个歹人扛着麻袋终于走完四十五里路程,进入汴京。

汴京有一座最具规模的勾栏院,不论饥荒、战事是否已迫在眉睫,这座青楼内仍是昼夜歌舞升平。为了迎合四方风流客们喜新厌旧的脾胃,这里的风尘女子、青衣小倌,均如流水一般,进出之数已是擢发难数!

萍儿和阿紫便是被掳进了此处。

勾栏瓦舍后院的东厢房里头,三十好几、风韵犹存的鸨母修得尖成的指甲上拈着块香帕,遮着鼻子皱眉打量着麻袋里昏迷不醒的两个娃,尖细的嗓子眼里挤着娇嗔的调调:“臭!臭死人了!一个丫头片子、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怎么就跟个臭要饭似的,弄得三分像人、七分像鬼,比叫花子还丑!”

“丑”字入耳,两个贼头贼脑的歹人心中“咯噔”一下,唯恐货脱不了手白忙活一场,急忙反驳:“您可得瞅仔细咯,这两个娃可都是美人坯子啊,只不过脏了点,又饿了几天,这脸色就差了些。要是将他们好生打扮一番,准能成为嬷嬷您的摇钱树哪!”

“哟,二位何时成了卖瓜的老王?钟无艳都给夸成西施了!”

鸨母是在风尘里打滚的人物,眼光早已磨得贼精,怎会看不出这两个脏兮兮的娃是浑金璞玉,但,倘若真心称赞几句,那两个贼定会出高价砍她,钱可是她的心头肉,就算拿出一文钱,都是在放她的血啊!

鸨母满脸爱卖不卖的表情,真个让卖“货”的发了急,被称为“大哥”的那位可怜巴巴地瞅着鸨母,低声下气地求道:“我的祖奶奶,您就随便打发些银两收了这两个好苗子吧!小的求您了!”

“这……”鸨母似是十分苦恼,长叹一声,“唉!我这人偏是心肠软,经不得人求!”

“您真是菩萨心肠!神爷也会保佑您财源广进的!”这位“大哥”又不失时机地阿谀奉承。

鸨母听了心里倒也舒坦,当即点了头,“好吧,这两个我都收下了!”

“多谢、多谢!”两个贼男脸上顿时乐开了花,迫不及待地问:“那么,赏银——”

鸨母竖起三根手指头,在二人眼前晃了晃。

歹人鼠目发亮,异口同声地高呼:“三十两纹银?”

“我呸!”鸨母“呸”出的唾沫喷在这二人脸上,她使劲晃了晃三根手指头,尖着嗓门回了声:“三两!听清了没?是三两纹银!”

“三两?!”两个贼男跳起脚来吼了一声,差点没把自个的牙根咬断,“祖奶奶,做人不能太黑心吧?您这儿卖个姑娘、小倌,都得五十两纹银,这、这、这三两银子,您、您是怎么给说出口的?要不,您再仔细琢磨琢磨?”

鸨母斜眼打量了二人一番,打鼻孔里哼哼:“二位爷干的是无本买卖,胃口可不要太大,免得消化不了!”话落,追加一句:“就三两纹银,不卖拉倒!甭想老娘再多给你们一文钱!”

两个贼男面面相觑,用装满污水的脑子盘算了一下,无可奈何地妥协了,“罢了,三两银子也可以沽酒解个馋。”

“二位不愧是聪明人!”鸨母讪笑,扭头冲仆人吩咐:“去端一盆水来,泼醒这两个娃。我得先验验,要是不小心弄个瞎子、哑巴进门,岂不是贻笑大方?”

“您可真精明!”两个贼男憋了一肚子火气,口气也有些冲。

“那是当然!哼,这年头谁骗谁呀!”爱算计的人绝不会轻信他人,鸨母便是如此。

仆人很快就提来一桶井水,“哗啦”一声,泼在昏迷中的两个人身上。

隆冬里被冷水浸身的滋味怎会好受?萍儿猛地弹坐起来,神志尚未清醒,双手业已反射性地抱住湿透的身子,呻吟着:“冷……好冷……”

鸨母见她浑身发抖的样儿,下意识地把手贴到手炉上取了取暖,哼道:“这丫头倒还会发声,手脚也算正常。”

听到屋里人的谈话,阿紫也清醒了些,张开眼睛看到鸨母时,心里头隐约猜到了什么,但在这个陌生的房间里,他聪明地选择了沉默,当鸨母审视的目光转到他身上时,阿紫下意识地露出戏子般迎合的假笑,直到鸨母满意地点头,他才挨到萍儿身边,稍稍松了口气。至少,这里不是卖人肉包子的黑店,被歹人绑架,还有活命的希望,总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鸨母又转眸看了看那个丫头片子,看到这丫头人虽醒了,却是满脸茫然、惊疑地瞅着房里人,心里头也明白了七八分——这丫头显然是没见过世面的,怯怯的,像只易受惊的小兔,当个供人使唤的丫头倒是不错!至于,这个笑脸迎人的小子,哟,居然长了一双紫眸,窑子里奇货可居,真正是天生的迷人妖精,当个青衣小倌,讨兔爷们的欢心确是不错!得,今儿可算是捡到宝了!

“嬷嬷,您可宽心了吧?”

两个贼男坏笑着,把手摊到鸨母眼皮子底下,脸上清晰地写着三个大字:拿钱来!

鸨母整张脸皮皱成了褶包子,脂粉也洒落了几粒,手指头伸到衣兜里好久才抠出块三两重的银子,割肉似的割舍了出去。

两个贼男掂了掂到手的银子,吆喝一声:“走,喝酒去!”便搭着肩走了。

鸨母唤了两个姑娘进屋来,吩咐:“小兰、小菊,你们快带这脏丫头下去刮刮身上的泥,给她刀尺、刀尺,再给她吃一顿饱的。”

“是!嬷嬷。”两个侍婢答应一声,疾步上前,拉着萍儿往外拖。

“阿紫、阿紫!”拽住阿紫的衣袖,萍儿挣扎着不肯走,又惊又急地问鸨母:“你们是谁?为何抓我们来这里?”

换上亲切和蔼的笑容,鸨母连哄带骗:“别怕,丫头!你只要乖乖听我的话,做好分内的事,你与你的伙伴就都不必受那颠沛流离之苦!”

“分内的事?”萍儿愣了愣,继而喜出望外,“您能给我们糊口的差事做?”

“对、对。丫头,你叫什么名字?”鸨母暗自嗤笑,一个单“蠢”、稚嫩的丫头片子,好骗得很!

“我叫萍儿,他是阿紫。”

站在角落里的阿紫,依旧低着头默不作声。萍儿摇摇他的手,他抬头看了她一眼,见她眼底有几分开心与雀跃,他反而面色郁郁,好几次都欲言又止。

“萍儿?这名儿叫着也挺顺溜,往后也就这么叫吧!你也别傻站着,先随小兰她们去打点一下,待会儿唤了你的名再出来。”

听到新主子这就要派事儿给她做,萍儿庆幸自己终于有了讨生计的落脚之处,澄澈的眼睛里没有半分警惕之色,却仍有些放心不下地瞅着身旁伙伴。

“女娃跟男娃干的活可不一样,你先随她们去,你这个同伴有嬷嬷我照料着,准保万无一失!”鸨母哄得人宽了心,挥挥香帕,“乖,去吧!”

“嗳!”萍儿乖巧、柔顺地答应一声,随两个侍婢走出门去。

“这丫头,真是没见过世面的雏鸟!”鸨母轻哼一声,目光转到了一直低着头默默站在角落里的阿紫身上,她站了起来,上前托起他的下巴,啧啧兴叹:“瞧这眉眼长得……可真妖媚!倒是学了几分风尘梨园里的调调,怕也不是个生手吧?”

“嬷嬷。”戏子除了要懂得察言观色之外,也得学会随机应变,眼下这情形,硬着来也好、逆着干也罢,只会讨些皮肉之苦,逃是暂时逃不出去了,阿紫便也学着扮乖,冲嬷嬷巧笑时,紫眸里当真流转着几分妖媚。

“哟,叫得可真甜哪!”这个可比刚才那个机灵多了,说话也知分场合,该笑时就笑、该应声时才应声,懂得明哲保身,便也吃不了眼前亏——这半大的娃,心智倒是早熟得很!“会唱曲儿吗?”

“……会。”与其被嬷嬷逼着跟人学唱,倒不如早些坦白了,“阿紫跟师父学过折子戏。”

“好、好、好!”戏子长袖善舞、八面玲珑,不需要棍棒调教,天生的好料子落到她手里,怎能不好生安排一番,“多些本事总是好的,不像那个丫头片子,穷酸怯弱的样儿,只能当个侍婢去伺候楼里头的姑娘,天生的丫鬟命!”

“赶紧下去换身青衣小倌的装束,今儿晚上,嬷嬷就要看你的表现,去座儿里绕几圈、亮亮嗓子,讨的赏银多了,嬷嬷可得把你当财神爷供着!”

嬷嬷挥了帕子,阿紫却站着不动,脸上虽勉强挤着笑,心里头却是发苦的,“今儿晚上就要……”

“怎么,嫌早了?”老鸨可是个精明人物,哪能猜不到这些新手入门时心里头打的小九九,“是不是还想熟悉一下环境、休息个几日,再顺便暗中勘察一下,看有没有后门能让你们两个结伴儿轻快地溜出去,好叫老娘我人财两空?”

“阿紫不敢!”操之过急,非但钻不到空子,还会连累了萍儿,阿紫只能咬牙——忍、忍、忍!忍得眼泪只在眼眶里打转。

“唉——傻孩子,哭什么哭?”鸨母和缓了脸色,搬出窑子里虚情假意的一套手段,软硬皆施、逼人就范,“只要你乖乖的,依了嬷嬷的吩咐,今儿晚上登台献唱,表现得好了,少不了你的甜头,要是胆敢给我捅娄子,老娘我非但要你吃苦头,连那个丫头也得跟着你一同遭罪!”

“……是。”藏在袖子里的拳头握得发颤,阿紫却抬头直视老鸨,妖精般的眉眼弯弯,笑得格外妖媚。

一个少年笑起来居然如此妖孽,老鸨看得发怔,心里头冷不丁打了个突,直到这妖孽走远了,她才回了魂儿似的拍拍心口,吩咐仆人:“把那丫头的名儿也记到花牌上去!”

萍儿随两个侍婢从东厢房走出来后,穿过月牙门,绕到小园那头,一路上哆嗦着身子也顾不上观望四周景致,倒是走廊外花圃间那几座十分醒目的红漆凉亭吸引了她的视线,那些亭子是专门给达官显贵赏“花”吟诗、附庸风雅时用的,但落在萍儿眼里却是一个个的问号——真怪,小小的花园里建那么多亭子干吗?瞅着怪别扭的!她怯怯地问前方引路的两个侍婢:“两位姐姐,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小兰手中不知几时多了面巴掌大的铜镜,此刻正忙着给自己扑粉补妆。小菊则一个劲地往萍儿身上打量着,答话的口气中含了一丝轻蔑:“这儿是青楼,通常乞丐是跨不进这门槛的。”

“青楼?”萍儿茫然眨眨眼,“楼房是青色的?”

哐啷!

小兰手中的铜镜跌落在地,她瞠目结舌地看着萍儿,倒像是大白天见了妖怪似的。

小菊拍额惊呼:“天啊!你该不会是山里来的野人吧?”

“我不是野人。”萍儿满头雾水,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她平素甚少踏出吴府,自然不知这烟花之地。

小菊不屑再与她搭讪,急走几步,径自推开一间厢房的门。

小兰瞅着萍儿,“好心”地问:“你知不知道‘沐浴’二字是何含义?”

萍儿虽不精通人情世故,却还不是个笨人,一听对方问出这样的话,她难堪地赧颜喃喃:“知、知道。”

“那你懂不懂怎样沐浴?”小兰并非真个关心她,眼中满是看怪物般的好奇探究之色。

“懂、懂……”萍儿又低了头,下巴几乎贴上胸口。

“懂就好!待会儿下人会端温水来,你自个把身子洗洗干净,明白了吗?”

“嗳!”萍儿迈入房门,费力地把木桶挪过来摆放好,下人送来温水后,她忙锁好房门,除去身上的衣物,跨进木桶里,当温水驱逐了湿寒,疲惫的身心顿时舒畅许多,想着自己往后不必像无根之萍般漂泊无依,心情便飞扬起来。

笃、笃!

听到突然响起的敲门声,萍儿吓了一跳,惶惶问:“谁?”

“送衣裳的。”门外传来银铃般悦耳的声音。

萍儿赶忙跨出浴桶,拿起那件脏布裙胡乱地往身上一套,匆匆上前开了门,接过门外一个丫鬟手上捧的衣物后正要道谢,却在看清对方的容貌时,骇然惊呼一声,杏眸圆睁,怔怔地看着对方的脸说不出话来。

站在门外的这个丫鬟,脸上横七竖八网布着淡粉色的疤痕,这些伤疤像是被某种利器划割而成的,看了着实令人心惊!这样一张鬼魅似的残毁容颜上,却有着一双极为明亮、秀美的眼眸,与这双眼眸对望,一股惋惜之情便油然而生——倘若少了这些伤疤,她该是何其美丽的女子呵!

看到萍儿盯着她的脸、骇然发愣的模样,丫鬟挑衅似的抬高下巴,冷冷一笑。

萍儿惊骇过后,眼中浮了怜悯之色,喃喃道:“谢、谢这位姐姐,帮我送衣服来。”

丫鬟闻言反倒愣了愣,若有所思地深深看了萍儿一眼,默然转身离开。

萍儿愣愣地站在房门口,直到有人走到身边来拍拍她的肩,她这才回过神。

小菊站在她身侧,毫不见怪地问:“被那鬼丫头吓到了吧?”

萍儿不解地问:“她的脸……”

“那是她自找的!”小菊面带轻蔑地讥笑,“她爹是个迂腐的书呆子,考科举考了几十年,花光了家里的钱不说,连个举人都没考到,活活饿死在街头后,自家女儿便被债主卖到青楼抵债……哼!既然都沦入风尘了,还讲什么三贞九烈?仗着自个出身书香门第、喝过几口墨汁就自命清高,硬是划花了自己的脸也不愿卖笑,真是个蠢东西!”

“是啊,蠢人才会去柴房干粗活!”小兰手中又持了面铜镜,她走到小菊身边,一面照着镜子抚弄头上几根发丝,一面随声附和,“既然落到了大染缸里,洗都洗不白了,何不看开些,满口儒家礼义廉耻,她图个啥哟!”

萍儿努力把这二人的话咀嚼了一番,还是没能消化其中的意思,依旧不解地问:“她究竟为何划花自己的脸?”

“唉——”

小兰、小菊忍不住拍额叹了口气,有些懊恼,“想不到我二人居然对牛弹了半天琴!”

萍儿低头抚弄衣角,小声咕哝:“我、我不是牛,是你们没讲清楚嘛!”吴府里头,下人们各忙各的事,在管家鞭策下个个都安分守己,又有谁会跟个小丫鬟讲风月场里的韵事,萍儿自然是懵懵懂懂的。

“得了、得了!你迟早会明白的!先进屋去,把这身脏衣换了吧!”小兰瞅着萍儿那身脏衣服,就觉得浑身发痒难受,赶忙催促她进屋换换衣服。

萍儿在房里头换上那套新衣裳,步出屏风照照镜子,柔白的缎子映衬着她清秀的脸庞,真可谓清水出芙蓉,她自个儿对着镜子竟也发了呆。

小菊瞧着她那清秀脱俗的模样儿,心头猛地蹿起一股无名火,酸溜溜地哼道:“哟,一件裙子也能把你乐成这样,乞丐穿了凤袍,骨子里照旧是个乞丐!”

闻言,萍儿敛了笑容,颦眉低着头,默不吭声。

对方不做声,小菊更是得寸进尺地嘲讽:“哟,说你一句就耷拉着脑袋瓜,看你这样儿倒像个当丫鬟的!”

咚、咚——

门框被人敲了两下,屋里头的三个人把目光转向敞开着的房门口,就见那个破相的丫鬟手中端着饭菜,恬静地站在门外。小菊见状,嘴里头又刻薄起来:“进来吧,门开着呢!都成丫鬟了还装什么知书达理的样儿?”

丫鬟缓步入内,把饭菜摆放在桌面后,抬头直直盯着小菊,银铃般的声音再次响起:“不识礼数、胸无点墨者,形同猴类!”

“你、你骂谁是猴?”小菊气得舌头打结。

丫鬟傲然扬起下巴,一字一字地答:“骂、你!”

“你……”小菊气得说不出话,与这口齿伶俐的丫鬟斗嘴,吃亏的终究是她,说不过人家,她只得无奈地找个阶梯下,“哼!本姑娘才不屑与你这卑贱的丑鬼怄气!”话落,气冲冲地扯着小兰衣袖,拉着人急急往外走。

莫名其妙地被人拖着走,小兰愣愣地问:“干吗这么急着走?”

小菊没好气地哼哼:“你忘了咱们还得去香云阁,给云香姐道喜吗?”

“对哦,云香姐今夜就要出阁嫁人了。”小兰对着镜子摸摸自个的脸,长吁短叹,“她可真有福气,不但被大老爷赎了身,还能当个妾,唉!像我这么一个天香国色的美人,怎就沾不到这点福分?”

“呸!少恶心巴啦的,老是捧着个镜子照也不知自个的脸有多长,真臭美!”小菊瞪了她一眼,临走时不忘冲萍儿嘱咐一句:“你吃完饭就在屋里待着,等点到你的名再出来,没人叫你时别到处乱走,记住了没?”

“嗳!”

萍儿坐到桌前持起了筷子,饿了半天,看到这香喷喷的饭菜,食指便蠢蠢欲动,但她吃得很斯文,因为屋子里还有一个人目光如炬地紧盯着她,着实令她浑身都不自在。

那个心性颇傲的丫鬟在旁打量萍儿许久,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树坚不怕风吹动,节操棱棱还自持,汝知否?”

萍儿愣愣地瞅着她,满脸茫然。

丫鬟又问:“新浴者振其衣,新沐者弹其冠,汝知否?”

萍儿颦眉摇了摇头。

“莫非你是个目不识丁的呆子?”丫鬟有些恼了。

“我、我随婆婆学过识字。”只是学得浅鲜,是以她仍未明白丫鬟为何如此生气。

“你真个愿意给人卖笑了?”丫鬟盯着她问,目光直欲穿透到她的眸子深处。

萍儿打个饱嗝,搁下筷子,不解地抬头瞅着丫鬟问:“你说的话儿我怎都听不懂?”

“你可真会装糊涂!”丫鬟气呼呼地鼓了腮帮,不再多言,伸手收拾碗筷。

萍儿赶忙起身道:“让我自个儿来收拾吧!”

“不必了,那会弄脏你的衣裳,再说你也不是干这粗活的。”丫鬟头也不抬,利落地收拾妥当,端起盘子往外走。走到门口时,她又转过身来瞅着萍儿,道:“我希望你能记住一句话。”

萍儿点了头,“你说,我一定记着。”

丫鬟面色湛然,一字一字道:“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这句话的含义,萍儿知晓,却不明白丫鬟冲她说这句话的用意,目送对方离开后,她低头瞅着自个身上洁白的裙裳,喃喃自语:“穿这么好的衣裳,干活儿弄脏了多可惜?”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萍儿在房中燃了支蜡烛,独自静坐时,忽听院落围墙外的青石巷子里,更夫打更穿巷而过,梆折响动,已是戌时四刻,勾栏院里盏盏彩灯高悬,长竿子挑起了红灯笼,小楼里笑语喧哗,酒味儿也荡了出来。后院那排精舍,九曲回廊上步履响动,几个侍婢端了酒菜由厨房绕向小楼,还有几个青衣小倌拿着竽、罄、响板等奏乐器皿,疾步往前院那几栋小楼里走。

脚步声穿过回廊,萍儿忽然看到门外一抹熟悉的身影闪过,急急喊了一声:“阿紫?”便追出门去。

“萍儿姐!”正随着那拨人往小楼方向走的阿紫,看到萍儿时停住了脚步。

“阿紫,你要去哪里?”陌生的环境还是令萍儿有些不安,捉紧了阿紫的衣袖,一口气地问,“主子派了活儿给你做吗?会不会很辛苦?这里的管事有没有凶你?对了,你吃过晚饭了吗?”

迎着她关切注视的眼神,仿佛有热辣辣的东西贴慰到心坎里,心口一阵悸动,阿紫微红了眼眶,喉咙里哽咽了一下:“……姐。”唤了一声,却又是片刻的沉默。阿紫总是不多话,后天所造成的自卑感令他从不愿敞开心胸、与人诉说心事,背负着生存的压力,压抑着所有情绪,在萍儿面前,他更不愿让她分担到自己所受的压力与不安,只是害怕……害怕自己连这份来之不易的温暖与关怀都抓不住,“萍儿姐,你会不会后悔……”

“啊?后悔什么?”他的话,令她茫然。

“后悔当初救我,后悔离开吴府,后悔与我在一起……再也没有安生日子……”嘴角微微颤抖,笑容维持得很艰辛。谁说戏子无情,像他这么一个从小便缺乏安全感的孤儿,最怕的是身边的人不再对他好,就像戏班里那个老伯伯,会丢弃他,把他卖给大户人家,令他更加自卑,而自卑的人内心往往十分脆弱!此刻,他很害怕从萍儿脸上看到一丝嫌弃与疏远,便紧紧握住她的手,忐忑地等待她的一个回答。

“不!”心地善良的女孩,给了他一个单纯得可爱的笑容,“我没有做错事,为什么要后悔?如果我被人欺负了,阿紫也会救我的,对吗?”

“对!”一瞬间,只觉她的笑容是如此的美,散发着曙光般的明媚,驱逐了心中阴霾,阿紫第一次真正开心地笑了。

赤子般很真的笑容,令妖精般美丽的容颜有一种动情的风韵,让萍儿再一次地看得呆住,情不自禁地脱口说了句:“阿紫的眼睛,笑起来真好看!”那月牙儿般弯弯的眸,紫光流转,勾人魂儿!连懵懂的人儿也看得发痴,心口“怦怦”地跳。好奇怪的感觉,萍儿腾然红了脸,幽幽低下头去,“你不要一直这样盯着人家看嘛!”阿紫的眼神好奇怪,看得她心慌慌的。

“只要萍儿姐在我身边,阿紫什么都不怕了!”这一刻,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阿紫牵了她的手避到墙角,穿了身青衣小倌的衣饰,他有所顾忌地左右看了看,刻意与同行的那拨人拉开些距离后,压着嗓门小声说:“在这里听人差遣,尽量少说话、小心做事,千万不要得罪人!相信我,我们总有机会离开这里的!”

“呃?”萍儿听得一知半解,却还是点了头,“我懂的,做仆人要小心听主子差遣……”

“在这里做下人端端盘子、送送茶水也是好的,只要不是去卖笑……”心口又压得沉沉的,正放心不下她,却听回廊前方有人不耐烦地催促:“喂,新来的小倌,别磨磨蹭蹭,走快点啦!”

“来了来了!”依依不舍地放开萍儿的手,阿紫疾步追了上去,随那拨人穿过圆月门绕前院进了一栋小楼。

萍儿痴然站在院落里,月上梢头,晚风吹过,留在手心的暖意流失,她仰头望着夜空中一弯月牙,双手合十在胸前,虔诚祈祷:“月老,请将萍儿心中一缕思念携走,引领它回到故乡;请保佑我与阿紫平平安安长居此地;还有……”她取出藏在口袋里的那串木珠子,将它合在掌心,“有缘的话,萍儿希望再看到那位好心的公子,当面答谢!”雪中送炭的那位公子,虽是一面之缘,她仍铭记于心。

“唉……”

院子角落里突然荡出一声叹息,萍儿一惊,霍地转身,看到角落里走出个人影,竟是个身披大红喜袍的丽人儿,眉目如画,倘若少些铅华粉饰,容貌竟与萍儿有几分相似,只是艳色牡丹与清水之莲,气质不同罢了!令萍儿记忆深刻的,是丽人儿发冠鬓角绾的一支钗环——绞着金丝花纹的环儿半垂在光洁饱满的额头,环下斜出的钗柄竟如刀锋一般,紧贴着幼滑的额头,刺到眉峰上,血光闪在眉尖,惊心的美,如此的凄艳不祥!

走到天井中央,浑身沐浴在朦胧月色下的丽人儿,带着满脸凄怆、忧伤之色,仰望夜空,幽幽一叹:“风儿或许能把凡尘里的祈祷话语带给上苍,但天上的月老未必会用心聆听哪!”

叹息声随风荡散,但话中包含的忧伤和哀怨,如丝如缕,缠绕到萍儿心头,心中便也感染了这份凄楚,黯然垂首不语。

丽人儿转眸瞅着萍儿,问:“妹妹,你是新来的吧?”

入耳这亲切的称呼,萍儿顿时觉得眼前这位姑娘恰似自己的亲人,她乖巧地颔首,“是的,姐姐。”

“唉……又是一个苦命人!”丽人儿眉宇间的郁悒更浓了,缓步上前,她牵起萍儿的手,幽幽道:“今夜,姐姐想找个人谈心,妹妹愿意在这里多陪我一会儿吗?”

萍儿只觉她的手冰凉凉的,手指微微发颤,像溺水的人正极力抓住救命的稻草一般,颤抖着握紧了她的手,令她忍不住地想抚平对方哀怨郁结的眉头,“姐姐心中若有不快,不妨讲与萍儿听,萍儿愿为姐姐分忧。”

“萍儿?是无根飘萍的萍吗?”丽人儿被这个“萍”字勾起一腔酸楚,不堪回首的一幕幕往事,齐齐涌上心头,“姐姐讲个故事与你听。”

萍儿稍稍点头,静静地看着她。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丽人儿翘首仰望夜空,神情恍惚地追忆着往事,“在湖州有一户姓何的人家,世代经商积下万贯家财,这本是令人羡慕的美满之家,但,就在三年前,何家遭人纵火,除了何家小姐不知所终,何家大宅百余口都丧身火海……”怅然幽叹,泪珠儿在眼眶里打转,“自古以来,家贼难防!失火那晚,何家金库遭窃,家丁勾结歹人烧杀掳掠,酿下血案,并掳走何家小姐,卖入青楼……豪门千金沦为窑姐儿,人前卖笑,悲凉度日!三年来,支撑她活下去的唯一信念,便是一个萧姓书生对她许下的山盟海誓——有朝一日,书生高中科举衣锦返乡时,定要绕道汴京,为她赎身娶她为妻!再带她回湖州,走马上任,彻查当年那宗灭门血案,还她一个公道!

“君子一诺千金!萧姓书生赴京赶考,她痴痴地等着、盼着,怎料,等来的却是被个年迈的太老爷赎了身,还得嫁人为妾!”话声戛然而止,抽噎声随之响起。

萍儿最怕见人哭,看这位姑娘一落泪,她心中亦是酸楚,此刻再看丽人儿身披的红嫁衣,忆想小兰、小菊方才讲的那番话,她心中隐隐猜到:这位姑娘想必就是小菊口中的云香姐了。牵住这位姐姐的手,她急急地问:“云香姐?你一定是云香姐!你为何不赶紧离开此地,去寻那书生?”

云香花容惨淡,怅然长叹:“书生若有心又怎会一去不返?何况,我也逃不出这囚笼似的勾栏院哪!”

“那、那该如何是好?”萍儿真个急了。

云香挽袖拭泪,抬手将发饰上那个钗环的金丝环儿摘下,拉过萍儿的手,把绞丝金环扣到她右腕上,含泪托付:“这环儿是娘亲送的,叫叩心!今夜,我出阁嫁人之前,请妹妹代我收好它,万莫被嬷嬷瞧见!”绞丝金环内圈摹刻着一个“婉”字,那是何家小姐的闺名,是娘亲送给她的满月礼,打小便佩戴在身上的环儿,今日却要转赠他人,实是无奈之举!

指尖从环儿上移开,轻轻地抚到贴额的钗柄上,这钗是萧姓书生临别相赠与她的定情之物,是她唯一割舍不下的身外之物,幽幽一叹,又道:“金环扣钗,这钗……叫刺眉!刺眉叩心!将来,你若有机会去湖州,就代姐姐探望一下何家旧址,问问湖州新上任的知县是否姓萧,但是,万莫在知县面前提及我的名字,免得叫人平添惆怅!”

“这……”看云香姐挽泪凄怆的模样,萍儿实不忍心拒绝,但心中免不了有些困惑,“这环儿我不能收,只能替姐姐保管,将来若有机会去湖州,萍儿会帮姐姐打听萧姓书生的行踪,探望何家旧址。但……此物为何不能落入嬷嬷眼中?”

“妹妹有所不知,若非楼中的红牌姑娘,只是当丫鬟、侍婢的,身上若有值钱物品,一旦被嬷嬷瞅见,都逃脱不了被强行掠夺的命运!”在此处困了三年,云香怎会不了解鸨母的禀性!

“强行掠夺?!”萍儿吃了一惊,急忙把腕上的环儿藏掖到衣袖内,又隔着衣襟触摸一下贴身藏妥的那串木珠子和恩人相赠的那块碎银子,心头这才卸下块大石。

“云香——云香——”

不远处,传来的叫唤声,带了些许焦急,声声如锤,狠敲在云香心坎上。霎时间,她的脸上蒙了层绝望的死灰色,冲着萍儿怆然一笑,“妹妹,姐姐去了……”

萍儿伸出手来却没能拉住她,愣愣地瞅着那道艳红身影消失在圆月门外,心头便似压了块千斤重的巨石,郁闷已极。她蹙眉思忖:云香、小兰、小菊,还有那个不屈不挠的倔丫鬟,她们都提到“沦落风尘”这些字眼,究竟是何含义?

“萍儿!”

有人远远地冲萍儿招手。

萍儿匆忙迎上前去,就见唤她的正是鸨母房中那个仆人。他领着萍儿转出天井,走到前院一栋小楼里,把搁置茶盏的盘子递到她手中,吩咐着:“此刻,尚且无人点你的花牌,你先去给大爷们端茶送水。”

仆人这番话,萍儿压根就没听进去,震愣在楼门口的她,杏眸圆睁,愕然看着楼里头一对对打情骂俏的“妖精”,小兰、小菊也在其中,她们衣襟半开露着大片雪白****,任由大爷们的毛山绿爪肆虐,却还堆着满脸阿谀奉承的虚伪笑容,酒色靡靡,纸醉金迷!

“萍儿,傻愣着做什么?快过来!”

正在招呼“财神”们的鸨母眼尖地瞄到僵在门口的人影,忙招手催人进来。

萍儿闻唤,踯躅片刻,低着头目不斜视地匆匆走到嬷嬷身边。

“萍儿,快给赵员外沏茶。”

萍儿脑袋垂得太低,鸨母只得对着她的脑门子说话。

依言持起茶壶沏上一盏香茗,萍儿把茶盏端至鸨母身旁那位戴着员外帽、身穿大红袍的大老爷面前,往桌面搁下茶盏,双手还没缩回来,就被赵员外那只绿爪抓摸了一下。

“啊——”

萍儿吓得双手抖震了一下,不小心打翻了茶盏,滚烫的茶水悉数泼洒在赵员外那件大红的新袍上,烫得这位大老爷猴似的蹦弹起来,两撇八字胡一翘,愤然掸着袍子上沾的茶叶,愀然作色,“岂有此理!这黄毛丫头吃熊心豹子胆了?胆敢泼本老爷一身的水!”

鸨母狠狠瞪了萍儿一眼,赶忙上前,赔笑打圆场:“我说老爷子,您千万别动肝火,俗话说遇水则发,何况今儿个是您大喜的日子,这不就显了个吉兆嘛!”

“亏了今日是本老爷合卺纳妾的喜庆日子,便宜了这丫头!”要不是怕坏了气氛,他哪能这么轻易地饶人?

硬生生压下火气,赵员外又狷急地问:“本老爷都亲自来接轿了,云香为何还未露面?吉时都快过了!”

“快了、快了!”鸨母从衣襟里抽出香帕,一面殷勤地帮员外老爷擦拭新袍上的水渍,一面谄媚虚笑着、圆滑地回话:“我方才就遣人去催了,您消消气、消消气,香儿这就出来了……”

“不好了!不好了——”

突然,一阵杀猪似的呼号声传入楼中,原先被鸨母遣去催云香出阁的那个仆人,跌跌撞撞地奔至楼内,扑抢到鸨母面前,受到惊吓般语无伦次地喊着:“不好了!云香姑娘她、她她……”

“她怎么啦?你倒是快说啊!”看到仆人吓得面无人色、天塌似的表情,鸨母眼皮直跳,心中忐忑起来。

“她她她……”嘴巴一咧,仆人吼了出来:“她自缢了!”

云香自缢?!

萍儿闻言大惊,猛地抬头看向那个仆人。

赵员外的两撇八字胡抖了抖,难以置信地问那仆人:“你、你说什么?”

“云香姑娘……死……死了!”仆人脑门子上冷汗频冒,浑身打摆子,吓得不轻。

鸨母一惊之后,立刻冷静下来,冲那仆人吩咐:“快、快带我去那丫头房中看看——香儿究竟在搞啥子玄虚?”她心中虽是骇怪,却仍抱有一丝侥幸心态。

赵员外匆忙随这二人绕往后院,他心中委实懊恼之极,恨不得扇自己一个耳刮子——堂堂一个大员外竟被风尘女子愚弄,颜面扫地!早知云香对他是口惠而实不至,他岂会落个偷鸡不着蚀把米的难堪下场?

萍儿也悄悄跟在他们后面,她无法接受云香自缢的事实,片刻之前,云香还活生生地站在她眼前,与她谈心,一转眼怎会有这么大的变故?如若方才她能拉住云香的手,这一切还会发生吗?萍儿心中这样想着,却不知自个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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