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声的风流倜傥举国都知道,谢玖不是第一个,梓潼也不觉得她会是最后一个。刚刚元声对谢玖说的那些话,类似的,他不知道对多少漂亮姑娘说过,开头死缠烂打无所不用其极,总是一旦对方也动心了,他立刻逃之夭夭。这种类似于诈骗的行为他做了太多,之所以被人提到时用的形容词是“风流”而不是“负心汉”,不过是因为他年纪小,长的也不错,家世又好,即使是被骗了,女人们提起他来,往往也不过口气里夹杂了一丝又爱又恨的复杂。梓潼从来不觉得元声会对谢玖这样的姑娘动心,他阅人无数,而她懵懂不知,完全是不搭调的两个人。但刚刚谢玖自己拒绝了的时候,她莫名的松了口气。
不过,以元声的个性,大概不达目的之前是不会罢休的。
果然,他挑了一下眉,懒洋洋的抬了抬眼皮:“谁说我被甩了?”
梓潼缓慢的眨了眨眼睛:“随你。你开心就好。”
元声站起来,拍了拍衣襟上的灰尘:“我准备出去一阵子,事出突然,四哥那边你帮我顶一下。”
梓潼微微一怔,接着恢复常态道:“你要去追她。”
“不是追……”元声站直身子,晃了晃腰,打了个呵欠,完全一副没有干劲的样子,“新娘跑了,这婚可就结不成了。”
梓潼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元声。
月色下,元声面容上的笑淡了一个弧度,表情却比先前笑的时候显得柔和了很多,“我不去找她的话,她自己是不会主动回来的……”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停了好半天,他才又喃喃道,“她不明白的地方……我就跟她说直到她明白为止。”
谢玖把衣服胡乱在身上一系,夜色深沉,幸好月光够亮,她很快跑出了小都蓝王府。一路跑到皇宫外的时候,她忽然犹豫了。
现在,回去吗?
如果明天元声进宫来,她该怎么去面对他,她该怎么回答他?
与其说现在的情况很混乱,倒不如说是她的心情很混乱。她一时之间,有些弄不清自己的想法到底是什么。活了几百年,习惯了平淡而规律的生活,现在的状况,她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脑子里一片空白,谢玖自动转向,目标是九度山。
因为她的法力没有完全恢复,基本上,这一路,她是用跑的。于是在整整七天后,她“衣衫褴褛”一脸黑灰浑身又脏又臭的出现在九度山下。
跑步有一个好处是,因为很累,她没有多余的功夫去思考其他的事。但同样的,也因为什么都没有思考,对于本该想明白的问题,她还是没有想明白。
她本来是想一口气跑到山顶的,但在山下的枫叶林里遇到了狐晚。
正仰着四十五度角忧伤而明媚的望着天空做文艺状的狐晚被斜刺里忽然冲出来的一个黑漆漆的“动物”吓了一大跳,看那蓬头无垢的样子,狐晚一个眼花还以为是哪里冒出来的野人。等到看清这个野人脸上那一小块胎记,狐晚捂住鼻子后退了几步后,试探的问:“小十九?”
谢玖本来跑的正在状态,做好了一股气冲上山的准备,专心的都没发现狐晚,听到这个声音,猛的定住:“师、师父?”
跑着的时候不觉得,这一停下来,忽然有排山倒海的倦意涌上来,身体又酸又痛,像是散架了一般的不听使唤,谢玖叫了一声,坐在地上起不来了。
“师、师父。”泪眼汪汪,“好、好疼,救、救我……”
发现她要哭,狐晚想也没想,冲过来在她脑袋上敲了一下:“不许哭!”
“呜……”谢玖用力吸了一下鼻子。
“怎么忽然回来了?还这么狼狈……”狐晚忽然想起什么,又在她脑袋上敲了一下,大怒道,“是不是伤还没好就跑出来的!”
谢玖泪目了,她被打的很无辜啊有木有。
“不许哭!”狐晚抓起袖子就开始帮她抹眼睛,生怕她的眼泪流下来,顺便把谢玖的脸也粗鲁的擦了一番。
擦完后,谢玖正想说句谢谢,就听到狐晚一声惊叫:“天,我的凫靥裘云锦衣!”
于是谢玖默默的把眼泪和这句谢谢一起咽下了。
“师父,我……”谢玖思量这这件事该怎么说,她满心的疑问,很想问狐晚。
“哦,对了,看我这记性。”狐晚一拍脑袋,“前几天陆元声那小鬼跟雨末过来了,说是你和他拌了嘴,他在这等你回来好给你道歉。喏,他就在山顶上,就是上次住的那个……咦?”狐晚说着说着,一回头,发现谢玖正见到鬼似的往相反的方向狂奔,“喂,小十九!”他这一声本来是想把人喊住的,但完全起到了相反的效果,谢玖像是被人从后面推着,刚刚还要死要活的摊在地上,这会儿跑的飞快的有如神助,一会儿就没影了。
狐晚看着谢玖消失的方向,嘴角慢慢挑了起来,他倚着身后的枫树,上挑的凤眼里落满了细碎斑驳的阳光,抬头,满目的火色枫叶,他眯起眼睛,拖长了声调:“对不住了,泽宁。”
入目的全是灿烂的红色,枫叶红似火,就像那个人的笑容。
狐晚仰头笑着,眼睛眯成一条缝,缝隙里,却幽幽亮着一道光,陆泽宁,我还没有这么好心。你已经带走了焰空,小十九……我不会再让你的儿子把她带走了。
千年前,那人站在一片同样的火红枫叶林里对他微笑,那笑容和她平时的灿烂无羁完全不同,看起来,是非常陌生又让人心动的困惑和羞涩:“阿晚,我好像喜欢上了一个人。”
万年前,那人在一片冰天雪地里对着还是一只小狐狸冻得浑身僵硬就快死了的他微笑,笑容灿烂似火,把一片冰雪的苍白都映成了背景,只有她的笑容在视线里荼荼燃烧,她对着他伸出手,掌心中,是一片美丽的红色枫叶:“小家伙,跟我走吧。”
狐晚的眼睛忽然有些湿润,他缓缓的闭上眼睛,怕眼前灿烂的红色刺到瞳孔一般。
他在她身边快一万年啊!从一只什么都不会的小狐狸到天界的狐尘王,这万年间,他付出了多少、忍耐了多少、寂寞了多久,吃了多少苦、心酸了多少次、绝望了多少回……一切的一切,只有他自己才知道。每一步都走得那么艰难,狐狸成狐仙容易,但要成为和她一样的上仙,只有一条路可走。
修行了三千年后,他化作人形,成了空狐。整个过程中,他都不能沾染任何的血腥,如若沾染了一点儿血腥或者开了杀戒,他的一切努力都将白费,会变成彻彻底底的妖物。而空狐一旦动情,则定是不顾其他、排山倒海般浓烈得让人窒息的绵绵痴情。那样的话,他的一切努力也白费了。
修行过程中,一丝一毫的心神动荡都会令修行前功尽弃。
绝了念、忘了情,他甚至舍弃了自己的心,就这样,仿若在地狱中无望的游走……不,比地狱还不如。
地狱尚有痛觉、感情、思想,那万年间,他的心荒芜如一望无际的茫茫雪原。
没有退路、也没有出路,天和地都是苍白的一片,他的世界除了无色的空茫和寂寞,什么都没有。
无数次,他觉得自己差点儿就要疯掉了,可是最终,还是挺了过去。
万年后,他御封狐尘王,真真正正的站在了她的身边。
万年间,他等待了整整一万年。
一切,只为了能站在强大耀眼的她的身侧。
可是,陆泽宁只用了十几年的时间。
他和她,只认识了十几年,却让她最终甘愿放弃仙道,和他一起遁入万劫不复的魂飞魄散。
她说,她无悔。
他不甘、不平、不服、不屑。
可是,最终,他什么都没有争,甚至不曾试图去救她。
她选择的,他静静守望。
看着她没有遗憾的离开,他没有掉一滴眼泪。
眨眼间,又是千年时光。
生命停在了某个点上,在那一天结束了一切,然后,不是活着,只是度过着日子。
这种姿态,狐晚维持了上千年。
水银等待的,终究是自己所爱的人和可能被那个人所爱的希冀。狐晚等待的,却是一种虚无。
那个人不爱他,他也再爱不上任何人。明明找不到自己存在的意义,可是,生命继续,不知不觉间,一晃,又是千年了。
花开花落。
其实,并不是多么痛苦。
他不知道自己在等待的是什么……不,他连自己是在等待着的,都不知道。
水银虽然没得到爱的回报,但她至少爱的勇敢炽烈,她付出的爱本身就是对自我的一个回报。他得到的却只有虚空。
意义是什么呢?
石阶、石笼、落英、枫叶林、油纸伞、月光、把盏。
永恒的维持着这个等待着的姿态。
像是雪落无声,像是韶光轻付,摊开掌心去接天空落下来的雪片,孩子似的瞪大眼睛,发现鼻尖上有一片微微的薄凉……就像多年前,他第一次遇见她时,那般的纯白澄净的天空,那样一双美丽又灿烂的眼睛,像是雪地中的大火,点燃了他那曾经最美好的全部年华之后,又耗尽了他此后的全部生命。
孤独、一个人,却不寂寞。
因为,在等待着所爱的人的到来。
不孤独,身边有很多人,心却一直荒芜。
因为,他在等,却不知道自己在等的是什么。
谢玖一个人晕乎乎的跑着。
风在耳边呼啸而过,她满心茫然,也不知道自己要跑去哪里。仍旧本着走直线的原则,她的速度还是相当快的。确定大概没人追上来以后,她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的腿仿佛铅块一般沉重。
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