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赵老实家的一下子就蹲到了旁边的村碑下面,声音也由刚才的声嘶力竭变得啜泣了,断断续续,赵滋味才明白,原来,今天一大早,就不见了赵老实的儿媳妇,等到中午饭了,还不见来,后来,赵老实家的去了丈母娘那,才发现原来小媳妇躲在这呢,等到要叫她回去了,小媳妇却说:
“我不回去了,回去了也没地方住,把我冻死了,我才不跟你呢!”
“就你们那点补贴款,还不够你们家俩老人吃饭的呢。”
“就凭你们爹俩?等你们挣够了钱,我都饿死了!”
“孩子?孩子,我打掉呀!现在,女的还愁嫁不出去吗?”
就这样,赵老实家的小子被丈母娘轰了出来,回到家,他和他的爹娘,越想越气,越想越气不过,后来相互就埋怨了,吵了起来,再后来,赵老实就说:
“你那么有本事,你怎么不去你媳妇家里去撒呀?你怎么不去村委里撒呀?你再有本事,你去镇上呀!”
这小子听了,媳妇家刚刚吃了闭门羹,村委里有赵滋味、夏胜男,他也不敢去,就打算去镇上。本来很多村民都围在他家门口给他们劝架,现在看到这情势,有些害怕出事走了,有些,也打算跟着去。路过村口时,正好看到骑摩托车回来的夏胜男和夏开会,一群人才这么浩浩荡荡地停下了。
赵滋味看到人群里,有赵家的,也有夏家的,一阵嘲讽感从心里生了出来:赵家庄从了没有团结过,现在倒好,要去闹事了,就在一起。
赵滋味朝人群里面喊了一声:
“一个小孩子就能把你们忽悠去上访呀!上访是要枪毙的!都快回去!有什么事去村委里说。”然后摇了摇头,看着赵老实家的小子,“你一点也不像你爹,胆子怎么这么大?上访出事了,你担得起吗?”
“我能不能担得起!?”一个声音从人群后面传来。
是夏大爷!
夏大爷从人后面走到了前面。
夏大爷站到了赵滋味和夏胜男的前面,又恢复了之前那种威严,眼神里多了一份坚定不移,只是,却有种英雄末路的感觉。
“出了什么事,你看,我能不能担得起?”说罢,转过身子朝着人群,“刚刚的事我在后面全听到了,村里的那一套我都懂,村长去镇上都干了些啥,说了些啥,我也能猜得出来。按理说,一千块不低了,即便是低,赵家庄毕竟还是这个镇的一个村子,还得看着镇长的脸色说话。可是——”夏大爷又转过了身对着赵滋味,“这次不是你赵滋味或者是我姓夏的一个人的事,全村人都在看着镇上,钱不多,村里人就买不起楼,那不就得冻死在街上吗!”
赵滋味没想到,夏大爷昨天刚刚答应了上楼,却又出现在了这里。赵滋味显得很尴尬了,脸涨红着,夏胜男也低下了头,倒是夏开会像没事人一样,看着夏大爷。
“滋味呀!上楼不是那么说说的,村子里没有钱、上不起楼的人,就不是赵家庄的人了?”
赵滋味还是一语不发,他不知道,如果他真的从镇长那里要来了那撕破脸皮的那些钱,自己,或者赵家庄的未来,能够怎样。
人群里,赵老实家的小子,看到两个村干部也在那里不敢说话,想到又多了夏大爷给自己撑腰,顿时又来了兴致,朝后面的人挥了挥手:
“赵家庄的兄弟们呀!夏大爷给咱们撑着呢,村长都没话说,我们快点去镇上说理呀!”
夏大爷正在等着赵滋味回话,听到后面的小毛孩来了这么一句,也恼了,朝他喊着:
“你就快一边凉快去吧!不要坏了事!”
赵老实家的小子一下子就蔫了,嘴一撇,哭了起来。其他人一看领头的和出主意的都说不到一块了,自己再在这也没用,渐渐就走了。
夏大爷在赵滋味前面又站了一会,对赵滋味说:
“滋味呀!你自己想想吧,不是你夏大爷逼你,我也是没办法,都是为了赵家庄,就得这样走呀!”说完,转身拉上在一边哭着的赵老实家的小子,从大街回去了。
一旁的夏胜男,眼睛直勾勾盯着地面,像石头一样一动不动,夏开会也像没头的苍蝇,做做这干干那,最后,还是赵滋味开口,他像是对旁边的人说,又像是自言自语:
“都回去吧!赵家庄是走到这一步了!”
夏胜男还是没有走的意思,夏开会拉着她走了,然后,赵滋味看到人都没了,也悄悄地离开了。
晚上,赵滋味就给镇长电话了:
“镇长,不得了了,我们村民要到省里上访了!”
“不是小场面,他们是夏书记领着去的,说再要不出钱就没有赵家庄了,他们要去给自己讨个说法!”
“不是我没有本事,是钱真的太少了,喂,喂——”
那边挂了电话,赵滋味说完了这些话,很轻松地叹了一口气,重重地躺在了床上,晚饭也没有吃,安详地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一大早,赵滋味也没有心思去自己的沙发厂,直接朝村委走去。这一段时间他一直没有管沙发厂的事,现在厂子里成品沙发已经堆积了好多,赵滋乐天天坐在沙发上骂爹骂娘呢。还没到村委呢,他就看到村口又站满了人。仔细一瞧,还是夏大爷在最前面,赵老实家的小子也在前面,可是他没有昨天那么热情了,而是只是站在那里,凑人数一样,脸皮也耷拉着。
夏大爷看到赵滋味来了,远远地打招呼:
“滋味你来,看这日头,镇长就快来了吧!镇长来了就好办!我老头子,今天打算是一点脸皮也不要了,为了赵家庄,咱爷俩做点什么也值了!”
赵滋味沉重地点了点头,像是做了一个艰难的抉择。
夏开会到了,嘴里就骂开了:
“嘿,你们他娘的还真都在这!还真让胜男猜中了!就是我来了有什么用,我和你们一起去镇上?你们也就吓唬吓唬赵滋味,别人能唬得了谁?我就不明白了,一群乌合之众,有什么好担心的,我还在做着梦呢!”
没人理他,他也就知趣地找了个角落蹲下了。
不一会,进赵家庄的水泥路上,两辆小轿车转过村前的山,开了过来。夏大爷看到小汽车就高兴地露出了笑容,赵滋味不悲不喜,看着小汽车从远处渐渐走近,为头的一辆在夏大爷和赵滋味面前“吱”的一声刹住车,就见到镇长,一脸怒相从车上下来了。镇长先是看了一眼夏大爷,又看了一眼赵滋味,最后对着夏大爷,说:
“走吧!夏书记,先去你家去量一下吧!滋味,去把尺子带上,今天我们就开工了!”
夏大爷家的记录是这样的:
宅基地:156.2平方米,井一口,桐树一棵,直径86公分,三间砖瓦房,已住40年,铺瓷砖,一间土坯房。
镇长亲自下手把材料,写好了,递给赵滋味,赵滋味顺手就递给了刘波,一脸讨好地看着镇长,镇长洗了个手,对夏大爷说:
“夏书记,说吧,要多少你才愿意。”
“一千六!”
镇长听了,拧着擦手的毛巾,咯吱咯吱响,赵滋味在一边紧张地看着他。夏大爷不怕,看着镇长亮闪闪的衣服出神。
“小张!你过来!”镇长把他的秘书叫了过来,“记上,给赵家庄每平方米一千六!算我这买卖全赔了!”转身对着赵滋味说:“赵滋味,夏老头,我该做的都做了,你们要是还出什么篓子,看我和赵家庄过得去过不去!”说罢,头也不回,直奔着村头的小车就去了,也不管后面赵滋味如何像喊亲娘似的去盛情挽留他。
在外人眼里一直不起眼的赵家庄开始不平凡了。临近村子的人听说了补偿的事,有时候在路上碰到了,都说:“你们赵家庄发财了?一家里补贴几十万?”
“哪有,那些有权有势的才拿那么多呢,我们这种小百姓,就是拿个地皮钱。”
“那加起来也是十几万呢!你们村长怎么这么能干呀!”
夏大爷的那份材料被摆在村里的办公桌上,赵滋味每次看到,都喜由心生。渐渐地,随着酷夏的到来,村里人都开始忙活起来了,打扫家里卫生,给房子美容一下,可以看起来更新,换钱更多;也有清理常年不用的水井的,这个也是另算钱的;还有的,把墙角下的一块地也临时磊上了砖头,指不定到时候,就能多算一平米的地方呢。至于那些把自己家外面的树给挪到家里天井的,也不在少数。
进入夏天已经很久,天气也已经很热了,又有好几天连着闷热,大雨一直迟迟不来。这样的天气里,赵滋味出门看到疯二婶的儿子赵涛在往自己的门口挪树,这样的伎俩他最近看得多了,也不生气,笑着看着他忙活,说:
“看你那熊样,我不知道你家里没有种树?你就挪吧!挪死了,损两样的钱。”
“我娘让我挪的。我娘说了,我们赵家庄的官都是菩萨转世呀!前面有夏大爷,后面又来了赵滋味,别说没有树,就是一根草,也要把钱给我们算上呢!”赵涛也乐呵呵地看着赵滋味。
赵滋味这下就乐了,本来要走的,现在也不走了,就近找了个地方蹲着,伸出手去:“来,借我支烟蹭蹭。”
赵涛这傻小子很不乐意地、小心翼翼递上一支,赵滋味把烟在鼻子上蹭上了,心里就开花了,“傻小子你说,咱村里要是住上了楼,那得多么气派呢!哪天你要去赶集,碰上别的村里的姑娘了,说,哎呀,买了这么多东西,还得爬楼,多累呀!你说,到时候你神不神气?”说完,赵滋味美得自己就笑了。
“村长想的可真美!这些都是后面的事,我娘说了,要不是咱们村子空了,鬼才想上楼呢!上楼离地就远了,人就没底了。”赵涛这小子忽然认真起来,凑到赵滋味脸边,“我娘还说,等着吧,村里人都没有钱,要上楼,更大的事还要发生呢!村长,你知道会发生什么吗?”
一句话赵滋味就不高兴了,“更大的事?更大的事就是我们上楼的那天一起喝搬家酒!你们娘俩就是在说疯话,到时候住上楼了,保证你取个好老婆!把烟还你,我回去了。”
赵滋味在回去的路上,特意绕远留意了一下村里的人家。现在村里就像过节一样,收拾打扫忙活的,各个都铆足了劲,就连光棍夏三家,他娘也回来了,和他一起往他家的茅草屋上续草呢。可是,在这一片风风火火的场面里,赵滋味看到,夏倔牛家里还是一动没动,大门紧锁,上面贴着张封条:
“非请勿进!测量免谈!”
字迹歪歪扭扭,一看就是夏倔牛自己写的,还是写在白纸上,像是丧葬一般,一阵凄凉在赵滋味身旁弥散开来。赵滋味眉头就皱起来了,看来,在赵家庄顺利地上楼,的确不是那么容易。
夏倔牛确实是不愿意离开赵家庄,那天他听说连夏大爷也从镇长那里要来了钱,更加气不打一处来,一时气急,拿出张白纸,就写了“非请勿进!测量免谈!”这八个字,也不顾白色在村子里只有丧葬时才贴出来,是多么不吉利。
其实在赵家庄,不只是夏倔牛,大多数人,还是愿意留在自己的小屋里,安安稳稳过日子。农村里自然还是土地最重要,村民们有不想上楼的想法,是怕搬上楼以后不能继续回来种地。村里人的生活还是要围绕着土地展开,不管他们在工厂里做工,还是外出打工,还是做小买卖,几乎所有人都会种村里分的自留地。家里必须储存够几年吃的新粮,这样做起其他活路来才更加有底气,这种想法,像是习性一样在赵家庄人的血脉里流传着。可是这一上楼,要是离村近还好,还能按时回来种地,可要是离家远了呢,来回就要赶一段时间,种地就很不方便了,而且通知上说地址待定,这让村民们很为难。之所以那么多人还要搬,是因为赵家庄就要塌陷了,人命关天,赵家庄人不得不开始为搬迁的事谋划。
夏倔牛不肯,除了对自己家和土地的感情,另外,因为这是赵滋味领头发起的行动,他还是要反对一下的。
夏倔牛的门口贴出了白条,就有其他几家的人也有非议了。
在赵滋味发现夏倔牛门上贴条子的那个夏天特有的闷热的傍晚,不想搬迁的几户人家聚集起来了,但是他们不打算把事做得像夏倔牛那么僵,而是直接来找赵滋味。赵滋味没在村委会,他的沙发厂也没有人,只有赵滋乐在那。赵滋乐坐在一张沙发上正在发呆,看到那么多人来了,问道:
“干什么?”
“我们找村长。”
“村长,他死了,我都好几天不见他了,你们又想闹事了?我看你们就是给脸不要脸的,屁大点事,非得这样那样——”
来的人见到沙发厂里堆满了做好的沙发,一些工人也没有干活,而是凑在一起吸烟,赵滋乐坐在沙发上,昔日风风光光的赵家二兄弟,现在一副落魄的样子,就没理他,直接出去了。
等到那些人从沙发厂回到村委时,正好见到赵滋味从小汽车里下来,赵滋味见到那么多人在自己眼前,愣了一下,略一停顿,也没理他们,就转身往村委里走。后面的人一声一个村长叫着,赵滋味也不理他们,径直走进了办公室里,把里面的刘波也给赶了出来,反锁上门,把所有人都隔在了外面。
外面的人面面相觑,都不知道村长今天这是怎么了,还没等到问刘波,刘波就先问来人了:
“你们怎么惹着滋味了?”
“谁敢惹村长呀!刚刚从小汽车上下来,就是这样呀!”
刘波也不知道怎么办,靠着门框上发呆。人群里就有声音了:
“你进去看看怎么了呀!”
刘波像突然得了启发,可刚要抬手敲门,就听到里面赵滋味说了:
“你们都回去吧!今天啥事也不想干!”
这下,刘波和人群都安静了。反正呢,不想搬迁的事也不是一定要今天说,明天一样可以找村长的,想找村长的人群渐渐散去了。刘波临走时又看了看门里,小心奕奕地说:
“村长,那我可就先回去了,你也早点回去吧!”
赵滋味没有回答,刘波就走了。闷热的农村夜晚渐渐降临了整个赵家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