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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章 十面埋伏

东方微露鱼肚白。

扶九天回到客栈,推开一间房门,悄然走至床边,见莫无心仍躺在床上睡得正香,她微微松了口气。

其实,她的担忧是不必要的,月曜不是一个滥杀无辜的冷血杀手,即使知道她最牵挂的人是莫无心,月笛令也不会伤害到他。

帮床上的人掖好被褥,她又悄然离开客栈,直奔城外五里亭新开的一间茶铺,那里是丞相府设置的联络点。

清早,茶铺里冷冷清清,她一进去,没见着店小二,只有掌柜的在柜台里头百无聊赖地拨弄算盘,见她来了,他撩一撩眼皮子,自顾自地说:“总算来了一个,这铺子空了足足六天,再这样亏本下去,迟早得关门喽!”大画轴套小画轴——话里有话。

扶九天微微一笑,回敬掌柜一句:“这不有买卖上门了么!是大买卖,能让你捞个够本!”

拨算盘的手一顿,掌柜来了精神,“说吧,要什么茶?”

“明珠茶!”把写好的一张小纸条塞给掌柜,她说,“沏好了茶,送到高升客栈来。”话落,她转身就走。

客人走远,掌柜忙拿出一块写有“歇业一日”字样的木牌挂至门上,手里攥着那张小纸条,匆匆忙忙地离开茶铺。

巳时初刻,扶九天回到客栈,手里拎着一袋喷香的糕点,悄然推开房门,却见房里头的人已醒了,正拥着被子坐在床上发呆。

“无心?”她上前轻唤。

床上的人看到她时,脸上焕发光彩,眉眼笑弯弯地冲她扑了过来,使坏地将她扑倒在床上,咧嘴露出细细的贝齿在她颈间轻咬一通。

她乱了气息,刚起床的他身上仅着一件薄如蝉翼的背子,白皙细腻的肌肤紧粘在她身上,指尖触摸到他暖暖的体温。乌亮的发与她的发丝纠缠着拂过脸颊,痒痒麻麻的,他的唇微微擦过她的脸,一点一点移到她的唇上,四片唇瓣粘合,哺渡蜜津。

她闭上眼,感觉自己仿佛躺在瀑布边,飞溅而来的点点水花带来清凉舒心的快感,水花很美,透明中含了甘甜,沾到肌肤时就渗入了她的体内。与令她心动的人在一起,他的一切在她眼里都是无限完美,他的容貌、身子、手指、吻……一切的一切都成了致命的诱惑!

“九天,咱们离开京城好吗?找一处依山傍水的清幽之所,过自给自足、逍遥自在的日子,可好?”

莫无心伏在她耳边,徐徐呵气。

她意乱情迷地点了头。

“你答应了!”他霍地坐了起来,眸光亮闪闪地望着她,急切地问:“那咱们什么时候走?”

她缓缓坐起,头脑清醒些,立刻就想到了月曜,沉吟片刻,答:“过几天,再过几天吧!”

“几天?”他追问。

“……四天吧。”她在敷衍。

再过四天,十日期限已满,抓不住月曜,丞相便要她以死谢罪!这是代价,她以性命换来丞相赐予的一次机会——平步青云的机会!

她从未想过死,也从未想过失败。她只能成功,必须成功!一旦成功,飞黄腾达的日子就会旋踵而至!

他梦想的桃花源,于她只不过是泡沫般的空想罢了,只有他还沉醉在梦幻中,“说好了哦,再过四天,咱们一起离开京城!”过只羡鸳鸯不羡仙的日子!

她沉默。

无言的沉默在他眼中却成了默许,设计未来的热情油然而生,“寻到了清幽之地,咱们该建一幢怎样的宅子?竹舍不错,翠绿的竹子,清新雅致;木质的小屋也不错,木屋厚重,温暖舒适。或者……”

扶九天略显急促地打断他的构思,指指那一袋糕点,“先吃早点,别的事以后再说!”

“好,我去洗把脸。”

莫无心端起店小二早先送来的一桶热水,转入屏风。

扶九天心事重重地坐在床上,思来想去,忽又释怀了——无心只是单纯地想着他的桃花源,她想的却比他多得多,隐居的日子太单调乏味了些,倒不如她飞黄腾达时,两人可以尽情享受财富权势带来的快乐,什么竹舍?木屋?她可以给他一座豪宅,一同分享衣食无忧的每一天!

拿定了主意,她整整微乱的衣衫,悄然出了房,至客栈账房外,想退掉一间房,与无心共住一间,也好拿回一半的订金——如今她尚未复职,能节省的也尽量节省些。

在账房外,她意外地看到一个人,是城外五里亭那家茶铺的掌柜,其真实身份正是丞相府的总管,五品官员见了他也得赔着笑脸恭敬地称呼一声“爷”。

权势高人一等,府里养的犬也比寻常人家的牛大得多!

总管亲自寻上门来,足见相爷对月笛令一事极为重视,这也难怪,当今主子龙口已开:谁要是抓住那个乱杀朝廷命官、扰乱京城治安的杀手,封护国公,圈地千顷,赏金一百万两,外加两百匹绢!

丞相自然想捞到这桶油水,也亏得他性急地上下一蹿,三流九教之士一概被请了出来,其中也包括她这位名落千丈的天网。这不,她这儿一有线索,相爷府的总管也不辞辛苦,亲自出马!

一见她自个出来了,总管忙冲她使了个眼色。

她尾随总管出了客栈,拐入街口斜对面一条狭小阴暗的胡同里,见四周无任何异状、无闲杂人等,总管这才开了口:“早上你来联络点递的纸条,丞相府已派人去查了。朝野之间拥有夜明珠的人,据我所知只有三人!一位是当今主子的爱妃,一人为当今主子的堂弟瑞平王,还有一人正是丞相!以这三人的身份地位,怎么可能是那杀手?你是不是看错了?那杀手身上也会有此类稀世珍宝?”

“绝不会错!”扶九天恍然大悟,“难怪我一直查不出月曜的来历,原来我们都犯了一个错,以为杀手都是草莽之士,因而从不曾往朝廷内部调查。但据我观察,月曜穿的衣衫用料讲究,天蚕丝织的锦带,袖口有金麟翔云图,笛子为上等的玉龙笛,此人身份非富即贵!”

“可是,拥有夜明珠的三人里头,柳妃身处深宫;瑞平王自小体弱多病,极少在外走动;至于丞相大人,就更不用说了,大人正急着四处派遣密探查找月曜行踪!”

前些日子,死在自个私宅中的工部司农寺的郎大人正是相爷的得意门生,平日里往丞相府跑得最勤快,孝敬相爷的奇珍异宝十根手指也数不过来。他这一死,相爷直呼可惜,也不知他可惜的是朝廷少了一位跑腿办差的官员,还是可惜丞相府少了一个挺会孝敬的好门生?总之,郎大人一死,相爷也多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去缉拿月曜。

扶九天心里亮堂得很,抛开丞相与那位锁在深宫的柳妃,她只问:“瑞平王是怎样一个人,你能不能说得详细一点?”

“瑞平王?”总管犹疑着,“不太可能吧?王爷年纪尚轻,体弱多病,不喜欢与人交往,一直把自己锁在府内……不会、不会!绝不会是他!”

听他这么说,扶九天也开始怀疑自己的推测,试着换一个角度问:“那他手中的夜明珠有没有转赠他人或者遗失?”

“不可能!”总管一口否决,“夜明珠是王爷母亲的遗物,王爷最敬爱的人就是他的生母!说起王爷的母亲莫氏,啧啧!当年她可是倾城倾国的绝色美人,多少达官贵族垂涎她的美色,可惜……”自顾自地把话题转到美人身上,回想当年的事,他突然脸色一变,神秘兮兮地说,“你知不知道当年瑞王府发生的一桩怪事?”

“怪事?”她来了兴致,“说来听听!”

“也就是三年前的事。”他细细回想,“三年前,瑞平王的父亲身染顽疾,于是花重金请来一位道长,为他炼制不死神丹!仙丹炼了七七四十九天,瑞平王的母亲不知何故突然发狂,饮剑自刎!有人猜测是其夫心性风流,亏待了正室,她想不开才走上绝路!这美人儿一死,府里就出了怪事,仆人晚上总会听到病榻中的王爷惊呼惨号,纷纷赶过去看时,见王爷竟躲在床底下,吓得面无人色,神情恍惚,口中念念有词,说是见到亡妻鬼魂,仆人就去请道长施法念咒超度亡灵。可是……

“到了第二天晚上,那道长不知何故竟猝死于炼丹房中,死时双目圆睁,像是被活活吓死的。第三天晚上就轮到王爷了,那晚一声尖厉的惨叫,仆人去看时,王爷已猝死于自己房内,同样是吓死的。仆人们都说府里头闹鬼!王爷死后,其子,年仅十四岁的朱冕继承爵位,成为如今的瑞平王!

“也许是遭受双亲猝死的沉重打击,瑞平王总把自己锁在母亲的丽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像别的王爷四处逍遥风流,除了上元节,他与皇族中人偶尔聚一聚,平日里很难见到他,府里也从不招师爷谋士,拿帖子去拜谒的官爷都吃了闭门羹!心存恶意的人就在背地里说他是藐视官府中人,冷漠清高;有的则说他被鬼附了身,连仆人都不敢与他靠得太近。”

静静听完这番话,扶九天心中一动:父亲心性风流,母亲不堪冷落饮剑自刎,中间还掺和着一个道长……听起来怪耳熟的,似乎在哪里听过这样一个故事……

思绪纷扰,她以手指轻扣脑门,喃喃自语:“三年前……三年前……”忽然一惊,三年前,正是朝野惊现月笛令之时!这个瑞平王,身上诸多疑点,需仔细查探一番!”

丞相府养着一帮密探,这种事交给他们办最合适!

“查瑞平王?”总管颇觉为难地摇摇头,毕竟是个王爷,丞相府若查不出什么,又得罪了王爷,这后果相爷也担待不起!“我看算了吧!今日我来找你只为另一桩更为紧要的事。”

“什么事?”她不解,还有什么比查清月曜的身份更要紧的事?

“相爷已有计谋,准备直接引蛇出洞!”总管一语惊人。

“引蛇出洞?”她更难置信,“你们有法子让月曜主动现身?”

“不错!”总管“嘿嘿”奸笑,“月曜不是专为惨遭毒手的无辜之人抱不平吗?咱们就找一个女娃来设局!”

他说的“设局”可不像那****带莫无心来春月楼等着月曜出现这般简单,这回要制造一个真实的血案现场!

“不行!”她断然否决,“怎么可以让一个无辜少女枉送性命?这样做会引起民愤的!”这等恶毒的点子,亏他们想得出来!

“我们找来的女子是犯了罪的死囚!”总管解释道,“这几日月曜连连犯案,扰得一些老爷寝食难安,除了一个宦官,昨夜枢密使王大人的长子也遭月曜毒手!王大人说了,他会不惜任何代价,配合相爷缉拿月曜!”

不惜任何代价?她觉得好笑,“除了拿无辜的人去冒险,枢密使大人也要以身涉险吗?”

“不错!”总管郑重地点头,“王大人已放出风声,要与月曜一较高下!”

喝!口气挺大的,殊不知,到了紧要关头,官老爷总是会拿手底下一班子仆役、护卫当挡箭牌!

“当然,王大人还需要咱们鼎力相助!”总管说,“月曜一旦出现,咱们必须将他一举擒获,再交由大人们处置!”

果然有挡箭牌!她脸上不禁显露一丝嘲讽的冷笑,却听总管哼道:“怎么,你不答应?该不是对那杀手心软了吧?哼!不愧是天网,老的一时心软自毁前程,现在轮到小的上阵还是一个德行!”

“胡说!”他的话刺到她的软肋,她一挑眉梢,愤然道,“爹爹的失败,并不表示我也会步他后尘!”

爹爹当年是一时心软,放过一名杀手,只因那杀手是个容貌秀丽的女子,铁打的汉子也经不起那个女人苦苦的哀求,她一落泪,爹爹竟稀里糊涂地放了她。谁知,她竟趁他不备,从背后捅他一刀,这一刀使得即将升职为名捕门总捕的他不但被革职,还落下一身伤病,从此一蹶不振。

血的教训,她始终牢记!因此,对于冠上“杀手”名号的人,她绝不心软!

“回去转告王大人,天网愿竭尽所能,协助大人缉拿月曜!”异常坚定的口吻,抛下这一句,她径自离开。

表明决心,接下来的事,就是等待,等待月曜出现!

等待是一种煎熬。

一天过去……两天过去……

第三天——

扶九天再也坐不住了,在客栈里枯等,时间似乎过得特别慢,倒不如出去放松一下。

一直陪在她身边的莫无心听她提议上街逛集市,自然欢喜得很!

到了集市,漫步闲游,她却显得心不在焉,莫无心则兴致勃勃地东瞅瞅西看看,也只是看,自从她退了一间房后,他似乎察觉到她囊中羞涩的窘境,就不再要她随意买东西,她也省心不少。

走着走着,她身边突然不见了他的影儿,惶然回头张望,却见他正一脸开心地奔了过来,藏在身后的手往前一伸,他手中赫然是一束含苞待放的金菊。

他指着不远处一个卖花的小姑娘,说:“九天,瞧!那个女孩送我的花,是金菊哦,到了晚上它就会开得很好看!”

有女孩子送花给他?她有些吃醋地瞅瞅那卖花的小姑娘,小姑娘羞涩地一笑,转身往人群里钻,小小的背影单薄孱弱,想必是穷人家的苦娃子。

“九天,回魂、回魂!”

花蕾凑在她眼前晃动,她握住他的手,把这束金菊凑到鼻端一嗅,嗯!清香怡人。

“为什么喜欢这花?”她问。

莫无心笑着答:“它有个名儿,叫金狮曼舞!”

心,咯噔一下,扶九天瞪着那束花,不知在想些什么。

莫无心瞅着她,突然伸手点点她的眉心,“你有心事?”这几日,她一直心不在焉。

扶九天微叹,一声不吭地往回走,出来一个时辰都不到,她就想回客栈去,脑子里装着一件事,心情怎样也放松不下,相比这热闹的集市,她又渴望着客栈里的宁静。

莫无心小心翼翼地跟在她身后,也不说话,心里有诸多疑问,却不愿逼她作答,她愿讲时自然会讲给他听的。

见他不再追问,她也松了口气,如若告诉无心有关月曜的事,只会令他感到不安与担忧,不愿他为她操心,她选择沉默。

却不知此时的沉默,成了她与他之间最大的隔阂!

二人一走,那卖花的小女孩挤出人群,呆呆地望着二人消失的方位,久久……

少年迷人的微笑深深烙在小女孩的心坎,她送出那束花时,也将一颗情窦初开的心送了出去,他带走了她的心!

小女孩像失了心的人徘徊在这条街上,不知不觉转入一个胡同,她蹲到角落,独自哭泣。

阴暗的胡同里倏地冒出一道黑影,迅猛地扑向毫无防备的小女孩。

“啊——”

胡同内一声惨叫,一只空了的花篮骨碌碌滚至胡同口,篮子上残留的几片纯白花瓣沾着触目惊心的血迹!

没有人知道胡同里发生了什么,带走那束金菊的二人已返回客栈。

默默等待一天,扶九天依然没有等到任何消息,莫无心一直默默地陪在她身边。

第四天——

莫无心开始帮她收拾行囊。

看他一边收拾,一边快乐地哼着小曲,扶九天莫名地烦躁起来,坐也坐不住了,霍然推开房门走了出去,像是在这房里多待片刻,她就会窒息似的。

她仓促地逃开了。

房里快乐的歌声戛然而止,莫无心看看手中收拾好的行囊,苦涩一笑——他强装的快乐感染不了她,他所有的努力改变不了她。她依旧有她的坚执,他懂她的,真的懂!从一开始谋划“卖身”的苦肉计来接近她,到放弃了毁掉唯一的劲敌这个念头,再到甘心守在她身边,默默守护,他一直在用心感知她的为人她的本性,一直以为他能改变她心中的想法,谁知,一切只是枉然。

这几日金陵城内沸沸扬扬地传递着一个消息,枢密使刻意放出的风声令莫无心明白了这几****在等待什么,就连他一直守候着她的那份心意,她都没有看透!

他在她心中的分量始终敌不过她获取名利的筹码——月曜!

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书案前,案上摆的一只小小花瓶里是一束怒放的金菊,金色的花瓣一丝丝的,洒洒落落,风中金丝曼妙起舞。伸手,拢了拢花瓣,沾得满手菊香,他挺直了背,大步迈出门槛。

走出屋子,他就像变了一个人,眸光幻魅、神态冷漠,脸上如同戴着一副冷冷的假面具。

出了客栈,径直往街对面那条胡同走去,他知道那里有什么在等待他,一直都知道!

拐入阴暗的胡同,走到提有“王”字的府邸门口,这是枢密使王大人的私宅——搜刮民脂民膏盖的一幢豪宅!谒天下之财,伤生民之命,这吃人的鬼,他早已有心为民除这一害!

绕过正门,走到护墙一扇侧门前,霍然映入眼帘的一幕景象令他心神狂震而又痛心欲绝!这扇侧门的门板上赫然钉着一具尸骸!半尺长的追骨钉穿透身躯钉入门板,喷涌的血把暗色的门板染为醒目的猩红色,一张稚嫩的脸上凝固了两行血泪,熟悉的面容,竟是赠给他一束金菊的那个卖花女孩!

小女孩仍大睁着眼睛,似乎在问他,那些人为何要残忍地夺她性命,她做错了什么?

他浑身剧颤,牙齿深深咬进****里,滴下血来,他感觉不到痛,只有愤恨、熊熊燃烧的怒火!伸出颤抖得厉害的手,盖上女孩的双眼,这一刻,他已下定决心——杀人者偿命!

门上“砰”一声响,守在门里的人吓了一跳,匆匆打开侧门往外张望,胡同里不见半个人影,回头正欲关门,却骇然发现门板上钉着的尸骸竟不翼而飞!守门的怪叫一声,连滚带爬地往府里头跑,杀鸡似的叫声响彻王府每一个角落:“月曜出现了!月曜出现了!”

与此同时——

因心中烦闷而闲逛在大街上的扶九天,看到王府上空惊现一支火箭,箭尾拖着一股黑色的浓烟冲上云霄,是行动的暗号!月曜今晚必会现身!

心中狂喜的她匆忙奔往行动地点。

梆、梆、梆——

梆析响动,已是三更。

今夜,中秋,月明。

王府内烛影幢幢,几乎每一间屋子里都亮着烛光,客厅内高朋满座,觥筹交错,虽夜至三更,府内气氛却异常热闹。

丫鬟、仆役一个个忙得像陀螺似的绕着酒席打转,佳肴美酒源源不断地端上餐桌,酒盏斟满了又空,空了再斟满,在座每一个人都是红光满面,兴致高昂。

表面看来,这只是主人设宴与亲朋好友共聚一堂欢庆中秋佳节。实际,端上桌的佳肴,客人们很少举筷品尝,一个个不停地在那里推杯换盏,杯里的酒只沾了一下唇就偷偷洒在地上,地面有些湿,散发着浓烈的酒味。

坐在客厅里的除了丞相府的密探,遥郡刺吏、防御使等武官,还有衙门公差、王府护院。这些人围坐一圈,把枢密使王大人护在中间。

防护得似乎滴水不漏,王大人却坐立难安,几次举杯,又重重放下,不自在地捋着颌下黑须,脸色阴沉,目光闪烁不定。

客厅角落里摆放着计时的铜龙,铜龙呜咽着催促滴漏的水声,水逐渐漫过一道道立箭,亥、子、丑……一直漫到了刻有寅字的立箭上,在场每个人都等得有些焦急。

至寅时四刻,众人身心疲惫不堪,头脑也昏沉沉的,严密的戒备已松懈了不少。有些人暗自猜测:再过三个时辰天就亮了,月曜今夜约莫是不会出现了。

王大人也微微松了口气。

就在这时,一阵嘹亮的笛声突兀响起,居然已近在咫尺!

众人骇然一惊,慌乱地站起来四处张望,客厅两扇紧闭的门“嘎吱吱”响动着,徐徐敞开。

风中卷着金丝般的花瓣,门外赫然站着一个人!

此人一身银色劲装,一袭银色披风在风中猎猎飞扬,一头乌亮的长发丝丝缕缕飘洒着,一支银亮的玉龙笛横置在弧线迷人的唇瓣上,吹奏着空灵奇幻的音律,半月形的银色面具遮盖了半张脸,仅露一对眸子,眸光晶莹剔透,纤尘不染。

与这灵动的眸光交汇,灵魂仿佛进入了一个不可名状的奇境。耳边听着奇异的笛声,朦胧变幻的景象在众人眼前翩然闪过,定睛看时,眼前却是一片虚无境界,耳边隐约响起凄惨惨的哭声,细一聆听,又是尖尖细细的怪笑声,再仔细去听,却是野兽的怒吼!听得心口嘣嘣狂跳,惊恐惶惑地去寻觅声源,眼前依然是缥缈虚无的雾色,雾中有袅袅青烟,扑入青烟中又是浮动的乳白色雾气,奋力穿出雾气则又是青色烟瘴,没有尽头的虚无,耳边却是真真切切的哀号、怪笑、惨叫声,似乎有某种可怕的东西正如影随形,看不到摸不到,潜意识里却存在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怖画面!

厅内众人猝然疯狂地揪扯着自己的头发,痛苦地惨号着扑在地上不停翻滚,头撞击在墙上,发出“砰砰”巨响,不停地撞击,直至昏迷。

吹笛人入厅。

绕过昏迷在地上的那些人,吹笛人渐渐靠近跌坐在厅内、勉强保持清醒的枢密使王大人,距他仅十步之遥,情况猝变!

一张巨大的网自上而下,罩落!客厅四壁滑动、翻转,显露无数个发射暗器的装备,淬毒的飞镖如蝗虫般密密麻麻地射来。

笛声中断,一声清啸,月曜扣住网绳,身子飞速旋转,带动这张巨大的网飞旋着将暗器悉数磕飞。

事态不妙!王大人匆匆逃离客厅。

月曜正欲挣脱绳网,猝然,寒芒一掠,一柄长剑由下而上自地面袭来!挪步、错身,避开锋芒,身后又有双刀迅猛砍至,仓促间横出玉龙笛,挡下双刀,眼角余光粗略一扫,昏迷在地上的一干人中徐徐站起十来个身穿黑衣的男子,是丞相府的密探!他们耳中塞了厚厚的棉球,已听不到笛声,皆是假装昏迷,趁月曜被困在网内,才猛然偷袭!

十数柄刀剑分上、中、下三路袭来,月曜纵身而起,腾跃空中,旋开绳网,巨大的一张网在空中展开,疾速落下,黑衣人被统统罩入网内。

月曜夺来一柄长剑,划破绳网,脱身而出,扑至门外。

百名护卫手持火炬,从四面八方围来,列起一道火龙阵,王大人就在阵外观战。

王府四周护墙,布满弓箭手,淬毒的蓝色利箭搭于弦上,蓄势待发!

困在火龙阵中的月曜一手握笛,一手持剑,剑笛挥动间,纤瘦的身形腾跃、旋挪,长发飞扬,剑气横扫怒冲,串串血珠迸至夜空,空中一轮圆月晕染桔焰色彩。

玉龙笛在空中疾振,气流回旋,五指弹点,尖锐的笛声惊现,如根根尖刺狠狠扎入脑内,护卫们纷纷丢掉火炬,双手抱着脑袋,痛苦地倒在地上呻吟。

月曜冲出火龙阵,直逼阵外观战的枢密使。

王大人惊呼一声,再次奔逃,扯开了嗓门大喊:“快放箭!放箭啊——”

墙上万箭齐发!

月曜猛地扑倒在地,飞速旋转,银色披风带动狂旋的气流,汇聚成一股漩涡,毒箭一遇劲流纷纷偏折,反射而回,伏于墙头的弓箭手惊呼着纷纷跌坠下来。

王大人慌不择路地奔逃,猝然被一人截住去路,他惊恐欲绝地瞪着挡在面前的人——银色披风碎裂成无数片飘飞在风中,银色劲装大半已被血渍染红,肩上的夜明珠裂痕斑斑,背部深深地没入一支毒箭,创伤累累的月曜依旧傲然而立,凌乱的长发疏狂地飞扬,映着幻魅的眸光,冷冷的笑,宛如一尊死神!

“不不!别……别杀我……”王大人曲膝下跪,五官惊恐地扭曲起来,带着哭腔哀求,“我可以给你钱,很多很多的钱!别杀我!别杀我!”

“你的钱是从鲜血里捞出来的,你可曾放过那些无辜的人?”

月曜缓缓抬手,一振腕,长剑脱手飞射!

惨叫声中,王大人倒于血泊,绕颈而过的剑旋回,月曜伸手接住,一声叹息飘于风中:“善恶终有报!”转身,拖着异常沉重的脚步往王府门外走。

蓦然,夜空中划过几个光点,月曜翘首仰望,一支支火箭从九个方位射上夜空,绽开一团团炫目的焰火。

阵阵杂沓的马蹄声、脚步声由四面八方包抄而来!

月曜跃至屋脊,骋目远望,点点火光从九个方位疾速逼近,大批官兵手持兵戎欲来缉拿要犯。

别无选择,月曜提气轻身,往唯一一处没有火光的方位逃逸。

那是一片阴暗寂寥的松树林,林中树影幢幢,宛如地底冒出的鬼魅,令人不寒而栗!

往林子深处走,脚下踩着散落的针叶,沉闷中只有轻微的步履响动以及他粗重的喘息声。

那支毒箭仍插在背部,毒性在体内蔓延,却不能把箭拔出,一旦拔箭,鲜血喷涌,他必定支撑不住!此刻,他绝不能倒下!

解下腰间悬挂的金葫芦,倒出一粒祛毒丸塞入口中,把玉龙笛别在腰里,持剑踉跄着往前走。

猝然,脚下踏空,整个人直直往下坠,底下闪烁着点点寒芒,是陷阱!跌下去,就会被底下倒插的剑刃捅死!

一咬牙,他强提一口气,右脚点在左脚脚背,凌虚踏步,跃出陷阱,来不及缓口气,树上又有一张巨大的网兜头罩来!他猛一折身,如一支怒箭贴着地面平平射出去,网罩了个空。

又逃过一劫,他摇摇晃晃地站起,“哇”地喷出一股血箭,眼前直冒金星,模糊的视线中晃动着几个人影,眨眨眼仔细一看,从树林阴影中走出来的十个人,身上佩挂的腰牌是深紫色——名捕门的人!

今夜,金陵城内居然布下了天罗地网,十面埋伏!

好啊!朝廷官僚难得大动干戈,连外敌入侵,边城沦陷,也不见这班人如此劳师动众、齐心协力对抗外敌!他区区一个专惩恶徒的杀手竟得如此待遇,真个受宠若惊!

他悲凉愤怒地一笑,披散着发猛冲而上,倾尽浑身的力运剑一挥,剑气暴涨,势不可挡地横扫而来,十人心惊不已,仓惶躲避,剑气扫过,飞沙走石,碗口大的树纷纷拦腰折断。

十人中有七人遭剑气所伤,跌在地上半晌起不了身。余下三人吓破了胆,躲在一旁,不敢提剑上阵。

这时,月曜头顶上方一丛枝柯间忽有一人飞身而下,一掌拍向他的天灵盖!

错步拧身,他躲过这一掌,剑锋诡异地折旋,刺向树上扑来之人的左肩胛。

剑招奇诡,那人无法躲闪,暗中咬紧牙关,对这一剑竟视若无睹,再次提起右掌,迅猛地拍向月曜胸口,哪怕废了左肩,也要将月曜重创掌下!

不料,剑锋闪电般往上掠,从左肩胛滑至颈侧动脉,只需轻轻一划,性命难保!而此时,那人的右掌仅仅送出一半。

在夜明珠的照射下,月曜微微瞄到那人右腕上系着的一样东西。

我保证,绝不解开这双心结!

耳边隐约回响的话语是那样的亲切、熟悉!

五色盘丝!

是她!是她呵!

贴在那人颈侧的利刃突然移开,长剑“当啷”一声跌落于地,那人的右掌却已结结实实地猛击在他胸口。

他闷哼一声,整个人飞了出去,重重撞在树干上,一手揪住衣襟,痛!心,像是碎裂了,不停地咳着血,他仍挣扎着吃力地抬头,眼前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伸出颤抖的手似乎想抓住什么,终究,什么都抓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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