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粮仓的杂物堆里,我还发现了一只白瓷的浴缸,像一件尘封的艺术品,稻草屑,报纸片铺在上面,用手擦拭,很白,很滑。小眉告诉我那是陶艺匠的,正确说应该是他女人的,只是谁也没见过那个女人,房子就烧掉了,只有这个浴缸,装着水,而没有烧毁,陶艺匠,就躲在缸里,奇迹般活了下来。我围着浴缸转圈,它是一个方扁的椭圆形,底部装着四个轮子,镶着铜片的橡胶滑轮和制动用的扳机,缸内凹槽下部是一个长方,慢慢到上面就成了一种马蹄莲的造型,花朵一样怒放着,边沿就像被露水压折的花瓣,无奈般下垂,上面有一个小小的可以盛下肥皂盒的凹槽,那里还有一只浮雕效果的蜥蜴,舌头伸很长,和尾部卷起的长圆弧构成一种哥特风格的对应的繁复。这不是一个国产的浴缸,凭我的感觉,不知道它是如何来到这样一个落山岗的,这里充满了谜。我抚摸着光滑的缸壁,顺着圆角处慢慢下去,轻轻吹掉聚集在小拇指一侧的灰尘,我想像一个陶艺匠支配(我用了支配,只是觉得在陶艺匠手中的东西,都将会经过他的雕琢,陶器,瓷具,女人也是,那一双手塑造了光滑,细腻,柔中带硬)的女人的身体,是如何浸泡在这样一个华丽的白瓷浴缸里,如何慢慢滑入底部,溅起一些水珠,而水蒸气在缸沿氤氲,那是一个喜欢白色的女人,从废墟上的白瓷砖,白大理石,到这个白浴缸,一个女人喜欢白色是因为她细腻而纯粹。等我和小眉清理干净之后,才发现有下水口的一侧,有一个裂口,蜿蜒着接近到进水口,不仔细看很难发现,也许火势太猛,烧裂了,也许搬运的时候磕了。我使劲了力气,把它从仓库推了出来,摆在废墟的那一片残留的白瓷砖上,我构想出那曾经是一个充满白的洗浴室,而这个巨大的可滑式浴缸,将会是里面最奢华的白色器物,一面巨大的落地玻璃镜也许就在浴缸对面,我用双手伸开,尽量去环绕它的周壁,去感受一种音乐家怀抱大提琴倾听的感觉,只是我用手,感受一种温度和触觉。小眉看出我的喜爱,从医疗站端来了热水和消毒液,我们这里人不喜欢这样冰凉的东西,洗澡吗,木头做的大澡盆更适合,这样的夏天,大人小孩则都浸泡在溪水和池塘里,摸一两尾鱼,或者几斤螺丝和河蚌,摘一两个莲蓬。小眉擦拭着,用一遍热水,一遍消毒液,再用清水冲掉,那条裂缝发出嘶嘶的声音,太干了,多少时间没有水的滋润,显出一种瓷器的饥渴。洗毕。小眉端水进去。没等水干,我拖了鞋,从浴缸进水口上端,缓缓滑入,尽量让自己陷进这个浴缸底部,只是还小了那么一点,它天生就是为较小的一个女孩准备,我想。我的脚在脚踝的地方必须露出浴缸,卡在那一瓣弯折的花瓣处,伸向天空,这样顺着双脚仰望天空,非常惬意地数着脚直骨上的稀疏的毛,它们一根根在阳光里乱颤。你怎么湿着就躺进去啊。小眉拿出一块毛巾,我还准备给你擦干的呢。等不及了,这样的下午,多么想泡一个凉水澡,要是在这浴缸里,死也值了,我双手枕着,躺在缸底,我喜欢这样从下面看缸口的小眉,她现在是一种俯视,带着好奇的窥视,发尖盖到嘴角,像个小桃子,恍恍惚惚的,我的眼前被想象的水吞没,小眉一下子就好远好远,光线透过水,折射着摇曳的影像。突然就想到了那照片上的女孩,是两个女孩,她们在哪里,和发条什么关系,我想到的只能是脚踝。你可以用我的浴室,不收钱,就在那边。真的可以吗。恩。小眉带我去了她的私人小浴室,或者说只是一个隔间,和这个空地挨着,有一个小窗子,一个女医生的浴室,是不用怀疑其洁净程度的,即使乡村的女医生。只是我这样一个陌生人,对于这样的一个私密之处,受到的不只是来自建筑上的排斥,拥挤,陌生的洗发水,和香波。自来水不是省城那种,水流很小,很凉,山泉一样。打开水龙头,不是被压力挤出的水,而是自然流出的泉。我禁不住打了一个寒颤,从脊椎骨底部,电流一样到颈椎,然后是双手,直到指尖,痉挛了一下子。我从浴室的窗缝里,看外面,小眉学着我刚才的样子,躺进了浴缸,时而露出脑尖,时而露出小脚丫,她像一条放入巨大浴缸的苗条型抹香鲸。
洗完澡,我在棕榈树下晒头发,换上了一身带蓝点的白色衬衣,从大包里还找出了一双轻便的拖鞋(发现果然里面有一架相机和一个德生收音机,几个胶卷和电池,我没有马上去捣鼓它们,反而更舒服地享受下废墟上的宁静,带了一份小孩子把礼物藏在没人能发现地方,结果自己也忘了,之后重新发现的喜悦)。这不一样的午后,小眉还告诉我可以躺在浴缸里,然后呢,如果不介意,可以把头伸到外面,她帮我掏下耳朵。我说为什么不呢。你是住我这儿的客人,我收了你的钱,服务应当周到,嘻嘻,她弄了一些医用棉棒,撕了点面花絮,团成一个小球,把我头摆正,一只手按着我的左脸颊(有点冰凉,也许是她刚才摸了拿带酒精的棉花,医生经常把它们放在一个白色铁杯子里)棉签进入耳洞,我把注意力集中在遮阳的黑网膜上,稀疏的阳光和落在网上的棕榈树枝叶,棉球在耳内壁转动,摩擦,沙沙的声音。这声音如此不一样,不是物体振动,引起空气共振继而传播到耳膜,它来自体内,直接通过身体的振动,引起耳膜发声,它更具有触觉,而非声觉的体验,是那种塞尚绘画里带来的非视觉呈现的触觉,虽然经过眼睛,却不经由视觉,非间接类比的通感,直接抓住感觉。我在浴缸上,慢慢睡着了,做了一个慌乱的梦。
落山岗当然没有网线,没有电信,也没有网通宽带的概念,更谈不上网吧和电脑,这里只有广播,一个很大的扩音器,朝着山下几个村落播放农村信息,广播开始前,第一个例行歌曲是“在希望的田野上”,接着是关于水稻,果林,农药,山茶,以及一些干瘪的天气预报,包含着一些风力,和火险的等级,但是这里并没有伴山公路,也就没有滑坡,泥石流之类的消息。我也并不需要。我只是想一场雨,是不是该来。它会不会及时,不及时,又会不会影响我去平安镇集市的山路变成泥泞。拖拉机手貌似已经整装待发,装满了整框的水果,妇女和孩子围在一起,商量着明天的收成,猜想着能从镇上带什么价位的日常用品,零食和玩具,以及一些化肥和种子。小眉已经在我醒来之前,烧好了晚饭。酱爆螺丝,尖椒炒猪肝,番茄蛋花汤。小眉和我都不会吸螺丝,嘟着嘴,吸得满脸通红,都没能正确吸出一个螺蛳肉。只能用她从医疗站里拿的几个针头,刺着螺蛳肉,把它挑出来,刚开始十分不习惯,对于一个需要注射进人体某部分的针头,现在刺进了螺丝的体腔,并且我用牙齿从针尖上刮下来,碰到那硬的金属,剃掉螺丝后半部分的内脏,里面会有一些沙子一样的小螺丝。吃了个大饱以后,我开始在仓库,也就是我的房间里,整理那个大包。德生发挥了它本来的优质声色,一个音乐频道在播放Long Weekend的专辑《Feel the Way》。这吸引了小眉。她晚饭以后就开始没什么事情,洗了锅碗在河里,现在她换下了一身白大褂,穿了一件纯棉的白色套衫和一样白的短裙,不仔细看以为是缩水版白大褂,套衫有点长,更显得裙子短,盖了一截,腿还是蛮细嫩匀称的,小眉在落山岗应该算得上一个标致的美人了,而这样的干净整洁在乡村更显突出。我拿出了钱包,支付了一个星期七天,吃住一天十元,七十元钱,外加了二十元,我说是下午给我掏耳朵的,很舒服,我都睡着了。小眉收了七十,推开了另外二十,我以前没给人掏过耳朵,不是为了向你收钱,我又不是洗头掏耳工。我也没接,只是继续掏东西出来。一个尼康的相机,柯达胶卷2卷,都是黑白的,索尼电池一组,四颗。小帐篷最大,里面包裹着垫的薄被褥,和盖的小被子,占了很多的地方。你以前经常出来旅行吗,还带帐篷?小眉问我,眼睛瞅着我的包里看,还有什么东西。这次不是,是找人,一个叫发条的男人,听说过吗?小眉诧异,不是两个女孩吗,照片上的。我掏出照片,瞅了下,不是她们,不过和她们也有关系吧,我现在说不好。可是只有背影,我也不知道怎么找,而你说的两个女孩的事情,打破了原来以为只要找一个落山岗女诗人的想象,你说一个男人会在什么情况下去拍两个女人的背影呢,我是不知道,所以说,现在呢,我一点思路都没有。这里发条倒没有,发财有,发条只有打麻将的人才会有,还有红中,白板,东西南北风。我瞪了她一眼。她总会不合时宜地调皮起来,像一种不经意在夜间,就要长出来的蕨类抬起芽头。在翻包的时候,还掉出来了一个蓝色的小提袋,袋面手感很好,是那种装ipod、mp4用的袋子材质,只是还大个一号。里面翻出了一双,两双,三双丝袜,一双黑色透明薄丝,一双肉色的长筒袜,稍稍有点反光的,一双紫色长筒,交叉着菱形的图案,菱形交叉处是一个红色棉点,没有包装,但是叠得很整齐,显然是穿过,洗了后,放好的。小眉用手上拿捏,没放下来,你怎么还带这个,她的眼神让我无从回答,是笑非笑,关于我包里怎么会带这个的问题,当然我也完全无须回答,我们只是房东和房客的关系,我仅仅是个借宿的外乡人,只是这个时候有点偶然,稍稍尴尬,而我也确实有点摸不着头脑,我的包里怎么会多出几双女人的丝袜,而这些丝袜还都带了那么一点艳质,上面一丝女人的香水味。我只能继续掏包里的东西。心里想着小眉是把我看成省城来的花花公子哥了。还好带了一本隈研吾的《负建筑》和杜拉斯的《物质生活》。我故意放到了她面前,用包的一角有意推了下,包里已经没有什么了。你是搞建筑的吗?小眉注意力转移到书上,并且翻开了,读起其中一小段:“在不刻意追求象征意义,不刻意追求视觉需要,也不刻意追求满足占有私欲的前提下,可能出现什么样的建筑模式?……除了高高耸立的、洋洋得意的建筑模式之外,难道就不能有那种俯伏于地面之上、在承受各种外力的同时又不失明快的建筑模式吗?”不知道在讲什么,你们外乡人总是很怪,小眉这样说,我觉得这话里还有其他意思。你可以看看《物质生活》,送给你吧,我说杜拉斯,一个法国女人,写很好的小说。小眉放下《负建筑》,接过《物质生活》,我知道,她写过《情人》是吧,我也看过很多书,文学,法国的,英国的,在医疗站很无聊,我经常去岗下的一个小学去,那里有一个年轻的老师,像你一样从外面来,带着很多书,周末有时候就去他那边借书,有时候他也过来,他身体好像不好,苍白,虚弱,经常伤风,下次可以带你一起去,或许有你喜欢的书,说不定你们俩聊得来,都是外乡人嘛。她强调了下后半句的意思。我只是陷入了关于那个蓝色小提袋从何而来的疑问,里面的丝袜又是哪个女人,它曾经穿在怎样的一个女人腿上。还有发条那两张照片上的女孩背影和脚踝。脚踝被小眉解说之后,就成了照片的刺点,我回想起来照片内容,永远第一个想到的是集市上那白皙的脚踝,罩着朦胧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