介绍一下，我姓赵，大名叫小三，连起来就是赵小三，像个小名，其实是我的学名。这个学名是我上学堂的时候才有的。上学前我有个土名，叫赵老三，户口簿上填的也是这个名字，老三是因为我家兄弟三人我排行老三。老师说赵老三这个名字不好，老三老三的好像三四十岁的人了，土得掉渣，让我给改名字，要响亮一点的，老师是这么说的。
我老师姓汤，我叫她汤老师，是一个中年娘们，一个好老师，我到现在还记得她。汤老师让我回家跟大人要一个好一点的名字，说没有好名字这学也不用上了。一听不能上学堂我就害怕了，一路哭哭啼啼回去，到家就找我爹我妈，找了好几处地方都没有找着，幸亏有人看到我哭的怂样，告诉了我爹我妈，说，快回去看看吧，你家伢子都哭成一个邋遢鬼了，可怜巴巴地在到处找你们呢。
我爹一听就火了，以为我跟我两个哥哥一样，天生不是读书的料，丢老赵家祖宗十八代的脸，拎着扁担就奔过来了，我妈丢了簸箕，紧跟在我爹脚后跟来了，她怕我爹下手不知轻重，万一我有个好歹落个暗伤就是一辈子累赘了。我脑子反应快，见到我爹本来想哭更大声点，让委屈都化成眼泪水婆娑，但看到大扁担我就哆嗦了，知道不妙，转身就跑。
我逃得跟兔子一样快，我爹在后面追，像只大灰狼。我跑一段就站住，冲后面说两句，我可不是痴子啊，知道一味的逃不是办法，迟早会落在赵家佬手上，赵家佬打自己的子女下手可重呢，除非我跑啊跑的越跑越大，像个大人了，那时候才敢和赵家佬干架，现下可不够他一根手指呢。
我爹在后面喊：细狗日的，你给老子站住。看他一时追不上了，我才站住，回头冲他尖叫：老师不让我上学堂。然后再跑，再停住，回头喊：说我名字不好。然后：说没有好听的名字就不要我去上学堂。然后：让我回来跟你们说。然后：让你们给我一个好名字。
我也不知道我爹听到我的话没有，他扬着扁担，喘着气赶我，我听到他呼哧呼哧的牛一样的喘息声，我心里就更没有底了，只有发力跑。我和我爹在地上跑，乐坏了在地头干活的一大帮子人，他们活也不干了，都直起身子，看我和我爹一前一后的跑，还笑，还喝彩。我爹是一个死要面子的人，这样一来他更是要捉到我才肯罢休。我都累死了，浑身骨头都要散架，心里恨死了这帮家伙。听听他们都说些什么啊：赵家佬老喽，给他家小篾细当猴子耍，你看，他又抓不到他，这个细末代才活泛呢，以后十个赵家佬都抵不上他。
我一边跑一边还要回头瞄，害怕我爹手中的扁担会像狗一样扑过来咬我的脚后跟。还好我爹手下留情，这次竟然没有像往常那样发狠甩扁担。也许是我妈的求情使他心肠骨头软了。我妈也跟上来了，在喊：不要再追了，不要把小把细追得扑扑的，不要吓坏了细小伙。旁边人说：你就不要烦了，他两个都兜了好几个轱辘圈下来了，放心，老子抓不到儿子的。
我心里那个累啊，那个慌啊，那个怕啊。跑着跑着我气就短了，腿也短了，眼看着一个渠道沟横过来，我前面都跨过去的，这次可就没有跨过去，整个身体都栽进沟里面，还好秋天沟里面没有水，但全是淤泥，我脸闷在泥里，屁股翘在空中，似乎就等着我爹的扁担在上面开花。
可奇怪的是，我爹没有打我，他拦背把我拎上来，看到我脸上全是泥，不禁哈哈大笑，笑了没几声，我爹就把脸放下来了。我爹问我，老子在你后面喊你，你没听到？我说听到了。我爹说，那你还跑。我说，怕你打。我爹说，好好的为什么要打你。我说，你拎着扁担呢。
于是我爹就抡了扁担要抽我，还好被我妈拦住了。好好的你不上学你哭你娘屁股眼啊。我爹说。我就把汤老师要我改名字的事情跟我爹说了。我爹说，赵老三这个名字不是很好？改什么改啊，不改。我说，可汤老师说这名字显老。说起来，我大哥叫赵耀宗，我小哥叫赵耀国，我看打仗片和听《说岳》什么的多了，就觉得这两个名字都挺神气，我也想要个这样的名字，或者叫赵耀地球或者叫赵保国赵卫国什么的都可以吗。可我爹光图省事了，就说，老三头老三头就叫老三吧。我老师说不改名字不让上学让我害怕得哭是一回事，实则我也借机哭的惨兮兮好让我爹给我换个名字。我爹烦不了这件事，挥挥手说，汤老师是文化人，她觉得这名字不好，就让她改一改吧，随她了。
我于是又去学校。汤老师说我怎么好帮你改名字呢，你又不是我的小人。我就求汤老师，我怕我名字不改这学就真不能上了，只能回家拾****了。汤老师被我缠得没有办法，就说，赵老三是真难听，感觉比我还大了，这不好，就改小一点，就叫赵小三吧，这样你家里人想来也不会反对。从那时起，一直到现在，我都叫赵小三，除了我爹，他还是喊我老三，其他人都改口喊我小三或小三子了。
其实不管我叫赵小三或者赵老三，在我爹（或许还有我妈）心里，我有一个更贴切的名字，叫多余，我知道我爹在心里一直是这样叫我的，我妈有时候也开玩笑说我是多余货。我知道我妈并不是在开玩笑，我妈心里苦着呢。因为他们生我的时候都已经年纪一大把了，那时候，我爹四十六，我妈四十二，像我这样的，乡下有个说法，叫老来子。我知道，历史古经中有些人也是从四十多的肚子里蹦出来的，并且很有出息。我还知道，老来得子会让老俩口乐得合不上嘴，一直没有儿子一直烧香叩头求来拜来孩子，那种情况下，老来得子才是喜事。像我这样的，家穷是一回事，在我之前又有了赵耀宗和赵耀国两兄弟和金银铁三花，这样的底子下，我贸然地冒出头来实在是不应该，可话说回来，这也不由我做主。本来，这件事只能和我爹我妈有关，可偏偏又多出一个王家佬来，因为王家佬，我爹我妈才一大把年纪了不忌惮被邻人笑话越老越骚想弄一个孩子出来，也就是说，这个王家佬是罪魁祸首，本来我是要被当作礼物和人情送给王家佬续王姓香火的，可阴差阳错，结果没送成，反而成了我爹我妈名副其实的拖巴。
我有时候想，礼物总也要比多余货强。我怎么就没被送出去呢，真是他奶奶的窝囊到家了，要知道，王家佬一没有儿子（只有三个女儿），而且人如其名，是一个有钱人（名叫王进财），我要是去成了，不就是小皇帝登江山，天上的好日子掉下来给我过吗。可没办法就是没办法，我妈说这就是我的命，命中注定有就是有，命中注定无就是无。也好，接下来我就来说说我的命，因为命这玩意比较玄乎，我说得清说不清是一回事，说的到底又是不是命是另一回事。
话说我爹活到四十有五，我妈活到四十另一，承包到户土地12亩3分地，自留地8分地，门前院子约4分地，有草房3间，树6棵，草垛2座，木头船1只，鸭子1群，猪2只，小伙2个，丫头3个，粮食若干，银两若干。
平常我爹我妈也吊子日逼，但从没有想过再下个崽出来。这是明智的，一来我爹我妈年纪大了，二来若如此，我妈从怀孕到生产坐月子，这段时间，一个强劳力，一个土地熟练工就用不起来了，生活质量势必受到影响。
一日，王家佬也就是王进财来访。他喊我爹大哥，喊我妈嫂子，一口一个大哥，一口一声嫂子，叫得好不亲热。这个王家佬，是我房门里的一个姑父，读过书，也做过生意，在四邻八乡是一个有名气的人。凡是做生意的人必是会拨算盘珠子的人，我的这个姑父，尤其是拨得一手好算盘珠子。他跟我爹倒是相处得很好，常说，几个妻舅里面，他最看得起的就是我爹了。我爹呢，乐得喝迷魂汤，好像被王家佬看得起就非常了不起一样。
这次，王家佬来拜访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但他先不说，先找我爹喝酒。喝了好大那么一会，他才说，说什么呢，就和我有关了。原来王家佬越发积了些钱财，而我姑母的肚子不大争气，连着生了三个千金。王家佬眼见得自己置下的家业不能留给王姓，不由得悲从中来。他和我姑母预备生第四胎，可王家佬生逼丫头生怕了，害怕又生再生的都是逼丫头，那样，他即使再有钱，也要被人嘲笑，说什么，王进财白发财，****滚滚来。他王家佬可丢不起这个脸，摊不了这个冲。怎么办呢，他就来找我爹，他有一个忙要我爹帮。这个忙说穿了就是，在他让我姑母怀种的时候，我爹在这个时候也要让我妈怀上种。王家佬按照对称学，觉得我妈生了三个女儿也必将生三个儿子，眼下已经有了两个，那么接下来的一个必定是儿子。而姑母因为前面生了三个都是女儿，第四个是男是女就很难猜，乡下想要个儿子结果生十七八个女儿这样悲惨的事时有发生，王家佬是闻风丧胆，好不容易才想出这么个双管齐下的主意。
他的打算是这样的，他觉得他是生女儿的命，而我爹肯定能生儿子，那样的话，两家再把小人换一下，这样王家佬如愿得了个儿子，而我爹多了个闺女。这里面，王家佬毫无疑问是想要个儿子，但我爹呢，难道是想要个闺女不成？也许在我爹看来，闺女要比小伙好养，养大了随便许了人家就是，而小伙就不一样，起房喽，结婚喽，事多钱愁，老话说的好，多个儿子多脱一层皮。可真有这么如意的算盘打吗？两家同时怀孕生下孩子性别的几率也就这么几种：王家生女赵家生男；王家生女赵家生女；王家生男赵家生女；王家生男赵家生男。如果我爹觉得多个女儿只是多双筷子，那么前三种情况我爹都能接受，就第四种我爹不能接受。很遗憾，两个男人竟事先撇开了这第四种情况（这可能正体现了王家佬的精明和我爹的糊涂），几杯酒下肚，他们就这事达成了协议：若王家生了女，赵家生了男，则两家同意交换。四种可能性最后变成了一种可能性。我爹是一个好面子的人，答应要做的事情他不会反悔，于是，某个场合我被扔进了云里雾里，我在我妈的肚子里渐渐坐大。
因为协议的关系，王家佬曾一度对我妈和我非常好。王家佬开始也确实是把我当他自己的孩子，有什么好吃的从来都是一式两份。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即使结果不让王家佬满意，比如都生了女的，那两家关系也会往好的方向发展，或者我姑母自己就生了儿子，王家佬高兴的同时（王家佬自然愿意看到王姓香火由自己的骨血传下去），也会念着我爹的仗义和我妈陪我姑母怀孕的苦劳，两家关系依然是向好的方向发展。可惜的是，这里意外不可避免，大势所趋，不是一两个大肚子所能阻挡的，那就是计划生育的红头文件传达到了基层，大生产运动之后最影响深远的节育运动轰轰烈烈地展开了。
那时候我妈和我姑母都带了几个月的身孕，很惹人眼。王家佬是打定主意要生，哪怕推房子抄家他也在所不惜；他希望我妈也要坚持把孩子生下来。我爹对运动形势严重估计不足，当即拍着胸保证，这孩子就是为了他王家佬才要的，千难万苦也要生下来，要不不就是白忙活了吗。王家佬感动得热泪盈眶，说，孩子他会视同己出的。同时给我爹服下一颗定心丸，说大不了罚款，钱的事情我爹就不要烦心了，一切由他来。
可是谁想到政府竟然防到了这一手，不提罚款，直接拿人下狱或者动用推土机铲房子。如果哪个大肚婆躲起来拒不露面，则将其家人下大牢，直到孕妇现身接受药物或者刀子的规劝。那时候，风声鹤唳，王家佬自顾不及，我爹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却没有法子。我爹给王家佬传话，问要抄家了怎么办，王家佬没有回音。问自己要被警车带走了怎么办，王家佬还是没有回信。问要出事了，孩子们怎么办，王家佬还是没个声音头传来。我爹也不是孬种，可那场运动声势太浩荡了，我爹完全懵了。最后只好牺牲我，因为家里有五个孩子，少不得爹也少不得娘。听政府的话，将我给打掉，我妈还能领营养费。我妈吃了打胎药，那边王家佬就赶过来了，好象被扼杀的不是我爹我妈的亲骨肉。他质问我爹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也不跟他通个消息，如果做掉的是个男孩怎么办。王家佬想儿子想疯了，蹲在那里痛心疾首，吸了好几根闷烟，骂我爹不守信用。事情到这份上，我爹只有被骂的份，想解释叫怨又开不得口，只木桩样竖在地上。
然而我的命大得很，打胎药对我是一点效果没有，反倒是我妈，因为打胎打不下我，倒惹了一身的病，这个就不细说了，说了我心里难受，觉得对不起我妈，不该生下来。我妈说起往事，还觉得奇怪，说当初就怎么打不掉你呢。我说，那是因为我要到这个世界上有一番作为。但不要我明说，我妈昏花老眼也能看出我不是一个能耐人，顶多在我妈肚子里折腾我妈，出了我妈的肚子折腾自己，到哪都让人看了烦。
打胎药是我的第一关，政府本来是非得把我血肉模糊地取出示众不可，比如动手术，但是因为我妈的病身体，他们害怕一尸两命，才对我网开一面。我妈说，你以为真是放过你啊，政府不知道多坏呢，知道打胎药对你已经造成伤害，生出来不是痴子就是残废。我妈有时候看着我说，要是高点就好了，高一点就不愁媳妇了。我就往上蹦，逗我妈，说这么高可以了吗，这么高可以了吗。我跳起来也就潘长江那个，小时候我还看不出来，一直到初中，我爹我妈就等着我发育了，结果，毛都长全了个子还是死的。我妈说，都是那时候该死的药给吃的，说要不吃药肯定一个帅小伙，说那是先天性不足。由此可见，我虽然当时一口气没被打掉，可还是落下了残废之身。
王家佬眼见得我逃过一劫，于是心眼又活了，两家又开始走动，到底是钱财通神，在他的周旋之下，我姑母可是毫发无伤，养得白白嫩嫩的，像画张上的观音菩萨，哪像我妈，遭到惊吓，被灌药水，一身的病，没有个断时。人都说病伢病伢，女人有身体的时候总会害点病，可没有像我妈这样的，也就是说，没有一个细伢像我这样的，给一个女人的身体造成这样一场地震。王家佬来往几次，终于渐渐灰心，他也觉得我能生下来就很不容易，要是还正常那简直就是奇迹了。可他又是最期待奇迹发生的，因为，说到底，他对自己和我姑母没有自信。这样，时间慢慢过去，临盆的日子近了。
说来奇怪，两家孩子出生的时间还很接近。当时，两家都是忙于做接生的准备，所不同的是，王家佬有钱，生产被安排在医院里，赵家佬没钱，所以只找了个接生婆来家里。我生出来的时候没有气，是个死的。那接生婆有经验，知道是假死，拎着我的两条小腿，就把我拎倒过来了，然后抡起巴掌，在我屁股上狠狠甩了两巴掌。“啪啪”两声脆响后，信不信由你，小喇叭就吹响了。孩子落地都会闭着眼睛瞎哭，因为他们不知道为什么哭，而我知道我哭是因为疼，是因为屁股上的疼，到现在我屁股上那两巴掌印还在呢。我妈说，那叫阎王印，是给阎王板子打的。为什么阎王要打我板子呢。我妈说，是因为我不想投人生，知道来人世只是吃苦走一遭。我死的时候，别的都烟消云散了，我就等着“啪啪”掌屁股的声音传来，这就可以界定我的生前和死后了。
我爹听到我能哭出声来，高兴他终于能交王家佬的差了。他让人赶紧去给王家佬送信，说是生了一个男孩。我爹现在就在等着王家佬来把我抱过去了，可捎回来的消息却让他倍受打击，那边，我的姑母也生了个男孩。我爹难得清醒，想，千算万算，怎么就没想到两家都生男孩呢。还好，这个时候我不在他手里，说不定我爹会把我像一块砖头样砸到地上。
接生婆让我爹给我取个名字。我爹可没想到这件事，他只以为我会姓王，取名字的事再不要他烦心。我爹挥挥手说，他排行老三，就叫老三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