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下起雨来。我煮了一碗面,吃下去,躺在床上看书。手机响了,收到一条短信,是莹莹发来的。她说,张老师,在这个雨天,我们终于分手了,心里很难过。我把手机放在一边,继续看书。雷声滚滚,我突然有些不安,拿起手机,回短信,别想太多,时间会抹平一切伤痕。她说,我在外面,不知道去哪里。我想了想,说,来我这里吧,三五四零小区。她说,好,你等会儿来小区门口接我一下。
在客厅的角落里,我找到一把雨伞。外面的雨不算大。风很猛。路过楼的拐角,一股狂风袭击了我。这股风好像早就埋伏在此处,只等我经过。我撑住雨伞,尽力抵御,和这股迎头而来的风较劲。一瞬间,雨伞像一座危房那样垮塌了。我只好撑着这把奄奄一息的雨伞走到小区门口。
一辆出租车停下,莹莹钻出来,没有带伞,全身湿淋淋,显得更瘦。我迎上去,用破伞挡住天上的雨水。她抬头看看,笑了,张老师,你的伞坏了。我说,刚才有阵风,要不是这把伞挡着,我就被刮跑了。我们走进小区,并肩走在这把破伞的庇护之下。
我把莹莹带进房间,找了条毛巾,让她擦擦。怕她感冒,熬了一碗姜丝红糖水。她捧着碗,坐在我的床上,说,张老师,你真是个好男人。我说,快趁热喝吧,我实在拿不出别的饮料。
张老师,你失恋过吗?
失过,比你惨,不对,你这不叫惨,你们是好聚好散。当年我那个女朋友跟了别人——一个小痞子,活活把我给甩了。
你那时是不是很痛苦?
特别痛苦,简直痛断肝肠,痛不欲生,真想一刀砍死那对狗男女。连喝了七天酒,我就挺了过来。李老师,你也能挺过去的,没什么大不了。
嗯,其实他说分手的时候,我是有心理准备的,但还是很难过,毕竟在一起一年了。张老师,我看你脸色不好,是不是熬夜了?
昨天晚上,我和魏军喝酒,然后我步行回来,走到这里,天都快亮了。
想不到你们俩成好朋友了。
我也没想到。
左泉出现在门口,惊异地说,哟,来客人了!我连忙把莹莹介绍给他。左泉的女朋友也过来,换了发型,辫子解开,头发披肩。我又是一番介绍。左泉说,我们去海边转转。这时,雨歇风停,太阳在西边的天空崭露头脸。我问莹莹,想去海边吗?她说,去吧,好久没去过了。我说,那就一起去,告诉你们,昨晚上我在海边走了一夜。
雨后的海滩上没有人。我们四个人在上面留下深深的脚印。这是左泉的女友第一次看见大海。她的运气比较好,空中没有阴霾,西边海挂着新鲜的太阳,能看出去很远。不可避免地,她对着大海喊了两声。啊——啊——左泉随声附和,声音更大。
我和莹莹离开他俩,沿着海边散步。莹莹说她家就在秦皇岛一个靠近海边的小区,小时候经常在海边玩。然后她问,张老师,你家在哪里?
华北平原上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村子,村边连条河都没有,夏天下大雨,村边的大坑变成池塘,但大人不让小孩去里面玩,怕被淹死,所以我至今不会游泳。
哈,可以理解。
太阳走到尽头,意味着又到了吃饭的时间。左泉凑过来,悄悄说,我女朋友想吃海鲜,怎么办?我说,那就带她去吃。他说,我只有二百块,够吃吗?我说,吃点小鱼小虾,应该够了。他说,哪个饭店做得比较好吃?我说,我怎么知道,又没有吃过。莹莹说,我知道一个饭馆,就在你们小区附近,叫小海鲜,挺好吃,而且不贵。左泉说,那咱们一起去吧。我征求莹莹的意见,你想吃海鲜吗?她说,不想吃。我对左泉说,你俩去吧,我和李老师煮面吃。
在小区外的超市里,我买了几把挂面,问莹莹爱不爱吃清汤挂面,她说可以。我在煮面的时候,莹莹在我的房间里看书。面煮好了,加入酱油、醋和香油,切了点葱花撒上。这就是我所说的清汤挂面。莹莹吃了一碗,表示可以接受。她说,张老师,我发现你吃得很清淡,不是馒头就是挂面。我说,对我这样的穷人来说,吃什么都行,没有什么是我吃不下的。
莹莹说,天晚了,我该回去了。我说,李老师,你别走了,睡我那张床,我去另一个房间睡,明天咱们一起去上班。
莹莹想了想,点点头。
一夜无话。房子里静极了。我躺在床上,想了一些事情。此时此刻,我的前女友在干什么?我已经很多天没有想起她了。另一个房间的莹莹,是不是在想她的前男友?
白天,天空很晴。我和莹莹并肩来到小区外面,吃了煎饼果子,坐上公交车,去学校上班。经过一晚的睡眠,莹莹的心情明显好转。天气也在帮她。白花花的大太阳高高照耀,那里都明晃晃的,很难忧伤起来。我们安静地站在公交车上,偶尔说一两句话。下车时,莹莹说,张老师,你还请我看电影吗?我说,请。她说,那我请你吃饭。
一整天,我都在备课。坐在对面的魏军更加刻苦,他上午写完教案,下午跑到无人的教室大声练习。我去上厕所,在楼道里听到他刻意增大的声音。这家伙的表现让我突然感到了压力。办公室的女人们纷纷对我说,小张,你应该向魏军学习,找个地方试讲一下。我回答,等写好教案再说。魏军练得口干舌燥,返回办公室喝水。他问,怎么样?准备好了吗?我说,没有。他说,你就算不准备,也比我讲得好。我说,不可能。
下班时,我准备去买电影票,突然收到了左泉的短信。他说,我女朋友走了,我们分手了,我想去死。我有点不安,赶紧回复,你先等等。办公室的人都走光了,只剩下我和莹莹,我对她说,李老师,电影明天看吧,我有个朋友要去死,情况紧急。她说,好吧,张老师,明天依然是那部电影。
回到住处,我看见左泉沦陷在沙发里,蜷着身子,像被人偷走了一颗肾。游泳圈在客厅的一角,有些瘪了。我开始给游泳圈吹气,吹到最后,腮帮子酸疼。拍拍左泉的肩膀,我请他去海里泡会儿。走吧。他终于站起身来,把手机留在茶几上。他说,在海里的时候,再也不用担心有错过的电话。
路过那个巨大的足球馆,张灯结彩,有明星来开演唱会。左泉对这些视而不见,木然走向大海。天气那么好。鲜艳的太阳死在海的那边,热气渐渐消退,海水那么温暖。我终于开始发问,关于分手的事。
她来这里的目的,就是分手,来了也不说,临走时才说。
为什么要分手?
很简单,相隔两地,看不到未来。
分就分吧,女孩有的是。
昨晚是我们的最后一晚。对了,那也是你和李老师的第一晚吧?
我们分开睡的,她睡我那屋,我睡郑在的房间。
你倒把持得住。
李老师和你一样,刚分手,需要安慰,而不是睡觉,我不能趁人之危。
算你有点良心,我代表所有分手的人谢谢你。
等黑夜来临,左泉的痛苦完全溶解在大海之中。我们登陆,回家煮面吃。本来想去喝点酒——昨天的那顿海鲜让左泉一贫如洗,而我惦记着请莹莹看电影,我们只好老老实实吃面。
睡觉前,我给莹莹发短信。
校长出现在办公室门口,摇动那根怪异的手指。走,大家去教室,试讲开始了!在他的号令下,大家纷纷站起,把目光投向我和魏军。每个人都说,加油,加油。到了教室,校长端正地坐在第一排。他旁边坐着一个戴眼镜的女人。等我们都落座后,他站起来,那个女人也站起来。他说,这是王老师,也是来试讲的。女人微笑点头。
我第一个上台。开讲之前,将全场所有的面孔扫视一遍。心跳加速,腿打颤,张嘴说话,声音像一块海绵,几乎要将喉咙堵住。校长的手臂抬起,说,别紧张。我终于发出了像样的声音,按照教案宣讲起来。莹莹坐在最后一排,一直笑着看我。互动环节,需要有人冒充学生,回到我的提问,莹莹的手臂高高举起。我说,好,李同学,你来回答。大家都笑,气氛轻松许多。
魏军登台。他先鞠了一躬,说,感谢这些天来大家对我的帮助,我不会忘记的。这样子,就像最后的告别。他的音量有了显著的提高,可惜底气不足。他加了很多手势,还不熟练,显得极不自然。但对他来说,这已经是最好的一课了。
那个女人上台。她先做了自我介绍,很谦虚的样子。讲起课来,语气陡然一变,轻车熟路地进入了老师的角色。毫无疑问,她是个老手——我和魏军都不是对手。
都讲完了,校长说,你们仨来我办公室。他走在前面,背着手。我再次认真观察他的指关节,真够大的。在他的办公室,他摊开两只手,每根手指都与众不同,那么壮观。小魏、小张,你们都看到了,王老师讲得最好,所以我决定聘用她担任暑期班的教师,你们俩可以离开,也可以不离开。如果要离开,马上去财务结工资,如果不离开,没有课上,只管招生,每月五百。
魏军看我一眼。他等我先做决定。我说,我选择离开吧。魏军也说,我也离开。校长的手抓成一个硕大的拳头,一挥。好,离开也好,你们还年轻,可以去别的地方闯闯。
我和魏军走进办公室。结果不用说,他们早已知晓。东西没什么可收拾的,书本都要还给学校。看我俩的动作,他们确认了自己的判断。刘姐说,你俩别泄气,那个王老师一看就是老教师。大帽子也说,连我都没有那个王老师讲得好。我说,我这就走了,大家再见。魏军一再说,谢谢大家。
莹莹始终没说话。我走出办公室那一刹那,回头看了一眼。大家都离座,要送出来,莹莹走在最后面。我连忙拦住,说,不用送了,不用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