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泉向岸边游去。他说,等我一下。我问他去干什么。他说,突然感觉女朋友来电话了。我说,肯定没有。他扭回头,要和我打赌。赌什么呢?就赌晚饭吧。我们一起向岸上游去。左泉的手机在他的衣服口袋里,难道此刻真的在响吗?我不信。左泉胸有成竹,自信满满地说,我和女朋友之间是有心电感应的,刚才我就被电了一下。
左泉比我游得快,一马当先冲上岸去,飞奔到衣服旁,抓起手机就按在耳朵上。喂,嗯,今天去面试了,让我等通知。他的身子背对着我,说得很认真。我手一松,游泳圈掉在地上,跳过去,一把抢过手机,屏是黑的,哪里有什么女朋友的电话。左泉哈哈大笑,返身冲入大海。我把手机扔在他的衣服上,也向大海扑去。
我们躺在游泳圈上,什么也没说。天空中没有飞鸟,也没有云彩,只是一片灰白。太阳快落下去了。闭上眼,几乎要睡过去。天黑下来的时候,我们才上岸。左泉拿手机一看,操,有个未接电话。是他的女朋友打来的,但已经不属于我们打赌的内容。他拨回去,说了起来。我坐在沙滩上,突然有一种大叫的冲动,操,操……叫了没几声,我的嗓子就哑了。左泉挂上电话。
瞎鸡巴叫唤什么,都让我女朋友听见了。
你和你女朋友操过了吗?
这还用问?
你该让她来秦皇岛,你们在大海里操一次。
你为什么爱说操这个字?幸亏你还是老师,难道不能用做爱啊搞啊之类的词语代替吗?这类词太多了,一抓一把——不过你这个建议还是不错的。
古人把操逼称为鱼水之欢,果真有一定的道理。
你是不是很长时间没操,啊不,搞过了?
是的,一年多了吧。
找个老师搞一下吧,我从小就梦想着搞老师。
我对所有的老师提不起性欲。
那你的理想是搞学生?
这个倒没考虑过。
可惜你教的是小学生,法律不让搞。
法律是对的。
我们边说边离开了海边。依据打赌的结果,左泉该请我吃饭。我以为我们的目标会是大排档,没想到却走进了大超市。左泉买了四个包子,然后问我要不要喝啤酒。看样子,左泉是要请我吃包子,但他却没问我吃什么馅的。我爱吃韭菜馅或茴香陷的包子。在我看来,只有这两样馅才是正宗的馅,像左泉刚买下的茄子青椒馅的,简直是包子中的旁门左道。左泉又买了两瓶啤酒。我们在超市里走着,身上套着游泳圈。
在客厅里,左泉抱歉地说,请你吃包子,没事吧?我喝着啤酒,啤酒不凉,比海水还温暖一些。喝完酒,我狼吞虎咽地吃了两个包子。以实际行动向左泉表示,我并不介意。茄子青椒馅的包子也是包子啊。左泉说,我已经没钱了,你还有多少?我说,五百。左泉说,你还能撑一个月。我说,俩月也没问题,我是省钱高手。左泉说,你借我一百吧。我掏出钱包,给他二百。
再过一个月,我就会发工资。即使一周后被魏军PK掉,也应该有一周的工资吧?这样,我的三百块就能接济上。左泉则不同,他还没有上班,工资遥遥无期。他的二百块需要支撑一个多月的时间,可谓任重道远。左泉告诉我,他的钱主要花在电话费上了。每天给女朋友打十个电话,长途加漫游。这样的铺张浪费让我深恶痛绝。自从来了秦皇岛,我的手机主要用来发短信,极少打电话。是爱情的力量,让一个穷小子出手豪迈,自绝后路。我觉得很可笑。
说说你的前女友吧,或者马上给她打个电话。左泉说。
关于我的前女友,真没什么可说的。人不错,是个好姑娘,渴望得到一种稳定、可靠而长久的爱情。这东西我给了她。她却不认可,根据自己愚蠢的判断投奔了另外一个傻逼。我拿出毕业合影,指着她,引见给左泉。左泉说她是班上最漂亮的姑娘。是吗?我觉得不是。于是我们进行了一番争论。
左泉,你的女朋友长什么样子,让我看看。他去屋里找照片,拿出一张毕业照,说,你猜是哪一个。我很乐意玩这个游戏,抖擞精神,聚拢目光,一一扫描过那些脸孔。男少女多,女的里面又是丑的居多。左泉和我一样,是不帅的男人。他的女朋友也应该顺理成章地是个不漂亮的女人。大多数女人都是不漂亮的。到底哪一个才是左泉的女人?我有点为难,也有点乐在其中。左泉说,快猜啊。我指着一个女的说,是这个?左泉说,我操,这个好难看,能配得上我吗?我指着另一个说,那么是这个?左泉说,不对,这个也好难看啊。既然如此,我只好斗胆指着一个漂亮的说,难道是这个?左泉还是摇头。算了,我不猜了,你直接告诉我是哪个吧。左泉哈哈一笑,指着一个女的,权威地说,就是她。
严肃地讲,左泉的女朋友有点丑,比不漂亮的女生还不漂亮。难怪我屡猜不中。我一时哑然。左泉说,怎么样?我想了一下说,你们挺有夫妻相的。左泉说,她很温柔,对我很好,总是担心我当陈世美。我说,女人是不是都在潜意识里把自己当作秦香莲?左泉说,当秦香莲没关系,只要别当潘金莲。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是谁追的谁?我问左泉。他说,我们是一个班的,经常见面,经常见面,经常见面,然后就在一起了。我问,中间就没有什么转折点?左泉说,转折点就是有次上体育课,她晕倒了,我背她去医院,不小心摸到了她的乳房,她不依不饶,非要做我的女朋友。我问,你是故意摸的?左泉说,完全是无意之举,你想啊,背着一个女生,摸到她哪儿都是有可能的。
毕业以后,摸到女生乳房的机会就少了。我不由自主地感叹。左泉问,上学的时候,你没有摸过吗?我说,摸过,只摸过一个女生的,但分手后,就不让摸了。左泉问,你们为什么分手?我说,感情破裂了。左泉问,感情为什么会破裂?我说,她喜欢上了别人。左泉说,我敢断言,她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我说,不是,但你随便说,我不介意。左泉说,你还有机会的,兄弟。
左泉站起身,说,我该去洗裤子了。我说,为什么半夜洗裤子?他说,难道让我明天穿脏裤子去面试吗?我说,这多年了,你还是只有一条裤子?左泉说,对,我一直是个只有一条裤子的人,你有几条?我说,三条,也不算多。
几年前的一天,我们一起踢球。球滚到了操场边的大坑里,左泉一马当先地跑过去捡。他的身影消失在坑边,好半天没有上来。我们很纳闷,跑过去查看。只见左泉深陷泥潭,只剩下半截身子,手里举着足球。他没有呼救,怕被大家笑话,想凭一己之力摆脱困境,却越陷越深。大家拉他上岸。他的裤子上全是泥。他跑回宿舍洗裤子。上课时,他还没有出现。我奉老师之命去宿舍找他。他光着身子,躺在床上,裤子挂在窗户上,迎风飘扬。我说,你怎么不去上课?他说,等裤子干了就去。我说,你可以穿别的裤子啊。他说,我只有这一条裤子。
在所有的同学中,只有我知道左泉是个只有一条裤子的人。多年来,我一直保守着这个秘密。为什么左泉只有一条裤子?据他自己说,主要是因为自己太瘦,所有的裤子穿起来都显得肥,好容易买了条合适的,就不再穿其它的了。现在,他要去洗的这条裤子,还是几年前那条吗?他摇摇头说不是。他早就换了新裤子。他现在胖了点,但仍在坚持只有一条裤子的传统。左泉洗完唯一的裤子后,我也洗了点东西,袜子、内裤之类的。这些衣物一起放进洗衣机里甩干,确保明天早起能干。
明天我想穿着干净的内裤去上班。
早起,所有的衣服都干了。我穿上了干净的内裤。左泉也穿上了干净的裤子。我们心情不错。一起出门,我去学校,他去人才市场。时间把握得刚刚好,上楼的时候碰见了莹莹,互道早上好。她换了条裙子,裙摆依然很长。魏军坐在我对面,认真看书,不时做着笔记。我学着他的样子,在纸上写了一些东西,其中包括几首诗。女人们照旧聊天。莹莹很少插言,插言的时候也是小心翼翼,音调平和。
和昨天一样,我和莹莹去发报纸。在树荫下,莹莹告诉我,今天是孩子们最后一天上课,明天考试,然后放假。我说,那么,这也是咱们最后一次发报纸了?莹莹笑着说,是的,终于不用再跑到这里来了。我说,其实我喜欢跑出来发报纸,比在办公室坐着有意思。莹莹说,天这么热,太阳这么毒,都把人晒死了,你还说有意思。我说,莹莹老师,你在树荫下凉快吧,我去发。莹莹说,要发一起发吧,我不怕晒。
铃响了,学校开始呕吐,孩子们被喷射出来。我和莹莹手捧报纸,仿佛要擦去他们身上的污迹。实际上,我们也希望把他们吞进胃里,消化一番。毒辣的阳光下,街道陷入了一场劫难。汽车、自行车和三轮车接到了自己家的崽子,互相冲撞,乱作一团。一个驾驶三轮车的老头子一边缓缓移动,一边不停地咒骂。身陷重围,他苍老的脸上有点绝望,也有点鱼死网破的劲头。
等校门口尘埃落定,我和莹莹返回树荫下。旁边有个大妈在卖冰糕,我买了两个。莹莹说,咱们坐下吃吧。她把报纸分成两叠,请我坐下。我们坐在报纸上,吃着冰糕。莹莹说,张老师,我想问你一个问题。我说,你问吧。
如果一个男的跟你说话时东张西望,心不在焉,那他心里在想什么?
我也不知道。但莹莹老师,我跟你说的时候,可一直是目不斜视的。
对,你这样子很正常,问题是我男朋友,最近跟我说话时总是东张西望。
你可以直接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不能理解男人,你们太复杂了。
你男朋友是干什么的?
在商场卖电视的。
工作真好,每天都看电视,而且是好电视,高清的。
我觉得他想跟我分手。
即使是分手,你们也需要谈谈。你们去谈一下,就在今天晚上吧。
莹莹心事重重。我们一起去从超市买午餐,她颇感犹豫,不知道吃什么好,思考了半天,买了两根玉米。我很惊讶,问她,难道你中午就吃两根玉米。她说,没胃口,吃不下,吃一根玉米好了,这根送给你。我谢过莹莹,然后买了两个馒头和两根火腿肠。莹莹说我吃得太简单。我说能吃饱就行了,我这个人对吃无所谓。
学校对面的工人文化宫实际上是个电影院。张艺谋拍的《十面埋伏》上映了,音响在不停地广播,声音巨大,办公室里听得清清楚楚。莹莹抱着一根玉米啃起来。我任务量较大,孜孜不倦地啃着馒头。嘴里含着食物,说起话来模糊不堪:莹莹老师,你想不想看《十面埋伏》?莹莹说,都被他们烦死了,一点也不想看。我说,我本来想请你看的,既然你不想看,就算了。莹莹笑着说,我还没有和男朋友分手,咱俩去看电影,不太好吧。我说,想不到你也会开玩笑。
吃馒头的时候,最好喝口水,要不太难咽了。我没有杯子,喝水用一个矿泉水瓶。我拿着瓶子去接水,莹莹看在眼里,说,张老师,你没有喝水的杯子吗?我说,没有,没准过两天我就被魏军PK掉走人了,还不到置办杯子的时候。莹莹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用我的杯子吧,我有两个杯子呢。莹莹送我一个白色的马克杯,上面画着两只猴子,一大一小,大猴子拿着两根香蕉,小猴子戴着黄色的小帽。上面还写着英文,翻译成中文是“我们是朋友”。她让我洗洗再用,好久没用过了。我问她这是不是男朋友送的杯子。她说不是,是自己买的,目前用的才是男朋友送的。
我用莹莹送的杯子喝了第一杯水。不知道我会用这个杯子喝多少杯水。她又趴在桌子上,大概是假寐吧。我吃完了两个馒头、两根火腿肠和一根玉米,也有些困了。我趴在桌子上,无法睡着。
一个声音说,他们睡了。说完笑了起来。自己把自己逗笑了。我觉得一点也不好笑。抬起头,看见是大帽子在笑。魏军在我对面坐下,问我中午吃的什么。我说馒头。我又趴下,几乎要睡着了。
晚上,左泉说,咱们吃面吧,吃面最省钱。我十分赞同。厨房里有两把挂面。左泉负责煮面。几分钟后,厨房里发出一声叫喊,操,煮多了!我跑过去一看,一大锅面,气势汹汹的样子。左泉说,第一次煮,拿捏不准该煮多少。我说,不妨事,今晚上吃不完,明天早起再吃,省得买煎饼了。我们每人盛了一大碗,倒上酱油和醋,端到客厅里吃起来。
你有没有发现,我们没有以前能吃了,咱们以前多能吃啊。左泉感叹道。我坚持认为自己现在也能吃,而且吃得无所顾忌,绝无忌口。但我不能否认,以前我们确实很能吃。那是高中时期,青春发育如日中天,个个如狼似虎。我和左泉,还有另外三个人,搭伙吃饭。中午打一脸盆米饭,五个人蹲在四周,一齐挥动勺子,转眼间脸盆见底。如果不吃米饭,就吃大饼卷鸡蛋,每人半张大饼,卷满了炒鸡蛋,香死了。一张大饼二斤多,半张一斤多,吃完后,到下午四点多钟,又饿了,拿出饭盆泡方便面。
我和左泉尽量发挥出当年的水平。他吃了一碗半,我吃了两碗。锅里还剩一半。明天早起的饭量肯定比不上现在。难道会有一碗面浪费掉吗?这是我绝不允许的事。我对左泉说,剩下的面,绝对不能扔掉,放到冰箱里,我吃。左泉说,是不是该打点卤?老酱油醋的,我都吃不下了。我说,买点鸡蛋和西红柿吧,打个卤子。左泉说,OK。
今天左泉依然没有找到工作,也没有面试。他今天做的最有意义的事就是吃了很多面。他说自己有个预感,明天就能找到工作了。我说,你的预感从来不准,难道忘了昨天打赌的事?他说,再打个赌吧,五分钟内,我女朋友肯定会打来电话。我说,赌什么?他说,什么也不赌,只是看谁赢。
我说,好吧,从现在开始计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