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醒来已是上午十点。城市的喧嚣隐隐约约从地面上蹿了上来。弓身躺在床的我点燃一支烟,一边抽烟一边等待着睡意退去。
厚重的窗帘被拉开。阴沉的天空让人失望。还以为是阳光明媚的一天呢。没想到大朵大朵的黑云像是特别赶来聚会似地,把整个天空挤得密不透风,满满当当。
虽然没有在天空中看到太阳,但我还是决定要去学校。
下了一夜的雨停了下来,不过风却很大。刚步出酒店来势凶猛地冷风就迎面扑了上来。风大得几乎要把我吹走。这么大的风估计能把扎根不深的树木吹倒。事实上也是如此,马路两旁的绿化带上随处可见连根拔起,东倒西歪的树。
这不是个不适合出门的天气,但我还是出了门。
一早起来之后我的肚子就饿得咕咕叫,在寒风中走了两站路之后更是饥饿难耐。于是在南京路上看到头一家早餐店,想都没想就钻了进去。炸油条的香味在店里弥漫开来,让人馋涎欲滴。肉包子和大馒头看起来也很诱人。
早餐店里客人不多,我选了一个靠里的位置。用餐巾纸把油腻的桌面擦干净之后,点了双份的拌粉和一份排骨汤。
上海的早餐店里不卖拌粉,所以八年来我能吃到拌粉的机会实在有限。每次想吃它时都不得不太费周折的自己动手。先到超市把粉干买回来,拆掉包装后放在冷水里泡上半天,接着再丟到沸水里去煮,煮开了再捞起来,加上盐、味精、淋上香油、洒上葱花。如此一番折腾之后美味可口的食物才终于吃到嘴里。为了这一口拌粉麻烦得要死。所以做过几次之后,我宁愿不吃也不想再动手。
耐心地等过五六分钟,拌粉被端了上来。看到这朝思暮想的食物摆在眼前我倒吸了一口冷气。并且忍不住地咽了一口口水。雪白的粉条上,没想到红彤彤洒了一层辣椒。在上海多年没有吃辣椒的我,看到这么一层东西舌苔一下子麻了起来,胃部也跟着紧张的抽搐起来。
这东西吃下去肯定会大汗淋漓,我想,说不准胃里还会翻江倒海。但是放着不吃又实在觉得可惜。左右为难的犹豫了一阵,最后我还是硬着头皮把它吃了下去。
辣,确实够辣,虽说没有辣到胃里翻江倒海的程度,但也相去不远。满头大汗的我,把一碗排骨汤匆匆地灌入口中,可是热汤越喝越辣。细小的汗珠不断地从毛孔中冒出,顷刻间连内衣都湿透了。付罢钱我一头钻进旁边的小卖部,不管三七二十一看到货架上的水就取了下来。咕咚咕咚一口气喝掉两瓶。这样才稍微好受一些。随即我又取下一瓶柠檬汁拿在手中。付钱时收银小姐不可思议地盯着我看。那样子像是在说:“大冬天的怎么会这样渴。”
我苦笑了一下:“你没有吃过隔壁的拌粉吗?”
对方一愣,随即回过神来说:“每天都吃啊!”
“不觉得辣?”
“还行吧。”
我抹了一把头上的汗珠有些惊讶地笑了笑。
从南京路到学校并不太远,在何处坐哪一路公交车去至今也还记得。因为上学时每到周末必将被女朋友从被窝里拉起来去市区逛街。开始她很温柔地说:“家辉,起来陪我去逛街好不好?”
我佯装睡着没有理她。接着她就原形毕露的在我耳边大吼起来:“别睡了,你这只猪。”
每个周末女朋友都在早上八点准时用这句话把我吵醒。在女朋友看来老老实实地上了五天课,为的就是周末可以无忧无虑地去逛街。如果连这点小小的愿望都不能满足她,那么要我这个男朋友作甚。
“亲爱的,这周不去了行吗?”我苦苦地央求道。
“不行,好不容易熬了五天,就盼着周末呢。说什么也不行,你给我快起来。”
……
……
想一想那是多么幸福的时候。两个人因为互相喜欢对方就可以不管不顾的成天呆在一起,就可以每周手牵着手去逛街。
风很大,省政府对面的站台上等车的人寥寥无几。往学校开的220路公交车依旧一成不变地走这条线路。几分钟过去之后鲜红的车体,令人亲切的驶进站台。车上零零落落地坐了几个乘客,这一点可不同往日。记得当时和女朋友去逛街时每次坐这趟公交车都挤得水泄不通。因此俩人常常紧紧地抱在一起,吊在一个拉环上犹如一对苦命的猴子。
选定车后靠窗的位置我闷声不响地坐了下来。虽然窗外没有什么风景可看,但我还是全神贯注地盯着他们。八年时间,这座城市和中国任何一座城市一样,每天都在不停地拆建之中。
虽说拆建,幸好不是在一张白纸上重新开始。因此旧日熟悉的建筑留下了一部份。它们没有被拆掉,它们在等待着我。这么说好像有点夸张,不过心里确实有这种感觉。
有什么东西在等待着我。
公交车开出市区之后,原来路两旁的低矮平房被铲平,宽阔的视野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几十层高的写字楼和一个接一个的高层小区。原来宽阔的大路突然间变得窄小起来。路线也改了,原来去市区要经过一个大湖,湖上没有桥,过湖要绕远路。现在一座大桥穿湖而过。等我意识到时车子已经过了桥顶。
在我的大学时代,桥下的湖臭名昭著。每一次坐公交车从岸边通过都要掩口捂鼻。特别是在夏天。方圆十几里以内都能闻到湖里发出的腥臭味。这股臭味吸到肺里去,让人觉得恶心。想吐。
一直以为湖水发臭是因为污染严重水质突变的结果。事后才得知原来并非如此。有一次我闲着无事,独自沿着湖边逛了半圈,误打误撞之下,竟然弄明白了真相——空气中腥臭难闻的来源竟然是死鱼。
不是一条两条而是数不胜数。数不胜数的死鱼,翻着白花花的肚皮,正在烈日的暴晒下腐烂。
当时我看到的就是这幅惨景。
视力所及的整个水岸交接处都是翻着肚皮的死鱼。死鱼被水浪冲上岸来后搁浅在沙滩上。黑压压的绿头苍蝇扑在上面大开宴席。享受美味的还有数十只不知名的白色水鸟。它们伸着长长的红脚在水边走来走去。停下来,用尖利的食喙剥下鱼腹,吃里面的内脏。
我从堤岸上下到湖边,捂着鼻口向前走去。水鸟惊走,黑头苍蝇一哄而起。沙滩上鱼骨层层叠叠,甚至无处下脚。鱼肉在烈日下肿胀、腐烂、恶臭难闻。
八年过去了,那里还会不会有那么多死鱼呢?我想。
回过神来时学校已经到了。可是校门口却没有看见一个人。没有看见学生,没有看见老师,甚至连保安都没有看见。唯有高大的校门和黑色的围栏,矗立在寒风之中,一幅冷冷清清,郁郁寡欢的样子。
忘了,现在正值寒假。学生和老师都回家过年了,学校空荡荡地也很自然。不过平时热热闹闹的场所,突然之间人去楼空,让我觉得很不习惯。甚至觉得有点凄凉。
我沿着旧路在学校中转了一圈。八年之后的故地重游,所见与离开时并没有多大的不同。校园中的道路仍旧是那几条。建筑也无非还是那些建筑。会在原有的空地上冒出几栋新的建筑这一点倒是没有料到。我站在这几栋新家伙的面前,愣愣地看了半天也没搞清楚它们到底是教学楼还是实验室。让我感到诧异的是原来女朋友所住宿舍楼的外墙竟然长了一大块墨绿的苔藓。蛮大的一块。紧紧地粘在墙上,远远地看去像是人脸上的一块胎记似的难看。
“好难看啊。”如果被女朋友看到了她一定会这样大呼小叫。不知道,曾经被我爱过的女人,现在过得怎样?
我站在宿舍楼下,抬头仰望我曾经住过的宿舍。那里寂静无声,玻璃窗紧紧地关闭着。现在无论我怎么翘首以待,也再没有人从那里探出头来接我的话了。无论我怎么大喊:把我的饭卡丟下来。或者:帮我看一下我的钥匙在不在桌子上。现在都没有人再理会我。
我拖着步子绕到宿舍正面。
进入宿舍的低层通道锁住了,上面扣着一只能砸死人的大锁。难道里面藏着什么秘密?不然为何要用这么夸张的上把锁呢。我用手掂了掂它的分量,实在不轻,至少有两斤重。我想,不找到管理员拿到钥匙,我永远也进不去。管理员有没有回家过年呢?如果对方回家过年了,岂不是白来一趟。
宿舍管理员的办公室在八栋的一楼,我凭着记忆找到了那里。可是窗户紧闭,垂着窗帘,看起来不像有人在。不过我还是用力的敲了敲玻璃。“咚、咚、咚”连续敲了三下,毫无反应。不死心,当然不死心,随即又“咚、咚、咚”敲了三下。一分钟过去之后,窗户仍然紧紧地闭着。正心灰意冷的想要离开时,窗帘的一角突然被掀开。一张睡眼惺忪并且伴不少皱纹的脸贴在玻璃上。脸色看起来很不高兴。
“老师您好。”
“有什么事吗?”对方拉开窗户问道。
“老师您好。我以前是这所学校的学生,今天特地回来看一看。”
“噢!”
“不知道能不能到原来住的宿舍去看一看?”
对方沉吟片刻。“现在学校放假了,不方便让人进去看的。”
“这个我知道,可我是特别为了这件事从上海过来的。”
听我如此说,对方的脸色更显得不耐烦。像是在说,你是特别从上海来的,可我还想接着睡午觉呢。
我陪着笑脸穷追不舍地说道:“不好意思,打扰您休息了。希望老师您能帮我这个忙。”
兴许是我的道歉起了作用,片刻之后,对方的语气有所松动:“你原来住哪里?”
“12栋1单元501室。”我熟练地报了出来。
“12栋1单元有好几年没住过学生了。”
怎么会这样。我脸上肯定是这幅表情。
“你是哪一届的?”
“零一届。”
对方就我所说的话略微想了片刻,“你们是住那一栋的最后一批。”
我心里噢了一声,既惊讶又疑惑。
“一定要去看一看?”
当然要去,不然何苦千里迢迢地赶来。
我随即点头道:“很想上去看一看。”
“那好吧,你等一下,我给你开门。”
“谢谢!”
“奇怪,怎么会再没有人住了?”。等待对方出来时我想,“难道发生了凶杀案?
最近在新闻中看到过校园凶杀案的报道。难道这里也发生过类似的事件?学校为了名誉摭盖事实,躲避报道,把案发现场锁了起来,不让学生再住。如果真是发生了类似的事件,那么学校把宿舍锁起来也不失为一种妥当的办法。试想谁愿意住在案发现场呢?虽然血迹被清除,死者的遗物也被处理掉了。可是每当想起曾经有人在这里死去,阴森森的感觉恐怕会爬上心头。所以还是把它锁起来的好。事过过去若干年,随着岁月的流逝,事件淡出人们的视线之后,再适当的重启。”
在我如此胡思乱想的时候,宿舍管理员已经走了出来。
好高的人。足有1米85以上。年龄看起来六十岁左右,背部挺得笔直,灰白的短发又粗又硬。五官端正的脸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
“不好意思打扰您休息了。”我再一次道歉到。
“特别回学校来看的?”语气突然温和了不少。
“是的。”
“还好你原来住的是12栋1单元,如果是其它的几个单元,我就帮不上忙了。”片刻地停顿之后对方补充到,“其它几个单元学生还有东西放在那里。”
“噢。”
我向对方礼貌地笑了笑。对于12栋1单元为何没有人再住,本想开口询问,但话到嘴边觉得不礼貌又咽了回去。
这种事情还是听对方主动说出来比较好。我想。我期待着对方会说出其中的缘由。但是直到我们走到12栋楼下就此对方也没有说什么。看样子像是有意隐瞒。
和那把大锁一样,开锁的钥匙也大得出奇。管理员把两指粗的钥匙塞入锁孔,铁锁啪嗒一下应声而开。拉开铁门后,宿舍管理员皱了皱眉头走了进去。我紧随其后。每一个台阶上的灰尘都厚得难以相信。踩上去一步一个脚印。扶手上积下的灰尘也不甘落后,半寸厚,盖在上面看不见扶手原来的颜色。墙角里的蜘蛛网也多的吓人。密密麻麻,黑乎乎地堆在那里。
我们小心的拾阶而上。
有意思的是,写着我们名字的卡片仍旧原封不动地贴在501的铁门上。好亲切的东西。圆珠笔的蓝色字迹,歪歪扭扭地写着五个人的名字:李建国、陈坤、万家煇、黎永新、赵年。
日思夜想的地方即将在眼前看见。心里面狂跳不止。可是门被打开的瞬间,除了空空荡荡的宿舍之外,什么也没有发现。古力既没有起身迎接,也没有懒洋洋地躺在床上。
没有看见古力多少我有些失望,但想一想却是情理之中的事。如果古力现在以肉眼可见的形式,面带着微笑坐在那里,恐怕我和管理员都要不知所措。
“你是怎么进来的?”一声惊问之后,管理员倒地不起。
故事如此发展会怎么样呢?在宿舍各处四下观看的时候我想。好像也不错,不过在这里会合是我和古力两个人之间的秘密,如果让第三个人知道总不太好。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古力才不愿意现身。
“老师,我能不能在这里坐一会儿?”在宿舍看了一会儿之后我请求道。
听我如此说道,对方脸上现出难色,本能地想要一口回绝:“这个……”
“提出这样的要求有点让您为难,不过……”停顿片刻之后我又说,“要不老师你先忙。等下我从这里出去之后,把门锁好,再把锁匙还到你那里去。这样就不会耽误你的工作了。”
管理员看了看我,又环视了一周空荡荡的宿舍,大概觉得实在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可偷。才勉强地答应了下来。“那好吧!不过可不要待太久,离开的时候,记得把门锁好并把钥匙还到管理处来。”
“好的,你放心,我会拿过去的。”
目送管理员走下楼梯之后,我返回宿舍。
久无人住的宿舍,连空气都好像是几年以前的。吸起来硬邦邦地。这样的东西吸到肚子里去,会不会消化不良。
我推开窗户,从自己的床位下拖出我那把坐了四年的椅子,用随身带来的纸巾擦干净上面的积尘后,把它摆在了梦中所在的位置。我卸下背包,坐在椅子上静静地等待古力的到来。
我在心里默念:古力我来了,现在只有我一个人你出来罢。自言自语后,门口突然灌进一阵冷风。冷风吹到脚下,毛骨悚然地我回头张望。还好什么也没有。
我耐心的等待。也许此刻古力正在来的路上,正坐着公交车拼命的赶往这里。也有可能古力喝醉了酒,正忘乎所以的在睡觉。两种可能,我更倾向于第一种。毕竟三番五次托梦给我,不可能自己把事情忘了。
望着窗外铅灰色的天空。我想。一个月以前在陌生女人身边醒来那一刻的不安,莫非就是为了要把我召唤到此。这样一想,还觉得真有可能。可是古力把我叫到这里来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我撑着半边脸,望着窗外的天空苦苦思索起来。可是无论用力怎么去想,也找不到答案。
想了一阵没有答案,所性不再去想。古力来了,一问便知。
因为无事可干,我把离校之后的生活慢慢地在脑海里回想。我想得非常仔细,能记起的细节每一处都不愿放过。例如。离开学校当天穿的衬衣颜色,乘坐的车次,行李箱的重量等等。虽然是按时间顺序回忆过去,但时空倒错的时候也为数不少。比如正回忆到刚到上海站在街头中茫然四顾的场景时,图像突然又跳到多年之后坐在办公室里的孤独。或者刚想起在酒吧里的初次醉酒,场景一下子又突然跳到追求妻子时的初次约会。回忆越往后走,越是不受控制,渐渐地东一下,西一上漫无规律的四散开来。
八年时间在眼前一幕幕的消失而过,轮转一圈之后我又坐在了这里。现在手表上的时间已是下午三点,宿舍管理员离开也已经有两个小时了,但是古力仍旧没有现身。
如此,我不知道还要不要等下去。今天的天气阴沉灰暗与梦中的阳光明媚可不一样。会不会就因为这一点不同古力才不愿出现呢?我想。或许真的与此有关也说不定。如果真是如此,那么再怎么等下去也是枉然。
经过一番考虑之后,我决定改天再来。等到天气晴朗阳光明媚的时候再来。
我把椅子放回原处,背起背包,捡起熄灭的烟头扔出窗外。关窗,锁门,拔下钥匙,小心翼翼地走下一楼关上厚重的铁门,并扣上大大的铁锁。
交还钥匙时,宿舍管理员独自坐在办公室中手里夹着烟,戴着老花镜正在翻看报纸。见我在窗口出现脸色到没有刚刚离开时的难看,反而轻松的开了一个玩笑:“感慨良多吧?”
我苦笑了一下。不知如何回答。
我把钥匙从窗口递了过去。对方接过后说:“什么时候再来?”
“说不清楚。也许过两天吧。”我说。
“也有可能,是过几年。”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然后敬给对方一支烟,闲聊几句之后道谢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