络腮胡子的年轻男人排着队等待付款。女营业员站在旁边和他闲聊。我打开便利店放在门后的冰柜，里面堆放的冰淇淋和饮料散发出一种混合的甜腻味道。我取出两瓶矿泉水，捧着它们站在了男人后面排队。便利店里放着披头士的怀旧音乐，空调开得很足，我感觉有些热，视线几乎和他的后脑勺是平行的，能看到他头发上凝固着一小片红色的东西，是那么的碍眼，却无法辨认出是什么。
男人回头了，他再次盯着我看了几秒钟，好像终于确认了，开口说：“你是安禾乔的男朋友吧。”
我一点也不惊讶他会认出我，仿佛这是天经地义的，点了点头：“你是？”
男人说：“我是她的同事。她说过你今天会来。”
“她还说了些什么？”
“没什么。她很高兴，平时在办公室里她很少说话。”前面的人结账领着东西走了，男人转过头，没再和我交谈，付完钱打了声招呼就走出了便利店，背影在门关的时刻微微一晃，很快便消失了。
“你买不买啊。”刚才那个女营业员的声音传了过来。我才回过神来，把手里的矿泉水递了过去。“三块。”她扫完码看都没看我一眼。“我想问问，你认识刚才那个男人吗？”我靠着收银台，没有走，后面已经没有其他顾客了。
“他呀，刚才不是和你说话了，你不认识他？”女人坐了下来，拿起本杂志，懒洋洋地说：“他就在旁边的大厦里上班，听说是个设计师，每天都会来买东西，有时还会带上女朋友。也很漂亮。”她说到这里眉头皱了皱：“如果不是因为那个女人，他可能就会追我了。”
“设计师，人长得也很不错，怎么会没有女朋友呢？”我像是在对自己说。
出了便利店，寒风吹来，因为温差的关系我打了个哆嗦。我看到很多人纷纷从大厦里走了出来，已经是下班时间。我站在大门前，看着他们不同的面孔，想从中辨认出安禾乔，给她一个惊喜，她以前说过，相爱的人是能从人群里一眼认出来的。我对这句话嗤之以鼻，认为是文艺的矫情。可是现在，我很期盼它是真的。过了很久，人几乎走光了，我还是没有看到安禾乔，我怀疑是自己看漏了，赶忙打电话给她。嘟了几声后，安禾乔接了电话，她抱说：“小军，我们公司部门晚上有个聚会，领导要去，不让推脱。刚刚通知的，没办法。要不然，要不然你在楼下等着我，和我们一起去吧。”
“好啊，我现在就在你们公司楼下，等你。正好可以介绍介绍你的同事们给我认识。以后总要接触到。”电话那头，安禾乔“嗯”了一声，欲言又止，最后说了一句：“等着吧。”
我靠着旋转门，几扇玻璃重叠在一起，影子也变成了几重。不一会儿，大厅的电梯门打开了，从里面走出了一群人，大概有十几个。安禾乔穿着一件红色大衣，就在其中，走在她身边的就是便利店里遇到的男人。
安禾乔也看到了我，她笑了，远远地向我跑来，把同事们甩在身后。她跑到我面前，停住了脚步，看着我，没有任何举动。我想自己应该主动地抱住她，告诉她自己很想她。可我没有那么做，两年未见，安禾乔的样貌并没有什么变化，好像更瘦了。我俩互相看着，最后还是安禾乔先说话了：“嘿，你真的来了。”“嗯，来了。”我转身和她并肩走着。安禾乔就像以前那样挽住了我的胳膊。我在心里想着，还好，一切都没有变。
她的同事们赶了上来。其中一个秃头应该是安禾乔的领导，他问安禾乔：“这就是你的男朋友，这么远来不容易。带上一起玩吧，今天去银泰唱歌。”其他人都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我，我觉得有些不自在。只有便利店里的那个络腮胡子男人眼睛望着其他地方，他已经见过我了。我故意扭头喊他，对他说：“又见面了。”男人看向我，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刚才真是巧，我今天本来不上班。被喊过来聚会了。”安禾乔的表情有些疑惑，她问我：“你俩在什么地方见过面了？”“公司旁边那家便利店里。”男人抢着说。安禾乔“哦”了一声，便没再说话。“你好，我叫程木。”男人对我说。我正想回他一句，但是秃头领导已经不耐烦了，他催促说：“去了包厢里慢慢认识，走吧。”于是我们上路了。
安禾乔边走边问：“你和程木在便利店里遇到了？怎么会认出来。”她似乎很在意这件事。
旁边的人都在说笑着，街上风越来越大，天黑了，N城灯火辉煌，夜生活才刚刚开始。
“就像第一次看到你，你还记得吗？”我说：“一眼就认出了你，可你却没认出我。不过这次，是他认出我的，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我长什么样子。”
“以前，我给他看过你的照片。”安禾乔说话时，脸上露出了不能言语的表情，一种就像吃了甜点般的满足感。这让我有些不舒服。
银泰KTV在离大厦很远的街口，下面就是红绿灯，一块巨大的广告牌几乎把银泰两个大字都遮住了。我们坐着电梯上了三楼，两排服务生就守在电梯口，门一口，他们都整齐地鞠躬，喊着欢迎光临。我被吓了一跳，在S城哪会有这么隆重的接待，整个大厅装修得富丽堂皇，和外表有些破旧的楼房截然相反。S城的KTV走进去也不会有人招待，直到交了钱才会有人带你默默去包间。旁边的人倒是很习惯，估计来多了。安禾乔很高兴，她以前就很喜欢热闹，喜欢和朋友们一起出去聚会吃饭，每次都会叫我，我是个不太爱热闹的人，每次聚会K歌都会默默地坐在她身边，喝点酒，等散场。在我印象里自己几乎没有唱过一首完整的歌。
包间里，我和安禾乔坐在靠门的沙发上，旁边的男女抢着话筒，几乎每个人都唱了好几首，有些嗓音很好，另外一些是在干嚎。程木坐得离我们很远，他似乎有心事，别人把话筒递到他手边，他只是摇了摇头，拒绝了。这一点倒是和我很像，话筒几次也被安禾乔那群热情的同事递到我这边，甚至他们要求我和安禾乔两个人一起唱首歌。但我却没有心情，我很想这场聚会赶快结束，我能和安禾乔好好地在酒店里单独待着，说说话。安禾乔知道我不喜欢这种场合，于是自己拿起了麦克风，连唱了两首拿手的情歌。唱完大家都鼓起掌来。
但是后来，她便没再唱。似乎也没有人再想到我俩。我和安禾乔说了很多关于S城的事情，都是她走的这两年发生的变化。安禾乔听得很开心，但是她却对自己在N城的生活只字不提。我意识到，我和她的生活已经停留在了两年前，如果还要继续，那是重新开始一段新的关系。在此之前，我很想把那片空白填满，我想窥探安禾乔不愿意对我的那一部分。安禾乔在震耳的音乐里一直看着我，我并不确定她是否在听我说话，但她一直笑着。过了一会儿，点的几扎啤酒被服务员端了进来。
安禾乔起初只是倒了一杯，慢慢地喝着。后来一杯喝完了，她又倒了一杯，一口全喝了下去。我发现她的表情有些不对，忽然变得木讷而冰冷。她倒了第三杯，然后对我说：“你继续讲下去啊，我在听着。”我忘记自己说到哪里了，于是又跟她说起她的父亲，我在S城时常去看望他，他虽然和我的爸爸同龄，但是身体很不好，中过风，每天大部分时间是在家里和床上度过的。我想起半年前，我去安禾乔家里，安禾乔的父亲就坐在床边，他对我说，我是个让他放心的年轻人，想让我好好照顾安禾乔。我记得他说话时身体僵硬，眼睛浑浊，整个人的灵魂似乎都不在躯壳里，我觉得他快要死了。可是到现在，他还是活得好好的。
当然，我不会把这告诉安禾乔，我只是对她说，你爸爸身体很好。安禾乔的心思全在酒上，以前我并没有发现她这么能喝，一杯接着一杯。我看着安禾乔的身子逐渐颤抖，脸上露出了痛苦的神色，我阻止她继续喝酒，对她说：“别喝这么多。”安禾乔忽然哭了，她真的哭了，眼角带泪，握着酒杯不松手，对我说：“让我再喝点，我得想想。”“想什么。”我问她。“你让我喝完这杯，我就告诉你。”安禾乔望着我。我从她的手里夺走了杯子，里面的酒泼到了衣服上：“那就不要再说了。”“不行。”安禾乔像是疯了，她拿起桌上大瓶的啤酒，往嘴里灌，然后放下来，对我说：“我不知道怎么说，但是我不想骗你。这两年我在这里过得很好，到现在我还是爱你的，看到你后我更确定了这一点。可是半年前，我认识了另一个男人。我和他已经上过床，好上了。这就是我全部要告诉你的。”她看着我，像是在等待我的回应。
我听完没有说话，站了起来。我走向包厢另一端坐在黑暗里的程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