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稍晚的时候，姑父从西岚回来，便被姑姑叫去卧室。两人说了半天的话，然后一起出去。一直到半夜才回来。林俊躺在床上听到门声就醒了，蹑手蹑脚地走到通往卧室的走廊上，就听到姑姑气急败坏地在说着什么。
“凭什么啊，凭什么要我们道歉，明明是他们欺负小俊，小俊才反抗的。那些坏孩子，一个比一个差劲，我看就应该都把他们送进少管所去，省的在学校欺负别的孩子。”
姑父在一旁低声劝道：“行啦，你小点声吧，有什么办法，人家有钱有势，学校里面有多少人拿程庆的好处你又不是不知道。道歉就道歉吧，也不会少块肉。毕竟人家孩子胳膊都被小俊打断了。”
“活该，打死都活该，省的长大了干坏事，我看程武阳那孩子长大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你就消消气吧，这也就是他们理亏，不然恐怕更难以收场。哎，小俊这孩子也是，怎么就打得那么重。”
“当时好几个孩子围着小俊要打他，小俊如果不狠狠反抗，现在医院里躺着的就是小俊了。我说你怎么还怪罪起小俊来了。”
“我不是怪小俊啊，被人欺负怎么就不说呢，这孩子！你也是，又当班任又当姑姑的，一点都没察觉他在班上被欺负吗？”
“是我不好，”姑姑的声音充满了自责，“都怪我，我根本就没注意，我说这几天他怎么一下课就跑来办公室找我，放学也等我一起走，我早应该意识到的。”姑姑低低啜泣了起来，半晌，突然沮丧道：“可是，你要我怎么跟小俊说啊！”
“我来说，我来说。小俊是个懂事的孩子，他肯定能理解。”
“我是心疼小俊，唉——”姑姑低低的叹息。
“好啦，好啦，都半夜了，快睡吧，明天还得上班。”
声音消失了，卧室的灯也随之熄灭掉。林俊在漆黑的走廊里站了好久，才回到自己的小屋。胸口如同压了一块大石头，重的喘不过气来。明明自己是被欺负的为什么还要道歉呢，这太不公平了。他攥着拳头在黑暗中低吼，转念想到如果自己执拗的不道歉，姑父和姑姑会很为难的吧？姑父也说程家有钱有势，学校里好多人都站在程家那一面，要是得罪了他们家，难免不受到一些不公的待遇。算啦，道歉就道歉吧，不要再多事儿了。
林俊最终还是劝服了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睡去，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吃过早饭，因为不用去上学，他只好呆在家里，姑姑和姑父都要去上班，留在家里的只有姑姑的婆婆和小表妹薛倩倩。姑姑不在家，姑姑的婆婆自然更不会给林俊什么好脸色看。嘴里嘟嘟囔囔的说着些不省心，累赘，拖油瓶之类的话。林俊听得生厌，便拿着画本出了门。
距离姑姑家不远处有一条河，河两岸遍植垂柳，生长了很多年，棵棵都粗壮繁茂。由于景致很好，以前来姑姑家的时候，妈妈不止一次带着他到河堤上去玩。从来到姑姑家之后他就一直想再去那河堤上转转，却一直未得机会。
不料一出门，林俊就在院子门口看到佩佩。佩佩显然也对他的出现充满了惊喜，欢呼一声就朝他跑过来。她今天穿了一件破旧的蓝色连衣裙，圆领，收腰，露肩，裙裾长及膝盖，脚上穿了一双白色的布鞋，鞋面上缀着两个粉红的蝴蝶结，其中一个貌似眼看着就要脱落的样子。另一只虽然蝴蝶结完好，但鞋尖，大脚趾的部位已经磨出了一个小洞，仔细看的话会看到里面佩佩的脚趾。头发被剪过，比前两天见时短了好多，马尾之类的是扎不成了，只能披散下来，刘海很齐，衬着圆润的鹅蛋脸，秀美的令人惊叹。
林俊见过佩佩的妈妈，那个面相凄苦，平凡至极的中年妇女，从佩佩的脸上一点都找不到她们之间的相似之处。
一看到佩佩的眼睛，林俊就失望地叹了口气，呆呆的滞滞的，不灵动，并不是夜里的佩佩。
他前面走，佩佩就在后面跟着他，一言不发。
顺着姑姑家门前的路一直走过去就能走到河堤上，因为昨天刚下过雨，原本潺潺细流的河水陡然暴涨了起来，平静清澈也不见了，取之而来的是翻滚浑浊，就像一个很有教养的温婉姑娘，突然变成了撒泼耍赖的泼妇。令人见之生厌，大皱其眉。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到河堤上，树荫下。林俊寻了一棵视野和倾斜度都俱佳的柳树做靠背，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在一起的废报纸，打开，放在地面上，然后靠着柳树坐下来，曲着双腿，将画本放在腿上，开始信笔在纸上画着。他也没喊佩佩坐，是以佩佩就蹲在他旁边，两条腿叉开，痴痴地看着他在白纸上勾勒着。
林俊胡乱地画了一会儿，觉得心神不定，合上画本，转头四顾，自然而然地就瞥到了佩佩裙子里的内裤。正盯着出神，头上猛地被拍了一下，他大吃一惊，抬头便看到佩佩瞪着眼睛气呼呼地看着他。林俊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就像被当场捉到的小偷，慌忙既羞又愧地把眼神移开。随后，突然意识到好像有什么不对，再去看佩佩的眼睛时，果然不再是之前那种呆呆的样子了。
佩佩扯了扯裙子的下摆，并着双腿坐在林俊的身边。蓦然开口问道：“你揍了他们是不是？”
林俊怔了一下，猛点头。
“哈哈，”佩佩立刻眉飞色舞起来，“快和我说说怎么揍他们的。”忽地又吐了吐舌头，“哦，对不起，我忘记你不能说话了，你是哑巴吗？”
林俊摇头。
“那为什么不能说话呢？”
林俊指了指嗓子，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
“没关系啦，不能说话也挺好，省的总是要被问一些讨人厌的问题。”
林俊又是狂点头。
“谢谢你前天晚上给我带来的肉，真的很好吃啊，这几天我一直都在回味，可惜我们家没人会做。”
林俊赶紧在纸上写：“姑姑下次做，我再带给你。”
“真的，”佩佩欢呼了一声，旋即又沮丧起来，“可是不知道会不会赶上啊！”沮丧了没几秒，转而又欣喜地自语道：“没关系啦，一定还有机会的。”
林俊只是呆呆地看着时喜时悲的韩佩佩，心里突然就“砰”的跳了一下。愣神之际，手里的画本猝然被韩佩佩抢过去，他又不好直接抢回来，只能在一旁眼巴巴地看着她纤细的手指捏着画纸一页一页翻着。意料之中的，佩佩的手指停在小茵的那一张，转过脸来狐疑地盯着林俊，问：“这张是谁？”
那一瞬间，林俊觉得心跳的好快，就好像在心底隐藏已久的秘密突然被人觑见一般。他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佩佩关于他那个怪梦和梦中的小茵。告诉吧，事情太复杂一时半会儿无法说清，不说吧，却又觉得对佩佩心存愧疚，纠结了半天，才在纸上写道：“谁也不是，我想象出来的。”
韩佩佩目光灼灼地看着他的眼睛，片刻，又倏然雀跃起来，大叫道：“我也要，我也要，阿俊你一定要给我画一张。”
被韩佩佩那沉静如渊的眼神盯着的时候，林俊会有一种被看通透的感觉，是不是被识破了啊，心中忐忑，正自纠结的时候，却不料佩佩的情绪已经陡然转换，扯着他的手臂大呼小叫地索取绘画。
林俊无奈只好答应，便指挥韩佩佩坐在另一棵树的柳荫中，并叮嘱她一定要安静地坐着。佩佩很听话，乖乖地面对河水坐下，手臂支在膝盖上，手掌张开拖着下颌。眼睛望向河面或者远处的景物，嘴里哼着歌。从林俊这边看过去，河面映着粼粼的波光，树下的佩佩正好和垂下的柳条组成一副美丽的剪影。然而几次三番，林俊都无法落笔，不知道怎么回事儿，一听到佩佩哼的那首歌，他的心神就不由自主地飘散开，脑海中浮现的却是那夜，星空下，佩佩仰头而望的画面。
佩佩感觉坐了好久，腿都麻了。但却一直硬撑着，她怕自己一动就会扰乱了林俊的画。硬撑着又挺了一会儿，她终于忍受不了，转头去看林俊，发现对方正全神贯注地在纸上画着，并没有向她这边看。
难道他根本没有画我吗？佩佩心里怀疑着，站起身来，小心翼翼地走到林俊身边。只见林俊的铅笔在纸上飞快地移动，16开的面积已经铺满了令人震撼的影像。不过，那确实不是刚刚的自己，那是一幅星空，星空下，一个少女的身影正在仰望。可是，为什么那么小的画纸上，画下的星空却仿佛浩瀚的没有边际，为什么只是黑白构成的画面在她的脑海中却绚烂璀璨的无以复加，为什么那少女的身影如此熟悉？
那画好像有魔力一般，把佩佩的全部心神都吸引了过去，以至于林俊扯着她的手摇了好几下，她才醒转过来。
“那——是我吗？”她指着林俊的画犹疑着问，眼睛亮晶晶的。见林俊点头，就捧着那张画纸欢呼起来：“哇！好漂亮，好漂亮。阿俊，你好棒啊！”
看到佩佩那么喜欢，林俊开心极了，然后，猝不及防地，被佩佩在脸上亲了一口。蜻蜓点水一般，林俊只感觉到佩佩柔柔软软的唇轻触了他的脸颊一下。但即便只是轻轻的一吻，林俊却激动的有些发晕。
他还未从那一吻中醒过神来，佩佩却扯着让他站起来。
“阿俊，我要带你去一个好玩的地方！你不能告诉别人啊，这是咱俩的秘密哦！”
林俊不由分说地被佩佩拉着，沿着河堤向更远处跑去。林俊踉踉跄跄地跟在佩佩后面，很快就离开了河堤，然后拐进一条掩在荒草中的小径。小径一直向前延伸，最终没入到一片荒地中。那是一片荒废的砖厂，破败的砖窑蹲伏在衰草凄凄的荒地上，宛如巨兽一般，那些低矮的拱形门远远看过去黑洞洞的酷似那怪兽的嘴巴，杂乱地竖着摆放的砖头则成了嘴巴里牙床上仅剩的几颗残齿。
林俊从来没跑这么远过，韩佩佩却似乎对这地方了如指掌，如识途老马一般在一排排的砖窑间拐来拐去。
跑的额头见汗，呼哧呼哧地只喘粗气，林俊几次都想停下来，但手却一直被佩佩紧紧地拉着，这让他无法停止。还好，目的地很快就到了。两个人停在一座尚算完好的砖窑面前。佩佩松开他的手，兴奋地说：“就是这里。”说完，拨开荒草向窑洞口走去。林俊继续跟在后面。
穿过拱形的洞口，两个人走进砖窑的内部，砖窑内部并不昏暗，称得上明亮。西北侧的角落裂开几条缝子，光线从那里射进来，尘埃在那些光线中飞舞。林俊发现地面很干净，似乎曾有人打扫过一般。最里侧用砖头叠放着构成一块高约20厘米，足可躺下一个人的砖床。一些破破烂烂的布片铺在上面。
韩佩佩径直走向那砖床，然后坐在上面，掀开那些破衣烂衫，从下面拿出一个方方正正的铁盒子来。
“过来啊，我给你看看我的宝贝。”佩佩一边说着，一边打开盒子盖。
林俊走到她身边，看到盒子里面乱七八糟的放了很多东西，有缺了齿的发卡，玻璃弹珠，画片，少了一条手臂的金发玩偶，五颜六色的糖纸，还有几支艳俗的塑料花。
“看，”佩佩把玩偶拿出来，“她叫芭比，她有点坏了，我其实有好多呢，但是没办法带来给你看，”她放下那个金发娃娃，手在盒子里面翻着，“既然你送给我那么棒的画，我也要送你一个东西，啊，找到了，”她开心地向林俊展示那个东西。
林俊看到，那是一个易拉罐的拉环。
“阿俊，你知道这是什么吗？”佩佩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林俊点点头，表示知道。
“这就是我要送给你的，”她说，捡起林俊的手，把那个拉环套在他的左手无名指上，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问：“你知道这代表什么吗？”
林俊看了一眼那个拉环，他的手指太细了，拉环套在上面显得松松垮垮的，抬起头看韩佩佩大大的眼睛，点头。他当然知道那代表什么意思，只有戴上这个才能在一起。爸爸妈妈就是这样的。
“阿俊，你喜不喜欢我？想不想和我在一起？”
林俊猛点头。
佩佩满心欢喜，大大的眼睛弯成月牙，忍不住一把将林俊拥在怀里，“阿俊，我要去和你姑姑说，我要嫁给你，你永远也不能离开我。”
听到佩佩的话，林俊心里惊了一下，他可不想让姑姑知道这件事儿，想要和佩佩说不要告诉姑姑，但佩佩抱得他那么紧，根本挣不脱，就在这时，砖窑之外突然传来人语声。佩佩和林俊立刻从床上跳下，靠在洞口的墙壁上屏息敛声地听着。
“我明明看到他们两个朝这边来，怎么不见了？”
说话的人嗓子有些发尖，听起来像鸭子叫一般。林俊大吃一惊，他听出来那是谢南的声音。
“你到底看没看清楚啊，笨蛋。”另一个有些粗的声音骂道，这个声音林俊却没听过。
“当然看清楚了，小哑巴和那个傻子，我亲眼看到他们两个从河提上往这边跑。”谢南很肯定地回答。
“哈哈，谢东，你弟可真够怂的，让人打了满头包。”又是一个陌生的声音。
“操，你知道个屁，那小子用棍子打的，谢南空着手怎么能打得过，妈的，敢打我弟，一定好好收拾收拾那小王八蛋。”
林俊恍然大悟，他早就听说谢南有个哥哥叫谢东，在西岚读职业高中，曾经在镇初中的时候就是坏学生的头。谢南之所以能在镇小学里横行无忌一多半是因为他哥哥的原因。至于为何会跑到这里来，显然是想要报昨天被林俊痛揍的仇。
“是你昨天揍的那个家伙吗？”韩佩佩低声问。
林俊点头，脸上很担忧，谢南的哥哥谢东可是十七八岁的高中生，更何况他们有好几个人，今天要是被捉到，自己被揍一顿倒是在其次，若是连累佩佩也被打可就糟糕了。而且按佩佩的性格，断然不会甘愿被欺负，如此一来，结局就会变得很难预料。
佩佩想必是看出了林俊的不安，紧紧地攥着他的手，附在耳边安慰道：“不怕，他找不到我们的。我们藏在这里，等他们走了再出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