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殷请林俊吃饭的地方叫五味斋，隐藏在一片颇为破落的居民区里。平房，七八张桌子，没有包间也没有VIP，就一间大屋子里挤着，隔着一道门帘子就是后厨。只有夫妻两个人，典型的夫妻店。男主人既是跑堂的伙计又是做菜的厨师，四十多岁的样子，满脸络腮胡子。看着凶悍其实非常和善。女主人到是颇为娟秀，小脸小身段，有小家碧玉的婉约气质。
如果不是陈殷带他来，打死林俊也找不到这么隐蔽的地方。听陈殷介绍说是家很有些年头的老店，店主姓褚，是西岚鼎鼎有名的鱼脍名家，成名于民国初年。最开始的时候没有店，褚家祖上只是仗着一手飞刀斩脍的绝活出入于大户之家，往来于杯筹交错之林。每每有贵客至，主人家总是请其祖上出马。
事实证明，一家小店能存活百年是有原因的。鲤鱼多刺，土腥味尤其浓重，最难烹调。但在褚老大的手下就不一样了，一把刀如同活了一般，鲜美的鲤鱼活蹦乱跳的送到席前，去鳞，去内脏，快刀分鱼，弯钩挑刺，就连细如绒毛的软刺也被一一挑出，祛除腥腺，这是褚家的不传之秘，他人虽然也能做出鱼脍，但是和褚家的鱼脍相比，一在平地一在天。片片鱼脍薄如纸，白如云，晶莹剔透，撒上葱丝，姜水，鲜醋，芥末，食之，让人遍体通泰，有飘飘欲仙之感。林俊吃的几乎把自己的舌头也吞了下去。
两人一边吃一边说着话，从最初的生涩逐渐变得熟络起来。自然会说起第一次见面，程武阳裹挟林俊设计她的事情。也没有什么可隐瞒的，反正事情早就败露。林俊就把事情的始末告诉给陈殷。谁知道陈殷听完之后竟然颇感意外，原来她一直以为那几个老外也是程武阳雇来演戏的。现在得知事情真相更是对林俊的见义勇为感激无比。
“你知道吗？程武阳前些天来找过我一次，质问我是不是把你杀了。然后你猜我怎么回答的？我恶狠狠地说是，不仅把你杀了，还把你剁碎了喂狗。哈哈，你想象不出来他当时的表情有多么精彩，一张胖脸吓得煞白。他真的信了，真的相信我把你给杀了。”陈殷大笑着说。
虽然是玩笑话，但林俊却听得有些心惊肉跳，笑着解释道：“当天晚上我被车撞了，手机也丢了，手臂骨折，在床上躺了一个月。我这人脑子笨，记不住电话号，所以也没办法告诉他一声。”
陈殷带来一小坛黄酒，因为要开车，所以只给自己到了一小杯，其余的都推到林俊面前。林俊对酒没什么偏好，平常都喝啤酒白酒，到是很少喝黄酒，此时发现黄酒配鱼脍，到别有一番风味。那酒入口温润绵软，十分醇厚，度数又低，连喝了几杯都没有醉意。奇怪的是陈殷只是喝了一小杯，就有些不胜酒力的样子，脸颊酡红，配上迷离的眼神，盯着林俊看的时候就有些媚眼如丝的味道。
林俊心跳如鼓，口干舌燥，只能不断地喝着鱼汤来掩饰。
“如果不是在医院听到你和程武阳的那个电话，说不定你们真的成功了。”
正喝着汤，听到陈殷如此说，林俊就呛了一下。剧烈地咳嗽，对着陈殷猛摆手，断断续续，涕泪横流地笑道：“你是成心的吧！想要呛死我。”
即便林俊咳得很惨，陈殷还在兀自说着，只是伸手从纸抽里抽出餐巾纸递给林俊。
“我第一次见到你就觉得有些熟悉，就像一个认识了好多年的朋友，虽然分别了很久，但再见面的时候依然会觉得亲切。可是我又很清楚地知道咱俩之前从来都没见过。很奇怪，一看你的眼睛，就又觉得似曾相识。那天在医院我把你赶跑了，之后的一个月我一直都在想我究竟在哪里见过你的眼睛。”
林俊总算从呛咳中缓过来，听到陈殷的这番话，心里就如同暴风雨下的海面一样，波涛翻滚，浊浪排空，但脸上却不得不佯装古井无波，“那最后你想到了么？”
“想到了！”陈殷点头。
“是谁？”林俊虽然知道不可能是自己，但心还是猛地抽紧。
陈殷却没有继续说，而是伸手给林俊倒酒，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水，然后柳眉一展，问道：“你有没有遇到过很诡异的事情？”
林俊有些莫名其妙，“我不太懂你是指什么？”
“就是那种很难用常理解释清楚的事情。”陈殷解释道。
林俊一下就想到了车祸后做的那个怪梦，下意识看了一眼陈殷，心想再诡异还能比这个更诡异么？摇头否认，“没有吧！”如果说有的话，陈殷势必会盘问不休，他说谎话的水平奇烂无比，肯定没办法立刻就编一个圆融的谎来敷衍她，如此这样倒不如直接否认来的简单。
陈殷似乎早就预料到林俊的回答，是以话音刚落，她便开口道：“我5岁的时候，爸爸在私人开的黑煤窑挖煤，因为塌方死在下面，连尸体都没挖出来。后来我妈妈带着我改嫁到另外一个城市，继父是个酒鬼，因为酗酒，丢了工作，大多数时候都在外面鬼混，偶尔回来也是醉醺醺的倒头就睡。继父的父亲，也就是我的爷爷，患有严重的老年痴呆症。我隐约记得妈妈说过爷爷不能动也不能说话，只能坐在轮椅上，吃饭拉尿都要妈妈伺候。妈妈在街上摆了一个卖针头线脑的杂货摊，早出晚归地经营着，有时候我也跟着妈妈去街边看摊，但大多数时候妈妈把我留我在家里照顾爷爷，给他喂水，擦脸。”
听到这里，林俊整个人都像扯满的弓一样绷紧，他已经可以确定陈殷就是梦中的那个小茵，因为她描述的内容都和自己的经历过梦境一模一样。却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为什么自己的梦境会同陈殷的经历相互印证。虚幻和现实在一瞬间交缠在一起，无法分辨。
“我清楚的记得那是一个夏日的黄昏，我把爷爷的轮椅推到院子里，因为妈妈说偶尔让爷爷晒晒太阳对身体有好处。这个时候奇怪，不，应该说是神奇的事情发生了。原本口眼歪斜，脸只能朝向一侧的爷爷竟然转过脸来盯着我看，两只眼睛熠熠发光，一点都不像平常那样浑浊和呆滞，反而是灵动且清澈。”忽然停住，目光灼灼地盯着林俊，下一秒就伸出手来，隔着桌子去摸他的脸，“你的眼神和爷爷的一模一样，这就是我想到的。也是为什么会觉得熟悉的原因。”
林俊木然地呆坐着，任凭陈殷的手贴在他的脸上。他发现陈殷的眼睛亮的吓人，眼眶中有泪水滚动。他能想象的到，她必定沉浸在回忆中，那些夏日午后，他们一起度过的美好时光。他还记得她在夕光中跳舞的美丽，还记的她喂自己水喝时的乖巧，还记得她的撒娇和搞怪……但最后，记忆不可避免地会滑向那个充满血色的时刻。不知道陈殷是否还记得，林俊却希望她永远忘记。
两个人都沉浸在对过去的回忆中，就在这时，音乐声忽然响起。陈殷倏然醒转，尴尬地抽回自己的手，去翻包里的电话，看了一眼，关掉，带着些歉意说道：“我们今天先到这里怎么样？我有点急事要去办一下。”
林俊怔了一下，没想到陈殷会突然就要离开，忙问：“需要帮忙么？”
“不，不需要，是我的一些私事。”
“好的，那你快去吧！”
陈殷看来是真的觉得抱歉，轻轻地捏了捏林俊放在桌子上的手，“下次我再好好请你。”林俊自然推说客气。到收银台结了账，两人出了店门，一起往陈殷停车的地方走去。时间刚过8点，暑热消退，夜风轻拂，浑身舒泰。停车位置不远，两人很快走到。陈殷拉开车门，俯身从副驾驶的位置上拿出一个硬纸袋，笑着递给林俊。
“是什么？”
“送你的，不许拒绝。”
纸袋里是个呈矩形的小盒子，包装成礼品的模样，上面还用红色丝带扎成一个漂亮的蝴蝶结。
“好吧，那我就收下了。”
“那我走啦！”陈殷捋顺了一下被夜风吹乱的头发，坐进车里。
“快走吧！”林俊帮她关上门，摆了摆手。
车子启动，离开。林俊站在原地，直到看不见车子的影子。长长吐了口气，脑子里已经是纷乱一团。虽然心里早已有陈殷就是小茵的怀疑，但之前一直认为是巧合，只是刚刚陈殷的一番话已经将那些不确定性彻底击碎。无论他接受与否，梦境中的小茵就是陈殷无疑。认清了这个现实，他就开始纠结与要如何同陈殷相处，曾经有一瞬间他心中又一股冲动想要把那个梦境讲给她听，还好及时地把这股冲动压下来。因为说出来的结果只有一个，那就是被陈殷认为他是个疯子。最后他摇头叹息一声，决定把那么怪梦永远都放在心里。至于陈殷，还是顺其自然吧，本就不应该抱有什么奢望的。正暗自神伤，忽然有嗡鸣的震动声从袋子里传来。林俊吓了一跳，把那盒子拿出来，声音就是从盒子里传出来的，撕掉包装纸，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款时下最流行的手机。手机屏幕亮着，显示着来电人的姓名——陈殷。
按了接听键，就听到陈殷在电话那边咯咯地笑，“惊喜吧，哈哈，这是我的手机号，记住啦。”
“咳咳，这礼物有点贵重吧！”
“就是一个礼物而已，我听说你手机丢了，就送你一个呗，这样下次我找你的时候会很方便。而且我还有事儿求你。”
“啊？什么事？”
“下个月我结婚，希望你能来，我这个人没什么朋友，娘家那边也没什么亲属，不想场面太难看，所以——”
“啊，恭喜恭喜，没问题，什么日子？”
“具体日期还没定，确定的话我会告诉你。那就这样说定了啊！到时候你可一定要来。”
“嗯嗯，一定。”
挂断电话，林俊怔怔地发了半天呆。消息太突然了，他根本没想到陈殷真的会嫁给程武阳他爸，而且还这么急促。在林俊看来，陈殷和程庆两个人在一起无非是情色交易。程庆已经年过半百，陈殷却正值妙龄，两人之间是否有真爱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利益。程武阳曾经说过，程庆身体不是特别好，还有心脏病，如果某一天出现什么意外，程家的诺大家业，恐怕少不了陈殷的一份。这也是程武阳一直都在担心的事情，现在看来，程武阳的阻挠显然已经彻底失败了。
可是，真的会是这样么？陈殷真的是因为想要分程庆的家产而嫁给他么？林俊无比排斥这个理由，因为他无论如何都不想承认陈殷是一个为了钱财不惜出卖色相肉体的女人。但事实上是，陈殷没有工作，出手阔绰，衣着奢华，开着一辆奔驰跑车，母亲住在价格昂贵的疗养院中。以上种种，林俊似乎想不承认都不行。
沿着街边漫无目的的闲逛，脑子里思绪纷乱。林俊正走着，忽然一声刺耳的鸣笛，一辆破旧不堪的捷达轿车嘎吱一声停在他的身边。车窗摇下，露出一个女人的面孔。路灯昏暗，起初林俊并没有看清是谁，知道那女人喊了一声他的名字。
“徐时，怎么是你？”
“这么惊讶干嘛？为什么不会是我？”徐时横了林俊一眼，嘎吱一声推开副驾驶的车门，“上来，这一个多月你消失了吗？电话也关机，我去你公司找你，他们说你早都辞职了。这要不是今天碰上，我还以为你出什么事儿了。什么情况啊我说你，光燃好不容易帮你介绍的，你怎么不声不响的就辞职了。害的光燃被指责了一顿，说介绍过来的人一点不靠谱，不仅能力差，还没有责任感。”
徐时伶牙俐齿，林俊被劈头盖脸的一通数落，连还嘴的空隙都没好，趁着对方停歇，马上恼怒地反驳道：“那能怪我嘛？你知道他们怎么对待我的，一群人坑我一个，都是那群王八蛋逼我的啊！”提起这个林俊就火大，把事情的前因后果都说给徐时听。
林俊还没等说完，徐时的火就上来了，在车上破口大骂起来，并扬言要带林俊去找那群混蛋讨回公道。最后反倒是林俊好说歹说才把她的情绪给平复下来。
“我错了，这事儿确实不怪你。不过阿俊你总是这样可怎么办啊！从我认识你的那天你就被人欺负，到现在还是这么怂啊！”说到最后，徐时又是一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口气。这种对话自然不是头一次出现，林俊也早就懒得和徐时去争辩。徐时也知道自己说一百遍一千遍也改变不了林俊，但她就是见不得林俊受气被欺负，以至于每次遇见都会重复一遍这个话题。
“好了好了，我不说了还不行么，你看你看，又是这幅表情。”徐时无奈道，顿了一下，“你应该不急着回去吧，既然遇见了你就跟我走。我和光然今天约了两个大老板，关系都很不错，如果谈的好，看看能不能给你找个活儿干。”
“不用了吧，我现在我有工作。”林均拒绝道。
徐时转过脸颇为惊讶地看了他一眼，“行啊你，什么工作？”
“疗养院护理员。”
“别骗我。”
“真没骗你。”
“护理员能赚多少钱啊，你一个男人怎么去干那个啊，伺候老头老太太吃喝拉撒的，糟心不糟心啊，你姑姑知道么？不行，你把护理员的工作辞了吧！”
